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urning papers into ashes……”
熟悉的曲调隐隐约约从不远处传来,是我的手机在响。我循声分辨着方向,朝东南方向走去,一颗分外巨大的树出现在面前,树根盘虬交织犹如缠绕在一起的蟒蛇,上面附满了青苔与蔓藤,有种颓败的死气。它的根很像是榕树,枝叶却似柳树一样低垂,一缕一缕的垂曳到地上,乍眼看去,就像是一个束着满头发辫的女人,低垂着头。
我努力抑制着这悚然的联想,钻进低垂的枝叶间。窥见一段树根下闪烁着的微弱光源,我蹲下身去摸索。
突然,手指一凉,触到了什么冰冷凸起的物体。
我摸了几下,只觉得那物体不像手机,那凸起的轮廓摸起来,就像是……人脸。
我猛地缩回了手。我是个画家,对人面部的骨骼再熟悉不过,那一瞬的触感……咽了唾沫,我强迫自己鼓起勇气,伏下身去。灌木丛里没有什么脸,只有我的手机在不断闪烁。
一眼窥见那上面的来电显示,我一把抓起了手机。
“明洛”。
是明洛打来的。心底涌起莫大的喜悦,我下意识地去按接听,手指却如同在水面滑过,总也按不到实处,屏幕也变得模糊起来,同时一个念头也从我的脑海里闪过,令我从头凉到了脚。
明洛,不是死了吗?
难道他其实没有死,在坠机事故中幸存下来了?
“啪嗒”,一滴冰凉的液体落在了我的后颈上。滋地一声,手机屏幕一闪,机身整个炸开了。
“尸神主在此,身为他的奴,你怎么敢乱唤别人哩?”
一串尖细杂乱的笑声响起,我吓得往后退去,才突然发现周围不知何时多了数个跪着的人影,手里拿着小鼓,手铃还有铜钹,敲着打着,惨白的脸,黑洞洞的眼孔,没有眼珠,嘴却咧着,笑得森然。
“咿咿……瞧见了尸神主的脸,和我们一样,生生世世都是他的奴哩!”
我向后退去,猛地撞在背后的树干上,身躯被什么柔韧的东西缠缚住,垂眼便见数根蔓藤攀上了我的脖颈,而我的腋下,竟突然绽放出了一簇簇鲜艳到诡异的红色荼蘼花。
花丛间,探出一双苍白修长的手,将我拥住了。
“沙沙……”一股奇异的香味渗入我的鼻腔,同时,什么冰凉的东西扫到我的额顶,摇摇晃晃,闪烁着微光。
那是一排雕刻成叶子状的金色流苏。
“咔哒”两声,像是久僵的颈部骨骼摩擦的轻响,自我的耳畔传来。
我缓缓仰起头。
近在咫尺的,是一双血红的眼眸。
“啊啊啊啊——”
我大叫着睁开眼,浑身冷汗涔涔。
一股不知名的异香萦绕在鼻间,眼前烟雾缭绕,在朦胧的光线里晕染成柔和的明黄,青色印有奇特花纹的布料笼罩住了我目之所及的区域,呈现倒漏斗形……像是个帐篷。
回想起刚才的噩梦,我还心有余悸,生怕从哪儿又冒出个鬼影来,忙揉了揉眼睛,又掐了把脸,惟恐自己仍在梦里。
不是梦。
我艰难地撑起身子,顿觉肋骨处袭来一阵钝痛。垂眼看去,我身上已不是出门时穿得那套黑色冲锋衣,竟然换成了一件颇具苏南地区民族特色的麻质交领内衫。
手机呢?我的行李呢?我这是在哪儿?
“阿郎!”清亮的女孩声音自近处响起,光线变亮,帐篷被掀了起来,外面探进来一张圆圆的脸蛋。
一眼看去,我险些又被吓了一跳。
这是个十六七岁的女孩,肤色略深,仿佛是经常睡眠不足似的,她的眼睑下泛着浓重的青灰,加之黑眼仁的部分比寻常人要大,显得眼睛有点瘆人,她身穿酡红色的交领,长长的麻花辫的盘在颈间,末梢缀了个小铃铛,看起来是苏南地区的少数民族,只是不知道具体是哪一族的。
“阿郎,你受伤啦,是我阿爹把你背回部落里来的。”女孩眨巴着大眼睛,说的像是苏南地区的土话,但又有些不同,我勉强能听个大概,“我阿爹说,你是被河水冲下来的,挂在树上才没被冲到大瀑布底下去,否则就没命活啦。你昏了好几日,请了部落里的巫医,才把你的魂捞回来,可别又弄丢哩。”“阿郎”是苏南地区的通用土话,意思是哥哥,也有小伙子的意思,“阿爹”则是指父亲——是这女孩的父亲救了我。
“谢谢你们。我……”我感激地对她笑笑,可心里刚生出一种劫后余生的侥幸,又被沉重的情绪压了下去。那个跳崖的司机……等等,如果我掉到了河里,那他会不会也有活下来的可能?顾不上肋骨处阵阵钝痛,我连忙坐起来,“小妹妹,在我发现我的位置附近,你阿爹还有找到其他人吗?”
