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潜山别墅。”
“他怎会百密一疏?”殷刹生出一瞬的怀疑,但即将得到化丹的喜悦与兴奋冲淡了一切,他的目光变得贪婪。
他知道裴怀谦手里的那只银蛟鞭,并不是真正的收妖鞭,而是傀儡鞭。
——让人听之任之的傀儡刑。
他等待着裴怀谦解除杨思昭的封印,抽出回澜咒那段记忆,而后利用傀儡鞭,让杨思昭对着他使出回澜咒。届时,那颗他等待了三百年的化丹便会从杨思昭的身体里冲出来,进入他的胸膛。
若不是回澜咒只有洵暮知晓,他怎会苦苦等待三百年。
他看着裴怀谦抬起左手,五指微微张开,掌心之中骤然生出无数缕金色四线,纵横交错。他不断在半空中挥舞,丝线交织得愈发紧密,如一道咒符,其上符文闪烁,光华流转。
这就是溯光神君的封印了!
回澜咒即将再次现世!
就要得手了!殷刹的眼神逐渐从贪婪变成亢奋,一种嗜血般的亢奋。
然而下一秒,那道咒符就直直朝他飞来,他神色剧变,迅速侧身躲闪,那道咒符如一道金色火焰劈向他身后的灌木丛,生生将地面劈开一道裂缝。殷刹怒道:“神君,你这是什么意思?”
方才还一脸胆怯的“杨思昭”忽然转过身,朝他笑了笑,而后在他惊惶的目光中恢复成陆无烬的模样。
“尊、尊主……”
他瞪大了眼睛,因为极度的惊恐,眼球几乎要挣脱眼眶的束缚,双腿像是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脸色惨白如纸。
陆无烬一手负在身后,一手凝结法力,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冷声道:“殷先生有野心,这无可厚非,我很欣赏,可惜你不该把算盘打到我的人身上。”
“尊主尚未休养完全,若在人界释放全部灵力,必然引起妖界震荡。”
“杀你,无需如此。”
话音刚落,殷刹四周的空气刹那间焦灼起来,变得滚烫,每一粒尘埃都化作火焰,每一片树叶都化作箭簇,毁天灭地般,齐刷刷向殷刹袭来。
徐蕊飞身而来,“先生,属下来帮您!”
殷刹却不领情,在节节后退之时,抓起徐蕊挡在自己身前,无数火簇落在徐蕊的身上,她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而后重重坠地,没了气息。
这场战斗没有持续很久。
裴怀谦原本还打算加入战局,可陆无烬比他想象中还要游刃有余。
一千五百年的修为拱手让人,堕入妖道之后屡受无情咒的折磨,竟还有这般威力,这让身为神君的裴怀谦都不免惊讶。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幼儿园的西南角已是一片狼藉,殷刹跪倒在血泊之中。
他输了。
陆无烬一出手,他就知道自己必输无疑了,他以头撞地,“求……求尊主网开一面……”
陆无烬面无表情。
五指合拢,断然抽出他的妖魂。
尖锐的嘶吼声响彻天穹,刹那之后,一切归于平静。
陆无烬垂眸伫立,良久不语。
裴怀谦走过来,“我还以为会是一场两败俱伤的血战,谁料神君雄风未减。”
他望向陆无烬的脸,视线陡然停住,陆无烬的脸色很差,嘴角隐有血迹。
“你——”
陆无烬摆手,“无碍。”
“你就这样把一名位高权重的妖将杀了?”
“杀了他,才没有后患之忧。”
裴怀谦没反驳,收起手中的傀儡鞭。
陆无烬说:“五记罚鞭,我替杨思昭受,把记忆还给我。”
“神规有言:受罚鞭者,不可凝结灵力,不可动用法器,以肉身受罚,方可解除封印。”裴怀谦收敛了神色,问:“每一鞭都要抽得皮开肉绽才行,尊主大人确定要替他受刑?”
陆无烬对此无动于衷,连睫毛都没有颤一下,只说:“是。”
他立于神树之下。
看着神树的每一片叶子在月下透出莹润的光泽,像是很多年前的青竹林。
他该回忆当净梵神君的几千年光阴,那时候他受万人敬仰,又受仙长器重,是真正的前途光明。但他一回望,眼前只浮现出一座小木屋。屋子里只有一些简素的家什,蒲团上睡着一只小白羊,肚子圆圆的,睡得正安逸。
他走近了,小白羊睁开眼,化作一个娇俏可爱的少年,穿着松松垮垮的袍衫,一起身,肩头的衣裳就落下来,小腹的隆起遮都遮不住。他爬到床边,朝陆无烬笑得眉眼弯弯,然后扑到他胸口,软声说:“神君神君,小羊在我的肚子里动来动去,我好难受啊。”
他孕期很折腾人,大事小事都要抱怨撒娇,陆无烬从不嫌他娇气,只会心疼。
他拥洵暮入怀,掌心覆在洵暮的肚子上,用灵力安抚他的不适。可洵暮要的不止这个,他仰起头,急切地向陆无烬讨吻。
“神君,小羊生出来如果是一只灰色的小丑羊,你还会喜欢他吗?”
