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等我?”
哪吒醒过神来,调整心绪,冷淡地看着敖丙,“接下来怎么走?”
敖丙不知道他为何忽然变了脸,疑惑地看了又看,末了却没有发问,仍是展颜一笑,“你瞧,”他指着不远处绿树间一抹红,“那不就是了?”
然而等到两人赶到跟前,却大失所望:山神庙早是一片断壁残垣,只剩那半面朱墙还孤零零地立着,哪吒抱起胳膊,漠然不响,看着敖丙在废墟间寻觅了片刻,又只身朝深处走去,最后来到一口水井前,掀开上面倒塌的断梁,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只听咕噜咕噜一阵响,从井口跃出个半尺长的小水妖,见到敖丙,连忙恭敬行了礼,“参见三太子,不知招呼小的何事?”
哪吒本以为他会先问些无所谓的琐事,没想到敖丙开门见山,径直问道:“你可认得恒山的土地公?”
水妖挠了挠头,“小的不识。”
“那你可知此地还有什么掌管草木鸟兽的神仙?”
“殿下要找什么?”水妖脑袋灵光,立刻猜透了敖丙的用意,殷勤得满脸堆笑,双手抱拳,豪迈地说,“小的愿效犬马之劳,万死不辞!”
敖丙扑哧笑道:“倒不必——”话到一半,却被哪吒打断了,“这山上哪儿有黑芝?”
水妖额上三只眼睛挨个眨了眨,“什么芝?”不等哪吒发火,它赶紧道,“大爷息怒,小的在这儿守了百来年,见过无数走兽飞禽来此修炼,更不必说那些个凡夫俗子了,要是有什么仙树神芝,也早被采光啦,”又连忙看向敖丙,“三太子若要寻灵芝,倒不如去山下问问。”
“不用了,”哪吒道,“知道瑶光得陵山吗?”
敖丙挑起眉。
水妖老实回答:“没听过。”
敖丙见哪吒沉下脸,连忙挡在前面,温声问道:“这山上当真再没别的神仙?”
水妖见了他,又是眉开眼笑,嘿嘿两声,“小的道行尚浅,三太子就是我见过最大的神仙!”
哪吒不屑地嗤笑,“狗屁不通,马屁倒响。”
敖丙不理会他阴阳怪气,反倒递去一丸丹药,叫它安心在此处修炼。水妖又惊又喜,抓着他的袖子,千恩万谢了半天,又化成一朵水花,噗通跌回井中。
敖丙站起身,追上早已走到断墙下的哪吒,“对不起,这趟叫你空手而归了。”
“家常便饭而已,”哪吒看也不看他,“走。”
“去哪儿?”
“我让你走,”说话间,哪吒已经腾至半空,金轮在脚下转得火花四溅,山风猎猎,吹起他满头乌发,“我自己找,不用你跟着了。”
敖丙仰头瞧着他,并没有急着追,“在来恒山之前,我便替你查过了,得陵山恐是误记,硬要找是找不到的,”见他乜斜一眼,敖丙松了口气,又道,“ 记载黑芝的书上亦说‘瑶光散为鹿’,黑芝又喜暖湿避光,我思来想去,或许就是上申山,据说那儿多白鹿——”
“知道了。”哪吒生硬地掐断他的话,想了想又道,“多谢。”他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敖丙,“我再说一遍,别跟着我。”
敖丙皱了皱眉,“你为什么不让我跟着你?”
哪吒闭上眼,又扭过脸去,“我不想看见你。”
双足一蹬,哪吒正要向云上冲去,忽然眼前一暗,敖丙追过来,拦在他面前,直截了当地问:“你在怕什么?”
哪吒登时冒起火来,“什么?”
敖丙不说话,只是紧紧盯着他。
“老子天不怕地不怕!”哪吒攥起拳,周身腾起烈焰,眼底蹿起火光,“以为我怕你?”
“你并不是怕我,”敖丙笃定地说,“你是不敢面对我。”
“哼,说得好像小爷做了亏心事,我为什么不敢?”
话虽气势汹汹,周身的焰势却弱了些许,敖丙叹了口气,“你心知肚明,”他看着哪吒又背过身,始终不愿与自己相对,又绕到他面前,“你怕情不自禁,忘了我是‘假’的,”敖丙生性温和,却并非毫无锋芒,他难得不依不饶,不给哪吒半分退避的空当,“你怕自己心神不定,就等于背叛了‘敖丙’——”
哪吒忽然回身,一把掐住他的喉咙,恶狠狠地说:“你给我住嘴!”