小女孩的脸突然垮了下来,她直勾勾地瞪着我,本来就大的眼睛显得更大了,看得我浑身一阵发毛。
“怎,怎么了?那个人……”
“嘘!”她食指比唇,仿佛我是问了什么不该问的禁忌,圆脸蛋上浮现出一层恼意,“阿爹说,他犯了大错,没的魂捞!”
我一愣。这么说,那司机,就是他们部落里的人?犯了错,什么错?没的魂捞,又是什么意思?那人,还活着吗?如果还活着,我怎么也该去看看他,赔些医药费什么的……“他……”见我还想追问,女孩的小手一把捂住了我的嘴,盯着我,摇了摇头:“你再问,我就要告诉阿爹了。”
与那双黑眼仁快占满了整个眼眶的大眼睛对视着,我喉头一阵发紧,咽了口唾沫,把满腹的疑问也暂时咽了回去。
我轻轻拿开她的手:“好,我不问他了,你……阿爹在哪?我想当面去向他道个谢,行吗?”
“阿爹呀,”女孩抚摸着自己的麻花辫,大眼睛转了一圈,“阿爹去后山的林海里祭神哩,今夜不知回不回的来。你想谢他,等他回来就好喏。”
我点了点头,不抱希望的问她:“对了,小妹妹,你的阿爹有捡到我的手机吗?”
“手机?”女孩歪着头,似乎对这个名词感到十分陌生。
她不会连手机都不知道是什么吧?我有些不可思议地对着她:“就是…这么大的,长方形的,能和外界通讯的东西。”
少女一脸迷茫的摇摇头。
这下可糟了……
我将头探出帐篷,这女孩的家是由未经切割过的岩石垒成的屋子,门窗和屋顶是木头搭成的,透着历经岁月风霜的斑驳痕迹,红蓝相间的花纹已经深深沤进了木头的纹理里,颜色很深。只是看起来奇怪的是,这屋子的门很矮,仿佛是专供小孩子出入似的,成年人必须弯腰才能通过,门前还挂着由铜质风铃串成的流苏帘子,这令我不禁想到苏南地区有关于“矮门”和“起尸”的古老传说。
据说,修建这样矮的门,门上挂着风铃,就是为了防止人死后变成僵尸,夜里侵入民宅吃人的。
噩梦里那双血色眼瞳浮现在眼前,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怪力乱神,怪力乱神,都是假的。
我在心下安慰着自己,目光飘到房屋的中间,那儿的地上铺着一层兽皮毡毯,毯上放着一张方形小矮桌,桌上放着铜壶与小碗,还有一个花状的烟炉,正吐着缕缕白烟,显然我刚才所闻见的香味就是来自于此。
这屋子里看不见任何现代科技的设施,就像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原始村落……苏南山脉里的确有不少这样的山村,几年前我还去过一个小村落写生,苏南土话也便是那时一个老村民教我的,印象里,虽然大部分人家里都没有电话,但村长的屋子里是有的。
“小妹妹,你能带我去你们村长家吗?”我问。
“村长?”女孩疑惑地看着我。
“就是,你们这儿管事的,”我换了个称呼,“族长?”
