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这样想,不过……”沈应在霍祁怀中抱着手臂睨他,“看来陛下自己心里挺明白的。”
竟是转头倒把锅全甩到了霍祁头上?
霍祁真是爱极了他这张口是心非的嘴。他伸手捏了一把沈应的脸颊,又长吁短叹地解释起。
“你以为朕这回利用科举生事,真的是因为在意内阁手里的那点权柄吗?”
沈应犹豫了片刻:“……难道不是?”
当然是。霍祁心中回答,但这话不能说给沈应听。
“沈应,你小瞧我了。”
他假装生气地放开沈应,往御案前走了几步,仰头望着上面悬挂着的‘正身明法’的匾额,闭上眼眸摇头晃脑道:“世间知我者,又有何人?”
沈应:“……”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眼前人的背影,沈应好想直接给他一脚。
这边他还在动不动手的冲动边缘徘徊,那头霍祁却忽然转过身来,向沈应问起。
“沈应,你可还记得举子纪阳吗?”
沈应差点被抓个正着,吓了一跳。他僵住身子下意识反问道:“纪阳是谁?”
然后才想起纪阳是自己的好友。前年纪阳科举失意回乡,还是沈应送纪阳出的城。
沈应心里涌起几分对好友的歉意,却又不解纪阳与此事有何关联。
他问霍祁,霍祁反问他。
“当年的会试举子中,唯有纪阳与你才华相当,当时整个京城都在传今科状元只会在你二人出,结果最后你中了探花,他却连三甲都不入,你难道就没有觉得其中有古怪?”
沈应当然觉得有古怪,甚至还找了当时还是太子的霍祁帮自己查这件事。
是霍祁说……
“我当时骗了你。”霍祁直接认罪。
沈应:“……”
你还真干脆。
“这件事牵连甚广,父皇当时并不想深查,但依你的性子,若知好友受了冤枉,肯定要把天捅个窟窿才算完,我才只能告诉你纪阳在试卷中冒犯了昭惠太子的名号,惹父皇不喜,被罢了名次。”
沈应欲言又止,强忍了几回,才把口中欲放的狂言压了下去。
“那事实是?”沈应问。
“事实是纪阳的试卷内容被考官发现,与另一考生的试卷内容一模一样。”
沈应吃惊:“另一个考生是谁?”
霍祁望着沈应的眼睛,缓缓吐出一个名字。
“罗旭。”
“罗旭?”
听到罗旭的名字,沈应下意识便认为是这位惯爱作弊的仁兄抄了纪阳的试卷,但转念一想又觉不对。
若要罗旭要作弊,如这回一样提前买了试题自己写或找人写好,再进场誊抄,可比抄纪阳的试卷要安全、聪明得多。
罗旭何至于蠢笨至此?
霍祁也点头:“罗旭素有才名,若他不强求名次,保个三甲总归没有问题,何必在考场上做出抄人试卷这种险事?”
是有人为了打击罗屏,故意替换了罗旭的试卷。
这两份试卷呈到先帝面前时,先帝便猜出了做这件事的人背后的目的。
若深查此事必有许多人要受牵连,而这两位举子的科举之路从此也便断了。
先帝于心不忍,便将此事掩下,只收回两人的卷子同时吩咐旁人不可再提起此事。
罗旭和纪阳没了卷子,也就没了成绩,自然三甲不入。
两人落榜后都郁郁不平,纪阳一气之下回乡去了,罗旭更是铤而走险,走上了作弊之路。
他二人却不都知,在三年前他们曾与刑部大牢只在咫尺之间。
不过罗旭最后还是进去了,不知算不算是冥冥中自有天注定。
霍祁调侃一句,又向沈应说道。
“科举舞弊历年有之,先帝屡禁不止,朕手中无实权,那群当官的更不可能听我的。这回你只看到国舅在卖爵鬻官,但你看不到的地方,有更多你想象不到的龌龊生意。”
他将御案上的一份诏书递给沈应。
“朕知道,你也不是真的觉得朕争权夺利无耻,你只是在为那些考生抱不平。朕今朝借题发挥,也是想给他们一份公平。”
沈应展开,上面赫然是霍祁要重新举行会试的旨意