然而敖丙这回却不肯让步,反手钳住他的手腕,寒气顿时刺穿入肌骨,冻得哪吒倒抽一口气,不由地松开了钳制,而敖丙却紧紧握住不放,“你要是不怕,就跟我走。”
“松开!”
“我带你去找知道甘泉下落的人,”敖丙平静地说,“除非你想龙筋烂在血里。”
听到龙筋二字,哪吒登时暴起,奋力甩开他的胳膊,恨恨地盯着敖丙,仿佛能烧出两个窟窿,“你少来威胁我,”哪吒喘了几口粗气,掉过头,镇定了片刻才回过头来,“是谁?”
敖丙这回却不依着他了,摆身化出本相,掉头钻入了云中。
哪吒追着云雾里若隐若现的龙尾,来到一处湖畔村落,敖丙在湖心盘旋两圈,又化成往日的装扮,也不等他,三辆步掠过水面,来到岸边,在一块断碑前站住。
只见敖丙举起手,蓝光从掌下渡到碑上,几个字隐隐闪了闪,又暗淡下去,他转过来,淡淡地瞥了哪吒一眼,又朝湖边的渡口走去,“稍等。”
印象中敖丙从没有如此硬邦邦、冷冰冰的模样,从前误会敖光屠尽陈塘关,他冲敖丙大发雷霆,甚至抛出是敌非友的狠话来,待到真相大白,敖丙只是负气瞪他一眼,连半句责备的话也没有,后来与他并肩作战,也没有半点嫌隙。哪吒见他伫立在湖畔,形单影只,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回过神来,又反过来自我说服:假的才会斤斤计较,若真是敖丙,哪里会跟自己生这么大的气呢?
两厢无话之际,湖面忽然亮起一粒幽光,破开水雾,近了再看,一叶小舟,空空荡荡,只有船头的铜灯摇摇晃晃。
“走吧。”
哪吒故意同他拉开几步,上了船,也往角落里去。
“没必要躲,”敖丙在船头坐下,面色倒是一派云淡风轻,“小心船掀了。”
哪吒不服气地嘁了一声,依然与他隔了些距离,盘腿坐下。
小舟不紧不慢地走,徐徐驶入一片莲塘,藕花亭亭玉立,莲叶大如伞盖,甚至撑过了他们的头顶,破开的水面偶尔泛起碎金,粼粼荡漾,哪吒禁不住把手伸出船舷外,轻轻撩起水来。对面的敖丙瞧了他一眼,顺手折下两个莲蓬,摆在膝头,低头扒起来。
“你看出这荷塘有什么不同没有?”
“什么?”哪吒抬起头,“花叶比别处大了点儿?”
敖丙笑了,摇了摇头,“你再看看。”
又打量了好一番,哪吒这才发觉池子里都是并蒂莲,竟然找不到单支的,敖丙又道:“从前这村子有对男女,因为不肯被家人拆散,便双双投水自尽了,”他捧起莲子,丢去莲房,又开始细细剥掉外皮,“正巧我那时路过,听闻此事,就把这片荷花都变成了并蒂莲。”
见哪吒不应,他又笑了笑,“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说完,递过去一把洁白的莲子仁,好声好气地问:“吃吗?”
哪吒别过脸,“我不吃这样的。”说着自己从旁边的莲蓬里扣了一颗,直接扔进嘴里,结果苦得呲牙咧嘴,正想吐,见到敖丙捂嘴笑,又生生咽了下去。
“我就知道你吃不了。”
“别装出一副很懂我的样子。”
“那么,”敖丙认真地说,“你又真的了解我吗?”他顿了顿,“我是说,‘敖丙’?”见哪吒不快地抱起胳膊,他却接着问道,“我母亲是谁,是何来历?两个哥哥是何模样,如今又在何处?龙族过往怎样,与天庭到底有什么恩怨,才叫我师傅非要盗取灵珠不可?”敖丙一口气说完,末了又道,“你也没去过水晶宫吧?”
“什么破地方,没听说过。”
“是东海龙宫敖三太子府。”
“鸠占鹊巢。”
敖丙扑哧一笑,“我不知你竟还会说成语了。”
是姜子牙逼的。哪吒正要回击,却忽然愣住了。封神大战阔别许久,他还没来得及跟敖丙好好说话,便被天尊请去,我还有那么多话没有说,哪吒暗想,敖丙当初问自己好不好,他嘴上只说我好得很,心里却还有半句话。
敖丙见他忽然失神不语,目光也暗淡下来,“你看,一个都答不上来,”他看着哪吒不满地皱起眉,轻轻道,“其实,你到底知道我多少呢,你还从未见过我的另一面。”
不料哪吒却笑了,听着不屑,眼里却有无限寂寥,“那你又知道多少?”