”族长阿耶也去后山林海里祭神喏,你等他回来嘛。”女孩拉着我到毡毯上的矮桌边坐下,给我倒了杯奶茶。
浓郁的奶香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引得我肚子里馋虫苏醒过来,才察觉自己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阿郎,你多喝点,”女孩笑嘻嘻的看着我,“这是阿爹特意为你备的鹿奶,很好喝的。”
第3章 诱魂
我朝碗里吹了吹气,低下头喝了两口,感到胃里暖热充盈起来,抬起头正要道谢,便被女孩的表情吓了一跳。
她捧腮痴痴瞧着我,嘴角都快弯到了耳根。
“阿郎,你长得可真好看,我从没见过你这么好看的阿郎。”
我愣了一下,这山里的女孩真是淳朴大胆,一点也不害羞,但我可一点也不想要在这山里惹上什么桃花债。
何况,我的性取向本就不是女人。
我朝她客气的微微一笑:“谢谢。”
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女孩转瞬又撅起小嘴,双眼黯了下去:“可惜,阿爹说你是神……”
“叮铃铃”,突然,一串铜铃撞击声从门外传来。
“玛索,食窝了,快把那个小阿郎带出来让我们瞧瞧哩!”
“啊,来喏!”原来她叫玛索。
“食窝?”我问,这个词已不在我能听懂的范畴。
“我们,一起。”女孩做了个吃饭的手势,指了指墙上挂着的一件有些褪色的深蓝毛皮交领外袍,“那是我阿爹的,外面冷,阿郎,你穿上,可别着凉了。”
木门被推开,倾泻而入的阳光一时照得我睁不开眼,我抬起手,指缝被染得通红。
适应了好一会,我才能看清外界的景象。此时已是傍晚,我放下手,第一眼看见的,便是远处那林海上方,宛如神宫仙境般漂浮在一片金红晚霞间的皑皑雪山,心头不禁一震。只是遥望着那雪山顶上的积雪,不知为何近一年以来盘桓在心头挥之不去的阴霾与杂念,似乎都奇迹般的静了下来。
十月末的凛冽山风迎面而来,灌入领口,我打了个哆嗦,才回过神来,在腰间摸索到悬在腰后的腰带,扣紧了。
“阿郎!来这里食窝!”
不远处传来玛索的喊声,我朝她的方向望去,只见一群人聚坐在一堆篝火与吊炉周围,男女老少都有。
我并不喜热闹,但这景象却令我觉得和睦而美好,竟萌生了已久未来临的作画的冲动。只可惜这儿没有画材,我用拇指摩挲着发热的手心,等会问玛索找找,或许能就地取材。
这样想着,我几乎一刻也等不得了,大步朝他们走去。
他们本来有说有笑,待我走到近前时却一静,齐刷刷地朝我看来。我这才注意到这些山民和玛索一样,眼下都泛着不健康的青黑,显得双眼大而无神,虽心知他们没有恶意,但被这么瞧着,我仍然感到寒毛直竖,余外还有些尴尬。
“你们好,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秦染,是江城人,职业是画家,进山半道上出了车祸,是玛索的阿爹救了我。”
“知道,知道,你就是桑布罗救回来的那个小阿郎。”一个手里拿着烟枪的老山民笑起来,拍了拍身边空着的毡垫,“来,来这儿坐,就等你开席哩。”
我不自在地挠了挠指缝,学着他们的姿态在毡垫上半跪下来,笑着朝他们点头致意。可不知怎么,在我跪下来时,好几个年长的山民们都把头往下低垂了些,仿佛不敢平视我一般,眼神也有些躲闪,我本心里感到有些古怪,但见几个年轻人倒是冲我笑得爽朗,一个十六七岁的半大小子最是热情,露出一对小虎牙,从吊炉上架着的烤羊身上扯了个腿,便朝我递来:“阿郎,你吃,客人,吃最好的。”
“无礼,巴沙!”旁边一个中年男人猛拍了一下那少年手背,羊腿险些掉到地上,却被他夺过,双手递到了我的面前,嘿嘿笑起来,黝黑的脸上绽出一口白牙:“小阿郎,你吃,吃。”
心觉他们对我实在太客气了,我诚惶诚恐地双手接过,见周围的山民们都盯着我,我连忙咬了一口羊腿,满嘴流油的连声夸赞,才见他们露出笑颜,大块朵颐起来。
有些古怪的气氛刹那间一扫而空,我的心情也放松了不少。闲聊间,我了解到他们是一个名叫“那赦”的部族,世世代代一直聚居于这苏瓦伽山脉的深处。听我聊及自己的来处,那几个年轻人都露出好奇的表情,那个给我递羊腿的虎牙少年的眼睛都亮了:“阿郎,你再讲讲,我想听你那边的城里,是什么样的,是不是有好多好玩的好看的……”
“塞邦!”旁边的中年男人垮了脸,轻喝了一声。
“你们从没去过外面吗?没去过城里?”我又想到那个开货车的司机,想问,想起玛索的警告,又不敢问。
年轻人都摇摇头,眼神向往,却生怕犯什么忌讳似的不敢再问我。席间一时陷入尴尬的沉默,只有身旁的老大爷拿烟枪磕了磕地面,轻咳一声:“食饭,食饭,过会儿塞邦几个,带这小阿郎转转,猎点肉回来,给他养养身子。”
“那个……”我笑了笑,“大爷,谢谢,虽然我很高兴能来你们这儿做客,可是我昏迷这好几天了,得和家人联系联系,免得他们担心。族长那儿,有电话吗?”