“这回由朕亲自监考,御史巡查,保证是大衍开国以来最公平的一次考试。”
“沈应,你看着吧。这些考生从此就是真真正正的天子门生。”
霍祁眼中闪着光芒万丈,沈应情不自禁地望着他,有那么一刻真正地陷入了对他的痴念中。
在这一刻,他真的相信他的君主能开创万世太平。
第14章 晦日
七月晦日乃地藏王生日,京中有旧俗,百姓应燃珀屑、点水灯。各寺僧侣祝祷,千灯汇作一炬,成莲花台,度众生。
今年流连在京中的举子们,却不知谁能来度他们。
原本皇帝登基新赐恩科,对他们来说是件好事。可是今年的科举真是格外的熬人,本来新帝年前继位时就发下诏令要开恩科,举子们都以为会试还与往年是在三月举行,是以早早便来了京中备考。
谁知从年初雨雪霏霏等到枝头杨柳依依,好不容易等到考试,考完试又出了罗旭科举舞弊这一摊事,连累会试迟迟不能发榜。
连主考官都给牵涉在内,朝廷自然要细细斟酌。
但会试的举子们却等不起了。
进京赶考的举子中,多有家中并无薄产,举全家之人供一人读书赶考者。对于他们来说,光会试前耽搁的那段时间,在京中租房、吃饭的各项用度已经耗尽了钱财,若是再等下去,恐怕只能靠吃自己维生了。
而那些家中有财有势的举子,他们虽不在意在京中久住耗费的银钱,却也熬不住这份心力交瘁等待。
到底考没考上,总归要给个信才行。
他们左等右等,终于等到七月的最后一日,地藏王生日当天,贡院宣布发榜。
在京的举子们大喜过望,纷纷双手合十连道了几声地藏王保佑,赶往贡院看榜。
周兴趴在茶楼上,恹恹地看着底下兴奋地跑向贡院的举子,摇头道了句。
“三千年后知谁在,何必劳君报太平?”
他感叹完又偏过头去,换作另一边趴在桌上。周兴郁郁寡欢,连放在眼前的糖糕、乳饼都未曾多看一眼。
邻座响起一个爽朗的笑声:“周兴小弟,何事让你这般闷闷不乐?”
周兴抬头,便见到禁卫军统领文瑞坐在不远处。
“文大人。”
沈应爱交友,京中百官除了内阁那些老古板,大半都与他有交情。文瑞这种性格豁达、相貌生得又好的青年男子,自然是逃不过他的魔爪的。
连带周兴也被带着跟文瑞熟识起来。
见文瑞在此,周兴起身向文瑞行礼。文瑞摆手说道:“我今日没当值,不必行此虚礼。”
他从座位上站起,走过来扶起周兴。
正巧伙计把文瑞原先叫的两包蜜饯果子包好送了过来,文瑞接过蜜饯付钱过后,看了一眼周兴将其中一包递给了他。
周兴疑惑眨眼,文瑞抬了抬下巴。
“蜜煎樱桃,你哥爱吃的。”
提起沈应,周兴的脸瞬间就黑了:“文大人不要提他,我已经在打算跟他断绝兄弟关系了。”
沈应这种出尔反尔,嘴上才说了要回金陵,结果转头连家也不回的忤逆兄,周兴不要了。
明日就回金陵,开宗祠把沈应逐出周家。
不对,沈应族谱是记在沈家的,周兴还没法逐他出家门,因为沈应本来就没在他家。
这样一想,周兴更生气了。
他回去就要写信回金陵,向母亲控诉沈应眼里只有男人没有弟弟的事,真是气死他了!
听到周兴孩子气的话,文瑞瞬间笑出声来。
他将两包蜜饯放回包里,自觉不方便参与他们兄弟间的事情,转而逗趣似的说起。
“上个月你哥做了一件好事,你要不要听?”
“是什么?是什么?”
周兴一听,注意力立即被夺走。
文瑞知他心中其实很崇拜自己的这位兄长,便将沈应从王元纬手下救下竹月的事说与了他听。
周兴听完撇了撇嘴:“什么他救?分明是文大人您救的,而且还仗的是那位的势。”
这别扭劲,倒是像极了一个人。
文瑞低头笑了笑,又说起:“若不是你的兄长,我与那位都看不到眼前这份苦难。”
周兴闻言又得意起来,嘴上却还是嫌弃道。
“他就是爱管闲事。”
嫌弃完周兴又按捺不住好奇:“文大人,那王家大少爷真跟你说的一样,被他爷爷打断了腿吗?”