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他,朝也想,暮也想,醒也想,梦也想,想得骨头发痛,想得心头发酸,他抬头看向对面的人,“敖丙还不知道,你更不会明白。”情到深处,他最先尝到的不是甜蜜,而是彻骨的孤独。
自觉失态,哪吒敛起神色,忙问:“这是去哪里?”
敖丙将莲子抛入水中,站起身,“东海龙宫。”
哪吒一愣,兀地起身,险些将船带翻了,“为什么要从水路去龙宫?”
“当然是不让我父王知道。”
“我见不得人吗?”
敖丙挑了挑眉,故意逗他,“你要这么想也行。”见哪吒恼了,他才笑道,“我说了,先要来问甘泉的下落。”
说完,藕花深处卷起漩涡,眨眼间便将两人吞进去了。哪吒措不及防,呛了口水,敖丙只在他后背轻轻拍了一掌,呼吸顿时通畅自如。哪吒揉揉鼻子,并不道谢,敖丙却无所谓,向他介绍道:
“这位前辈从前执掌龙宫典籍,又在人间四处游历,天上地下,我还没见他答不出来的事,”他领着哪吒穿过数丛青绿的海柏,回头道,“我幼时跟他念书,受益极大,说来也算我第二位师傅。”
“有这么厉害?”
“当然,”敖丙不疾不徐道,“譬如黑芝,他便告诉我要到上申山去寻,那仙山常年隐没在云中,每逢初一十五,晴日正午时分,才会开山门,半个时辰便会合上,我们只能趁着这功夫拿到黑芝离开,不然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来了。”
哪吒瞪他一眼,“你为什么不早说?”
敖丙眨眨眼,无辜地问:“我那时说你会信吗?”
哪吒横眉倒竖,“你!”半天又找不到话,气得抬脚就走。
从前敖丙也会开他玩笑,故意拣从前的话来学样,气得他哇哇大叫,不过那时身形尚小,乱挥空拳大概算得上可爱,如今这副身子再闹,就显得丢人了。哪吒并非嘴拙之人,可惜碰上气定神闲的敖丙,却总是棋差半招。
走过白贝铺就的小路,敖丙来到一处小山似珊瑚礁前停下,恭恭敬敬地弯腰作揖,“老师。”
哪吒只觉得脚下震动,四面海砂喷起,只见那座小山缓缓转动,上面的海草珊瑚都随之摇曳,原来竟然是硕大无比的龟甲,等到海水再度澄净,那老龟才钻出脑袋,竟然与敖丙身量无二,那黄澄澄的眼珠,比他脑袋还大。
“是三殿下啊,”老龟每吐一个字,就冒出一串水泡,“又为那事找老身?”
看来敖丙不止找过他一回,哪吒不语,胸口却像被人挠了似的,只见敖丙诚恳地说:“老师慧眼如珠,学生此次前来叨扰,只为再问甘泉之事。”
这文绉绉的腔调,仿佛从前在西岐听姜子牙和周公旦拉扯,漫天典故乱飞,啰啰嗦嗦,绕来绕去,听得人云山雾罩,可是眼前有求于人,不得不忍住,没想到老龟不答,却向敖丙身后问道:“想必那位便是李总兵的三太子了?”