老大爷摇了摇头,表情有些茫然,仿佛不知道电话是什么。
这可真是生活在原始社会啊。我心中感慨,追问:“那我早点回城里,能麻烦您找个人带带路吗?这山里的路我不熟……”
“要等新的渡官上任哩。”老大爷嘬了口烟,慢吞吞地道,“小阿郎,莫急,等族长回来,你先养好身子再说喏。”
这话说的,像要等我养好身子宰了吃似的。我被自己脑中一闪而过的诡异念头弄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禁笑了笑。
瞎想什么呢,真是荒唐。
因为一时半会既没法和外界联系,交通也受限,必须等族长回来,饭后回到玛索的屋中,我便向她询问了画材的事情。
“画画?”听我这么问,玛索停下剥山竹的手,激动地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眨巴着大眼睛问我,“阿郎可以,画我吗?”
我笑笑,垂下眼皮看着她,点了点头。
玛索的脸倏然红了,眼神有些闪躲起来,比起一开始的大胆,终于有了点小女孩的模样:“你笑起来更好看了。睫毛这么长,眼睛这么亮,好醉人哩。”
我逗她:”小姑娘可不能这么看人,要是遇着了坏人,是要丢心的。”
“就你啷个看人的样子,谁能不丢心喏。”玛索把头低了下来,“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哩……”
“秦染。你可以叫我染哥,咱们那儿都这么叫。”我瞧着这年方十六七的少女,心中泛起一丝同情。这么年轻,往后还有几十年的人生,难道都要这么与世隔绝的生活在这深山里,一辈子,都见不到外面的世界吗?只有“渡官”能出去,这部族里怎么有这么奇怪的规矩呢?就没有人想改变吗?
突然,门口传来“嘿”的一声,让我俩都吓了一跳。转头看去,从门缝间探进来一个脑袋,浓眉大眼,唇红齿白,正是那个叫塞邦的俊俏少年:“阿郎,我都听到了,你想画画是不是?我带你去找寨里的画匠,好不哩?就是,你能不能答应我,给我画画外边……你们那儿是什么样的?”
他这么说着,眼里亮晶晶的,满含期盼,一笑还露出一对小虎牙,活像只小狗儿,只差没朝我摇起尾巴。
我有些无奈地笑了,放在膝上的双手不自觉地蜷缩起来。失去了我的缪斯之后,我自觉在画人方面已是个残废,画出的东西我自己是一眼也看不得,但小孩子的愿望……
好像,我应该努力试试满足他们。
“嘘……别让我阿爹瞧见。”
和两个孩子的秘密协议就此达成,我们从玛索家的背后绕过他们家养着狼与猪的院子,翻过用岩石垒成的院墙,沿着山坡上了村寨后方的小山。登上了半山腰,远处的雪山随我的高度变化犹如身披洁白衣袍的圣女自林海间缓缓起身,在月光下袅娜起舞,被渐渐升起的夜雾所笼罩,于夜色中若隐若现,比之傍晚时分更添了一层神秘空灵的美感。
我凝望着绵延起伏的雪山——那无疑就是苏瓦伽山脉,而那座最高的山峰,应当便是那座传说中的“苏弥楼”山了。它是世界的最高峰,在苏南古老神话的宇宙论中是阴阳交界,山心是冥界之所在,是众鬼与魔王所泊,山顶则有一道天梯,能够通往天神的居所。但不知是不是它真如传说中一般坐落于阴阳交界,存在着某种看不见的结界,是陆地上的“百慕大”,是凡人无法踏足之地,多年来无数胆敢闯入那座雪山的驴友,不是彻底失踪,人间蒸发,就是在失踪数日后发现被野兽撕咬得面目全非的尸体,有关那座雪山的都市传说数不胜数,久而久之,几乎无人再敢踏足那玄乎其玄的所在了。*
*抱歉 版权原因 该资源已无法下载 仅支持完本免费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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