“神君,你要给小羊取什么名字?我想了一个,叫眠眠好不好?这是我的小名!”
“我好喜欢他呀,小羊会知道我这个娘亲最最最喜欢他吗?”
“也最最最最喜欢神君!”
洵暮搂着陆无烬的脖颈,眉眼弯弯地说:“神君,我永远不会离开你的。”
画面结束在那一刻。
神树的光辉之下,一记罚鞭落在他的后背。
一鞭,又是一鞭。
他回到家的时候,还没出电梯,就听到了哭声,一大一小两道哭声混在一起。
幸好陈此安设置了屏障,否则楼上楼下的住户肯定要投诉他们了。
他听见杨思昭说:“你放我出去!凭什么不让我出去?陆无烬凭什么独自面对一切?那是我的记忆……再痛也让我自己承担……”
洵暮很少这样大声说话。
上一次听到这般愤怒,还是三百年前,他反对他服用孕珠,小羊妖一把推开他,气鼓鼓地说:“你管我受不受苦?我自己承担!”
他缓缓走到门口,掌心有一道符咒。
那是解开记忆封印的符咒。
近乡情怯么?
陆无烬竟有些迟疑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是害怕的,害怕在杨思昭的记忆中,看到当年洵暮对他的真心有假,看到青竹林的日子是一场骗局,害怕洵暮在生生剖出他身体里的化丹时,眼中没有悲伤。
他甚至想:只要那一刻,他的暮儿犹豫了、后悔了,只要有那么一瞬间就够了。
他敲响了门。
门里安静了片刻,而后霍然打开。
陈此安松了口气,“先生,您回来了!”
陆无烬抬起头,对上了杨思昭满是泪水的眼。
“陆、陆无烬……”杨思昭的声音是颤抖的,每一个音节都像在哭。
“你怎么样了,是不是很疼?”
陆无烬徐徐上前,在抱住杨思昭之前,将掌心覆在他的额头上,“应该先经过你允许的,但是原谅我,暮儿,我等得太久了。”
杨思昭没有躲闪,没有后退,他的眼泪顺着陆无烬的手掌滑落。
时光穿梭百年,在两人眼前浮现。
光影的碎片如雪花飞旋。
逐渐勾勒出一幅幅模糊的轮廓,紧接着,是声音,是温度,是气味,一切都变得清晰。
往昔潮水般涌来。
再醒来时,还没睁开眼,陆无烬先听到一声“嘘”,而后是杨思昭刻意放低的声音:
“眠眠轻一点,不要吵醒爸爸。”
眠眠哭得太凶了,说话都带着浓重的小鼻音,陆无烬感觉到他靠过来,带来一股奶味,眠眠轻轻地把额头抵在他的肩侧,咕哝道:“眠眠要陪爸爸,眠眠想在这里陪爸爸。”
陆无烬又感觉到杨思昭靠近了,帮他拉上被子,盖到胸前,然后轻声说:“好啊,妈妈和眠眠一起陪着爸爸,等爸爸醒过来。”
“爸爸为什么睡这么久?”眠眠又问。
“因为爸爸太累了,爸爸找了妈妈三百年,他太累了。”
而后,他又听到杨思昭很轻很轻的一声:“妈妈也等了爸爸三百年。”
眠眠其实有点困了,但他一直睁着眼睛没有睡。
他抱着陆无烬的胳膊,把脸贴在上面,还攥起小拳头,试图释放出自己的灵力,洒在爸爸身上,但是那些蓝色的星点一碰到爸爸就消失了,毫无用处,他沮丧地收回手。
杨思昭察觉到小家伙的情绪,把他的小手从袖子里捉出来,握在手心,轻声说:“不是眠眠的问题,是爸爸太厉害了,眠眠长大之后也可以像爸爸这么厉害。”
“像爸爸一样保护妈妈。”
杨思昭莞尔,“是啊,还可以保护爸爸。”
“爸爸需要眠眠保护吗?”
