宁悬明也是不得已才这样说,冒着得罪人的风险。
大约越是一无所有的人越是无所顾忌,他倒是不怕得罪人,可就此让这位六殿下对他不悦,宁悬明竟隐约有些许遗憾。
或许……
或许相识再久一些,他们大约也能相交为友。
只是如今却难了。
让宁悬明没想到的是,被如此直白不留情面拒绝的越青君,非但没生气,反而意味不明笑了一下,随后收回了木盒。
“既然如此,那等你觉得你我的关系到了能够随意收礼的时候,我再将它送你。”
这下不好意思的成了宁悬明。
他从未见过六殿下这般亲和宽仁的上位者,言行举止间,半点装模作样的虚伪也无。
或许是因为对方自小便被忽视,在宫中过得也不好,可如今他既已经今非昔比,却还如此,便只能说是本性。
饭菜很快上来,都是招牌菜,味道自然不错。
越青君前世也出身豪门,尝过的山珍海味不计其数,因而来这里后,对宫中各种珍馐美食也稀松寻常。
因很难再满足阈值很高的口腹之欲,越青君对食物的兴致一般,今日却因为一同用餐之人不同,让他觉得这就是他从来这个世界后,吃过最美味的一顿饭。
见他吃得津津有味,半点也不勉强的样子,宁悬明心下微松,好歹没让报恩变成结仇。
用过晚膳,越青君欣然道:“多谢今晚款待。”
宁悬明微微一笑:“殿下不嫌弃就好。”
结账时,越青君没有插手,眼睁睁看着宁悬明花掉身上大半银两,眼中满含兴味。
“殿下今日出宫身边没带人,不如下官送殿下至宫门?”
破财的宁悬明再消费不起街上的东西,打算回家,像他这般的小官,如果买不起租不起京城的房子,朝廷会给安排官舍,宁悬明也住在那里,地方不大,却很便利,如今自然方便他送越青君回宫。
越青君笑问:“宁郎中可学过武功。”
宁悬明老实答道:“只会五禽戏。”
越青君:“那若是遇到危险,宁郎中只能用五禽戏护我周全了。”
宁悬明:“……”
以他与这位殿下的关系,饶是宁悬明,也不知对方这话究竟是调侃还是嘲讽。
“不急,今夜月色正美,何不用心欣赏。”越青君坐在原处,因夜晚有风,身上已经披上了出来时带的披风。
他竟当真就这般休憩起来,单手支着头,面向着窗外,以宁悬明的角度,也看不出对方究竟是睡是醒。
眼前这一幕让宁悬明想起来户部那一日,对方就是这么在户部的软榻上休息了一晚。
莫非今晚他还要在酒楼这样歇一晚不成?便是他能,酒楼也要打烊。
见越青君一副丝毫不着急回宫的模样,宁悬明心下有些为难。
毕竟对方都没说要走,总不能他一个小小郎中还要先对方走。
“殿下可是还有事要办?”他开始旁敲侧击。
越青君摇头:“我今日想办的事已经办完了。”
宁悬明继续试探:“那殿下可是还要等人?”
越青君睁开双眼,转头看他,眼中带着宁悬明难以捉摸的神情,“今日要见的人,也早已在眼前了。”
宁悬明要说的话立时卡在喉咙,望着对方,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
有点奇怪,却又似乎有什么被自己忽略的地方,是什么呢?
自己一个刚入京两月,毫无根基的小官,究竟为何受对方如此优待?