“正是——”老子我,然而瞧见敖丙眉头蹙起,他又清了清喉咙,“是我。”
“咳、咳,”又是连串水珠蹿起,老龟似是笑了,两条眉毛飘来荡去,“两位三太子既然如此瞧得起老身,那我便直言相告了,”他悠悠地抬起头,“甘泉可延年益寿,可增进修为,但若要起死回生,非丰阻玉门山崖下的甘泉不可。”说着又缓缓向前,浑浊的眼珠快贴到哪吒脸上了,“不过那泉眼乃是女娲娘娘的宝物,可不是易得之物。”
“多谢老人家,”哪吒退了半步,背着手,“这就不用你操心了。”
老龟见他如此自负,眉毛又是一抖,“莫怪老身唐突,我修为虽不及天庭诸仙,可论见闻深广,恐怕就连你师傅太乙真人也比不过,”他闭起眼,缓缓缩回壳中,洁白的海砂随波扬起,遮去了面容,“混元珠纵享天地灵气,二位恐要再有一番历练,受些考验,吃些苦头,才可证得大道。”
敢瞧不起他?哪吒不服,追了两步,冲着珊瑚礁道:“天下没有小爷吃不了的苦头——”
敖丙抬手拦住他,“何须与老人家争辩,”他道,“我们还需去龙宫一趟。”不容哪吒拒绝,伸手握住的小臂,“抓紧了。”
哪吒措不及防,刹那间只觉得天旋地转,周身海水绕起旋风似的波浪,摇晃了好一阵,直到他头晕目眩,险些要呕出来,那波浪才刹住,将二人吐了出来。哪吒将将站稳,抬眼一瞧,怔住了。
他随姜子牙杀入朝歌,见过纣王倾天下之力修筑的鹿台,楼宇巍峨,金装玉饰,叫不少神仙都瞠目结舌,而眼前的宫殿,虽不似那般豪奢华贵,也算得上琼阁瑶房,遍地珊瑚宝树,明珠奇石,不愧匾额上“水晶宫”三字。再环顾四周,门口虾兵身着银铠,手持画戟,形容威严,而往来其中的鱼女宫娥,窈窕有致,见了敖丙,无不颔首低眉,唤一声殿下。
早知道敖丙是个举止规矩的方正君子,哪吒还没见过他摆太子的谱。只见敖丙一言不发,泰然自若地点了点头,抬脚跨进门去,片刻便有两位侍从上前相随,直至走入正殿中,又换了四位内侍,不过是抬了抬胳膊,便过来替他换了外袍,换了件长衫。
这副做派本就叫哪吒浑身不自在,更不必说侍从也对自己殷勤备至,更是别扭至极,正要开口,帘后又走来几位侍女,衣饰华贵,笑容清婉,为首的宫人姿容秀丽,冲敖丙微笑道:“殿下回来了。”
“嗯,”敖丙瞧了她一眼,“去备些点心来。”
说罢又往后苑走去,一路上数道幔帘,不等靠近,便有人替他们勾起,又轻轻放下,半点声音也没有,偶尔路遇仆役,都屏气垂首,退至角落,给他们让开道路。
哪吒实在受不了,嗤了一声。
敖丙回过头来,“如何?”
“大开眼界啊,”哪吒挑起眉,阴阳怪气地说,“不愧是东方龙王三太子。”
哪吒自小在总兵府长大,衣食无忧,却并不是娇生惯养,况父母治家如带兵,严明有纪,殷夫人虽是慈母,却并不一味放纵宠溺,李靖又为人中正刚直,最恨铺张浪费之举,加之魔丸天性不羁,更是烦透了这些繁文缛节的劳什子。他此刻见眼前的人这般装腔作势,只觉得好似浑身爬蚂蚁,哪儿都不痛快。
“瞧,”敖丙带他来到一处小轩坐下,屏退了左右,“我说了,你并不真正了解我。”
“我不用了解。”
说话间,哪吒斜眼一瞥,只见阶下候着一列宫娥,有序上前,端来茗茶,又摆上数碟干果与点心,末了又是方才那为首的宫人上前,对敖丙柔声道,“三殿下,都齐了。”说罢,又亲自为敖丙与哪吒奉茶,举止有度,与方才侍女无别,神情倒亲切许多。
哪吒见她将茶碗递与敖丙,指尖无意碰到他,禁不住扭头翻了个白眼。
敖丙瞧他一眼,似笑非笑,“怎么了?”
“别当小爷没见过世面,”哪吒坐起身,不等四下无人,便大大咧咧地说,“纣王虽然被妲己迷得死去活来,也不耽误他左拥右抱,养了满宫的美人,杨戬大哥可是亲手擒了那九头鸡精,”他托起下巴,戏谑地看着敖丙,“我瞧你宫里倒也不比他差——”
虽亲眼目睹过纣王的荒淫糜烂,但哪吒究竟对个中风流所知甚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腌臜话来取笑,眼见说不下去,只得轻哼一声,不了了之。可敖丙却神色自若,一点儿惭愧也没有,倒是坦然地反问哪吒:
“你倒是说说,天上地下,哪宫太子没几个美姬娇妾在侧?”
哪吒猛地瞪过来,嘴角一抽,“伪君子,”又轻蔑地说,“敖丙才不会。”
“不会?”敖丙挑起眉,拣了枚青杏,拿在手里把玩,思忖片刻,“既然如此,你怎么不想想,我明明能赖在东海当富贵太子,只管按时行云布雨,过你说的‘风流日子’就好,又何苦要与你吃那些苦头?”
哪吒理所当然地说:“因为他是灵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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