他问的是文瑞将王元纬提去王家府上的后续。是说王景知道这事皇帝掺和进来了,自然不敢再留竹月,给了竹月一百两就放他回家去了。最后还当着文瑞的面打断了王元纬的一条腿,说是等他腿伤好了就把这不孝子弟送回老家抚州。
周兴感叹:“虎毒还不食子,这王老爷子可真够厉害的。”
文瑞却笑:“什么打断了一条腿?不过说说罢了,我在旁看着估计连筋膜都没伤到。”
王景是怕他不罚,霍祁罚得更重。
至于什么腿伤好了就送回抚州,恐怕只是想拖延时间,等着皇帝忘记此事。
周兴听得目瞪口呆。
连皇帝都敢糊弄,这王老头确实厉害。
文瑞闻言沉默了片刻。
他想起自己向霍祁禀报此事时,霍祁翻着那个已经批好的奏疏,满脸不在意地向他轻笑着。
“这群老东西,不过就是欺负朕年轻。”
又想起朝中有内阁虎视眈眈,后宫中有太后压迫,国舅也是只知捞钱帮不上忙的。
文瑞叹息:“陛下其实也过得很艰难。”
周兴不屑:“他再难也是别人跪他,难道会让他去跪别人?”
“……”
文瑞哑言,这小孩说话还真……鞭辟入里。
两人正聊着,楼下突然传来吵闹声。
二人齐齐向窗外望去,却是有人在外呼朋唤友,说是贡院外有个举子一头撞死了,让他们赶紧去看热闹。
文瑞一惊,忙向周兴道别,大步跑向贡院。
贡院外举子云集,西面张贴榜单的墙壁上,还留着一抹叫人触目惊心的血迹。
举子们围在贡院外,义愤填膺地高喊着,让朝廷给他们一个说法。
文瑞挤过人群,眼角瞥到地下的血泊,他的眼皮直跳。
好不容易挤到最里面,文瑞拉过一个守卫问他是怎么回事。
守卫认出他来,闻言看了一眼外头群情激愤的举子,满脸为难地告诉文瑞,是张榜时举子们觉得榜单不公,问张榜的要说法。
张榜的自然不可能理他们。
两方拌了几句嘴,有个偏激的就直接撞死了。
他说得简略,但文瑞却知两方既起了冲突,就绝不会是办了几句嘴那么简单,他观最前面的几位举子脸上、身上都有伤情,再加上死了一个举子,今日这事只怕难以善了。
最前头的举子,听到守卫的话,大怒起来。
“拌嘴?我们只是问为何有才名的三甲不入,大字不识的却赫然在榜,你们为何不敢答?”
“武宗皇帝钦定会试发榜三日内,举子有查卷权,你们为什么不让梁彬查卷?”
“你们逼死了梁彬,却还要说他偏激!他今日要是不死在这里要一个公平,日后一生都难平心头之愤。”
眼看举子们越来越激动,只怕再不拦着又要再磕死一个。
文瑞咬牙正要上前,请众人听他一言。
忽的,最外头闹腾起来。
文瑞见到人群一层层跪下,身着总领太监服侍的余松,右手高举着圣旨,由侍卫护送着,走到贡院大门处的台阶上。
大太监瞥了一眼文瑞,似乎有些疑惑,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却还是顾着皇命要紧。
余松转身打开圣旨,向众人宣读道。
“诏曰,朕闻科考有不平事,朕亦怒极,必严查此事,以正视听。又怜举子艰辛,特再开科举,以朕为考官,御史监场。以才选贤,以昭公平。”
如此及时的一道圣旨。
文瑞心头狂跳。
在场举子听完这道圣旨,呆愣了片刻,忽然有一人大哭起来。
“梁彬梁彬你为何不再等一等?陛下并没有忘记我们,他相信我们,他让我们再考,他说会严查此事。你再等一等,我们便可一同效忠这样贤明的君主。”
在场众人闻言皆泣,唯有文瑞一人望向那远处高耸的宫城。
眼前又浮现那小皇帝漫不经心的笑。
‘那群老东西,不过是欺负朕年轻罢了。’
好厉害的小皇帝,继位短短七个月,只用一场科举,既打压了内阁又收了天下士子的心。
这样的手段,即便文瑞浸染官场多年,也觉胆寒。
宫墙内,霍祁皱眉听着武柳的回报。
“死了个举子?”