出宫专门见他,就为了一顿饭,这已经不是什么感兴趣、想拉拢能解释的了。
一定有什么被自己忽略了。
黄昏、明月楼、相见……先前还在心中想过的事,不必努力寻找,轻易便能将其揪出来。
宁悬明霍然抬头,看向越青君的双眸中,各种情绪翻来覆去,竞相争锋。
哪怕被关进狱中,被栽赃陷害都始终镇定自若的宁悬明,此刻却难得失态,若非刻意紧抿唇瓣,怕是轻易便被人看出他此刻双唇颤动,心绪难平。
双眸死死盯着越青君,不曾错开半分。
眼见越青君眸中笑意愈深,仍是对那个可能难以置信。
越青君含笑看他:“上次分别时,我曾与宁郎中说,希望下次见面,你能问我的名字。”
宁悬明面上简直五彩缤纷,难以言喻,“你、你……”
从怀中摸出一张保存很好的信纸,展开,熟悉的字迹,熟悉的内容,让宁悬明一眼便能辨清。
字字句句,皆是证据。
“在下姓卫,取名无瑕。”
越青君此时哪里还有半分不正经,眼中笑意盈盈,却是真诚无比。
温柔的声音正如窗外月色,柔和清澈。
黄昏日暮,明月楼上,窗外悬着一轮无瑕之月,见证这场命中注定的誓约。
“我来赴与你的约,你怎么忘了呢?”
原来如此!
无数场景与画面在宁悬明脑海中复现,从刑部初见那一眼,到听到名字时越青君的反应,再有越青君向他确定名字时的笑容,最后是分别时对方那句莫名的话语。
并非是在越青君眼中,他有多胆大包天毫不客气,而是一句意味深长的提醒。
难怪自己因为身在狱中而错过邀约,而本应赴约的无瑕也无故食言。
是了,是了,哪有什么无缘无故的好感和善意,也并非是什么他所不知的阴谋诡计,只是因为,在刑部初见之前,他们早已神交已久,相交莫逆。
当日他们一人接受审讯,一人围观旁听。
如此说来,他们非但没有失约彼此,反而在另一种缘分和巧合下,以另一种方式完成了彼此的约定?
如此缘分,如此神奇。
看着眼前这人,宁悬明大脑有片刻空白,仿佛失去了思考能力,无法对眼前情形立刻做出反应。
心中复杂沸腾的情绪,在经过反复挣扎后,占据上风的成了惊和喜。
二者相互交织,相互纠缠,竟不能分离。
“你……”
宁悬明霍然起身,面上分明在笑,却又努力克制着抿唇咬牙,压下唇角,面庞的红晕显然带着些许恼意。
越青君面上仍是笑意盈盈,微微歪头,“我?”
宁悬明上前走了两步,却又强行让自己后退,如此反复,原地打转,视线却始终未曾从越青君身上移开,仿佛恨不能绕着对方走上几圈,将此人从上到下,从头到尾,看个清楚干净。
若是平常,宁悬明绝无可能有如此失礼的举动,也绝不会有如此失态的反应。
然而此时此刻,从前的礼仪却像是顷刻之间忘了个一干二净,再无暇顾及。
踟躇半晌,宁悬明最终理智回归,脑中的一切翻涌都逐渐平息,可看着眼前仍是面带笑意看着自己的人,他终究也无言半晌,只再次挤出一个“你……”。
只是这回的“你”,却带着无奈的笑意。
二人四目相对,面上的笑意愈发浓郁,仿佛被对方传染,经久不息。
除去那两个完全没表达出意思的“你”,在与越青君相认后,宁悬明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如果我今晚一直没想到你是谁,你当真要在酒楼待上一晚吗?”
面基掉马后,果然态度大变,连殿下也不叫,直接称呼你了。
宁悬明当然不至于刻意避开殿下这个称呼,但大脑刚经历了一场风暴,他心弦放松,一时不愿意多想,下意识选择了更轻松自在的称呼。
越青君交换了交叠的双腿,一撩衣摆,动作的熟练不下于刚才撩动宁悬明的心。
“虽然我相信你一定能猜到,但如果真有那种可能,我当然也不介意为我的友人,稍稍作出牺牲。”
只要给的够多,酒楼也不会拒绝留他们一晚。
就是要可怜了宁悬明,一无所知地陪越青君留宿,或许还会以为自己哪里得罪了对方。
看着越青君良久,宁悬明失笑摇头,“无论如何我也没想到,与我相交已久的人,竟然会是你,一位皇子。”
越青君看着他眨了眨眼睛:“悬明可是嫌弃我的身份复杂又麻烦,后悔与我相认了?”
宁悬明好笑看他:“那你可有嫌弃我胆大包天,得罪高官,招惹祸端?”
二人相视一笑,都心知不必再说其他。
他们像是最初,本就对彼此一无所知,自然也未曾牵扯其他,无论危险还是机遇,他们从未考虑。
那仅仅是一场简单而纯粹的灵魂相交,互为知己。
从前未曾在意的,现在也不必在意。
尽管宁悬明官小职低,毫不惜命,即使越青君身为皇子,身不由己,他们都为这场相识相知的缘分感到欢喜。
越青君亲手给宁悬明斟茶,“现在你还要回家吗?”
宁悬明直接起身开门,对守在门外的小二道:“再上一壶茶。”
清风明月夜夜好,皆不过今宵。
两人好似忘了宵禁,忘了打烊,忘了今晚宫门下钥,忘了明日要坐班上值,只恨不得今夜长一点,再长一点。
“听说当今六殿下自幼中毒,身子不好,你真能受得住?”回来的宁悬明忽然想起这事,关心道。
越青君半阖上窗,既然已经相认,那明月也失去了它的作用。
“哪有那么差,上次在户部睡了一晚,也不曾有事。”
既然如此,那对方出门必撑伞,时时秀柔弱,便是有其他考量,不必再问,宁悬明便能猜到个七七八八。
二人相识之初,正是宁悬明陷入迷障,浑浑噩噩之时,对方解他困惑心结,字里行间皆是豁达泰然之气,宽他心神。
时至今日,此时此刻,宁悬明方才察觉,原来并非是对方无忧无虑,心境开阔,而是他将一切的忧虑困苦都深藏在心底,从不用其影响他人。
从前他从信中认识的是个恬静宽和的隐士,而今站在他眼前的,才是一个真正的,完整的卫无瑕。
却远比他想的还要让人心生好感,想要亲近。
“那日你听见我的名字,就知道是我了吗?若是重名呢?”
越青君认真想了想,“说来奇怪。”
“在见你第一眼,还不知道你的名字的时候,我就冥冥之中心有所感。”
“我好像在找你。”
跨越两个世界的联系。
宁悬明虽未说,可他的眼神却那样明亮。
原来你也是。
原来并非我一人如此。
直到此时,当初初见时的奇异之感终于有了缘由,虽然是那样不可思议,但宁悬明却丝毫没有怀疑。
那并非是人力能制造出的反应,既然如此,那便只有心灵感应能够说通。
自许多年前,宁悬明便不信神明,但他信母子连心,既然血脉亲人之间能有感应,那么谁能说友人知己之间不能有呢?
越青君笑而不语,他原也不确定,他们的初次见面,对宁悬明而言,是否有特别的感觉,但从今日后,无论有没有,那日的一切都会在宁悬明心中放大再放大,时间久了,没有也会真有。
暗示的最高成就,弄假成真。
狱中初见,救命之恩,几次提醒,最后揭露真相,层层递进,步步悬疑,结局反转,像一场精心设计的戏剧。
什么命中注定,越青君最擅长,最喜欢的,是主宰命运。
一条街外,吕言正办完越青君安排的事回来,却见等在这儿的手下人松了口气。
“殿下还没回来?”他皱眉问。
几人点头,皱眉问道:“公公,咱们可要去寻殿下?”
吕言是知道越青君今日去见了谁的,却也没想到,眼见都要打烊了,殿下竟然还不打算回宫。
“再等等吧。”他想了想道。
不知为何,明明殿下即便得了势,也仍然和从前一般宽和仁善,吕言却每次见对方时,都有种被什么盯上的感觉。
最终,他将之归结于当初对方在自己从未察觉到情况时,就将他的一切小动作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因而即便他是殿下最亲近的内侍,吕言等闲也不愿意独自往对方面前凑。
结果这一等,他们就从晚上,等到了将近半夜。
越青君自是不介意在酒楼夜宿一晚,然而宁悬明却十分关心他的身体,不愿意他在没必要的情况下吃苦。
在一壶新茶喝完,两人将从前信中的往来聊得七七八八,宁悬明便借时候已晚,提出回家。
越青君无奈一叹,“原来悬明从前信中写的想要秉烛夜谈,只是敷衍我的场面话。”
“今日我主动相邀,你还拒绝。”
宁悬明倒也直接:“若你能找来大夫守着,我也并非不能舍命陪君子。”
越青君思考了一下那种可能,只觉得那不知名大夫碍眼无比。
“说笑而已。”越青君退而求其次,“自上次结案,父皇送了我两处宅子和一处庄子,改日你休沐,我再邀你去做客,你可愿意?”