“正是,是那与冯骥同住的梁彬。”
“朕只让他把事情闹大,他却选了用人命来交投名状。”
霍祁皱眉思索了半晌,勾唇笑了起来:“冯骥冯骥,你可真是普天之第一等卑鄙无耻大坏蛋。”
不过,朕也不输你。
“着人将其厚葬了吧。”
“是。”
末了,霍祁又想起梁彬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向武柳问道。
“梁彬?可是沈应前段时间常去探望的那个梁彬?”
“正是。”
霍祁淡淡颔首,半晌后说道:“封锁这个消息,别让旁人告诉他。”
这种一定能让沈应难过的消息,霍祁怎么舍得拱手让别人。
还是得他亲口告诉沈应才行。
霍祁找到沈应的时候,沈应正在书艺局与宫中的乐师切磋琴技。
霍祁走进书艺局的院子,就看见沈应坐在院中鲤鱼池边的一块石头上,抬手抚弄着膝上的古琴。
乐工们围坐在他身旁如痴如醉,院中白鹤亦在琴声中震动起双翅,似在闻琴起舞。
花木掩映间,霍祁见沈应素衫长袍坐于人群中,恍似九霄天上人,偶然落凡尘。
霍祁停下脚步,站在台阶上望着沈应。
院中的宫人、乐工见到霍祁,纷纷下跪行礼。
沈应闻声抬头,既未起行礼也未停下抚琴的动作,只弯唇向他一笑,又继续低头抚琴。
若论起嚣张,少年时的沈应比起首辅沈应真要嚣张十倍。
霍祁想到,再过十年他们就要开始当小心翼翼的君臣,沈应唯恐自己拿到他的错处,处处谨小慎微。
霍祁站他绝不会坐,霍祁走在后,他绝不会走在前。
面上倒会装恭敬柔顺,但朝野上下谁人不知他大权在握,连皇帝都要忌惮他。
霍祁挥手让旁人退下,自己走到沈应跟前,俯身在琴弦上拨弄了几下。
沈应反手按住琴弦,满脸无语地抬眸看霍祁。
霍祁装无辜:“我不过瞧着好玩,也想试试。”
“你想试试,另寻一张不行吗?非要用我这张。”
沈应所以骂了他一句,却还是把琴递给了他,又让人给他搬座椅。霍祁却说不用,只道那样没什么意思,便席地而坐随意乱弹起来。
嘈杂如恶钩追音,沈应听得直做鬼脸,本想给他面子听完一曲,最后为了自己的耳朵着想,沈应还是抬手按住了霍祁的手。
“陛下不如去玩玩别的,就暂且别在这音律上耽搁时间了。”沈应忍笑。
毕竟以霍祁当前这演奏水平来看,再练个十年,估计也就那样。
——暂时没看出什么可以令人期待的进步空间。
霍祁却仿似没有听懂沈应话中的嘲笑,反而挑眉笑看着沈应,反手用手指勾了勾沈应的掌心。
“沈卿想要与朕玩什么?朕都奉陪到底。”
沈应:“……”
这青天白日的能别发情吗?好歹也是一国之君,能注意点体统吗?
沈应瞥了一眼廊下尽力不往这边看的宫人和乐工,趁众人移开视线时,弯腰贴到霍祁耳边低声笑道。
“陛下真是有心,却不知道有没有这份力。”
他垂眸瞥了一眼霍祁的下身,又轻轻笑了起来。
霍祁:莫名其妙感觉自己被鄙视了怎么回事?
“有没有心力总要试过才知道。”
霍祁抬手要去抓沈应。
沈应一下跑开,边笑着边逃进屋子里,让宫人把他上回没画完的《瑞鹤图》拿来,他要接着画。
宫人应声去找。
霍祁撩开竹帘走进屋中:“我瞧你在这书艺局比在翰林院畅快,左右这里也是翰林院的差事,不如把你调过来,让你在这当个富贵闲人,好过在朝堂那摊子浑水里搅和。”
沈应正在准备画画用的颜料,闻言嘴角挂着笑向霍祁望来。
“陛下这是怕我在朝堂上跟你捣乱,预备先将我发配边疆?”
他倒是什么都清楚。霍祁低头一笑,又问道:“难道沈卿愿意在朝堂那摊子事里搅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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