宁悬明想了想自己如今上值如休沐的日子,总觉得这一日用不了多久。
临出门前,越青君将一个木盒塞进宁悬明怀里。
后者看着原被自己拒绝的木盒,一时有些无语。
越青君却是笑了一下,“先前我说,等你觉得你我的关系到了能够随意收礼的时候,我再将它送给你。”
“那请问郎君,如今可是到能收下木盒之时了?”
他好整以暇看着宁悬明,后者抿了抿唇,只觉得对方大约先前将木盒拿出来时,就在等着这一刻。
按理来说,他们之间隔着时间、笔友、君臣种种因素,怎么也不该收这不知装着什么的木盒。
然而……然而……下一刻,宁悬明却将它抱在了怀里。
纵然有如此多的理由,可要他收下它,只需一句。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二人一同走出明月楼,身后小二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迫不及待关门打烊。
等待许久的护卫几人正要上前,却被吕言拦住。
“公公?”
吕言看着那并排而走的二人,总觉得此时的越青君一点也不会高兴他们的出现。
“……再等等。”
众人:“……”这还等?
宁悬明如自己所言,一路将越青君送至宫门口。
却在眼见着都要碰到城门守卫时,谁也没开口道别。
直到进无可进。
“殿下既然在宫外有了宅子,今后可会时常出宫?”
“我就是没有宅子,也能时常出宫。”
越青君转头看他,“就到这儿吧。”
宁悬明停下脚步。
二人对视良久,明知只要愿意,明日就能相见,随时能相见,可他们还是舍不得今晚结束。
像是再也无法复制的梦境。
待到天明,便是梦醒。
最终,宁悬明上前,轻轻拥住越青君,含笑道:“回去早些歇息。”
“明日我依然会记得,与我相识的友人姓卫,名无瑕。”
今夜并非结束,而是开始。
说罢转身离去。
越青君望着他的背影,见他走过一段,脚步渐慢,忽而缓缓回头,却见越青君始终停在原地,默默注视他远去。
四目相对,片刻,又不约而同勾起唇角,眉眼弯弯。
待到再见不到人,吕言等人悄然上前。
越青君始终望着宁悬明离开方向,笑容未淡,与方才相比,却多了几分欲望被满足的愉悦。
“回宫。”
今晚是宁悬明来京城后,最开心,笑得最多的一天。
他只觉得自己走路都比往日迅速许多。
待到回到官舍,他才后知后觉想起自己还抱着个木盒。
心中对木盒的好奇涌上心头,不顾逐渐涌上来的疲倦,用钥匙将其打开,待看见里面的物品时,宁悬明却是一时失语。
对着装满了一层银锭的小木盒,宁悬明不由陷入沉思。
他的好友,他的知己,究竟有多担心自己连饭都吃不起。
然而看着看着,宁悬明最终还是轻笑一声,随后笑容愈深愈真。
与君再相识,好似漂泊许久后,又一朝停泊,重拾消失多年的少年气。
与宁悬明一夜安眠不同,越青君回宫后并没有立即休息。
越青君不喜别人伺候,平日自己住的寝殿也不会留人,回宫后,将门一关,吕言就开始向越青君汇报今天任务完成的如何。
“殿下让奴婢找的人都安排好了,只是那些人向来不受约束,若是想要殿下驱使,恐怕不能长久。”
吕言不敢询问越青君要那些人干什么,但能从对方的安排上推敲。
越青君看了他一眼,笑得意味深长:“这你不必担心,我只是需要他们帮一点小忙。”
望着晃动的烛光,越青君毫无预兆提起了另一件事。
“说起来,梁公公的伤养得如何了?”
吕言一愣,随后又很快反应过来,“多亏殿下关照,公公的身体已经好多了。”
*抱歉 版权原因 该资源已无法下载 仅支持完本免费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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