杨思昭刚要回答,就听见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带着笑,“保护好妈妈就够了。”
一大一小同时愣住。
杨思昭停顿良久,才慢慢地转过头,望向刚醒来的陆无烬。
陆无烬的目光平静而温柔,让杨思昭恍惚间看到了三百年前的净梵神君,相爱之前,神君对他和对其他人一样淡漠,相爱之后,无论他在做什么,一回头,总能看见神君在不远处看着他,眼里含着缱绻的笑意。
多年再次见到这个眼神,杨思昭的鼻子一下子酸得彻底,眼泪就要决堤。
想要出声,喉咙也像被堵住了。
他感觉到手指被人碰了一下,低头望去,陆无烬的伤重到胳膊都抬不起来了,还把手探过来,努力勾住他的手指。
“我该怎么叫你?”陆无烬问,“叫暮儿,还会吃醋吗?”
杨思昭再也控制不住眼泪,扑到陆无烬的怀里,哭着说:“我一直在等你。”
等得好苦好苦。
洵暮生来就是玄羊一族的希望。
千年以前,玄羊族的首领野心膨胀,试图冲破人妖两界的禁制,危害人族,神族因此降罪,引天谴咒圈禁玄羊一族。此后千年,玄羊一族只能困于方圆之地,及时偶有逸出,也会受天谴咒的追踪,不出一年,便会暴毙而亡。
要想解除天谴咒,只有一个办法——化丹,且必须是灵力强盛的化丹。
欲成此事,有两重难关:一是要有一只不怕死的羊妖,在一年之内找到神君;二是要取出神君的化丹,带回族地。
灵力强盛到可以解除天谴咒的神君并不多,略去几位常年闭关的、几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几位视妖族为异类的……也就只有净梵神君可以作为目标。
所以洵暮一出生,比“爹爹”“娘亲”更早进入他耳朵的,是“净梵神君”四个字。
他是玄羊族最纯正的血脉,幼年时期常常跑出禁制玩耍,归来时全身无恙。玄羊族的新首领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给他制定了严密的培养计划,将理应封禁于千年寒窖里的回澜禁术传授给洵暮。
从洵暮懂事起,他的使命就变成了勾引神君、取走神君的化丹、解救全族。
这是他生命的全部意义。
他没有同龄的伙伴,父母兄长也不敢打扰他的修炼,他寂寞得很,有时候一连几个月都没有妖和他说话。他只能和天和云说话,和小花小草说话,独自追着流水里的花瓣一路追到夕阳前,然后孤独地目送着落日消失,再看着月亮爬上来。
一直到二十岁,回澜术习成,他都搞不清楚他为什么一定要用回澜术对付净梵神君,他问哥哥:“神君会死吗?”
哥哥对此讳莫如深,转而问他:“你希望我们一辈子都困在这座山上吗?”
他垂眸,半晌又问:“神君会死吗?”
哥哥说:“不会。”
他这才放心。
后来,他跟着哥哥奔向青竹林,那一路有哥哥陪着他,他兴奋极了。终于抵达神君的住所,还没等他问清楚如何勾引神君,哥哥已经走了。青竹林绿影绰绰,前后空寂,他又变回一只孤独的小羊。
神侍姐姐接二连三把他打出去,青竹林里冷风飕飕,竹叶又苦又难吃,想喝口泉水还要跑到很远的地方,就在他浑身是伤,又饿又困,痛到眼睛都要睁不开的时候,神君出现了。
神君把他捡回去了。
神君的院子里种了好多琼花,吃起来又香又软,不管他吃多少,神君都不会真生气,神君还会亲手给他做南瓜粥,他犯懒不想起床的时候,神君就一勺一勺地喂到他嘴边,还用帕子细心擦他的嘴角。
他一直以为神君不知道他的企图,每当他眼巴巴地盯着神君的胸口,咬着手指头思考如何取走化丹时,神君都会用书本轻轻地敲他的脑袋,问他在想什么。
他咧嘴一笑,没骨头似地窝神君怀里,没心没肺,继续撒娇。
他真的以为神君什么都不知道。
其实神君见他第一眼就知道了。
取走回澜术等同于取命,神君也知道,但是神君没有责备他,只是抱住他,无奈地一笑,在他耳边说:“暮儿,你这么笨,怎么担得起这样的重任?”
洵暮傻乎乎的,压根听不懂。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他都要忘记自己的使命了,但哥哥来找他了。
哥哥质问他:“你还记得自己姓甚名谁吗?”
洵暮心虚地低下头,“我错了。”
“时间紧迫,不要再耽搁了,找一个只有你和他的地方,用回澜术取出他的化丹,记住,千万不要被他的神侍发现,得手之后立即回去。”哥哥摸了摸他的脑袋,放软了语气:“我们都在等你。”
洵暮的心沉得就像装满了石块。
以至于他一看到陆无烬就哭了出来,陆无烬将他拥进怀里,温热的手掌覆在他的肩头,轻声说:“没事的,暮儿。”
他哭得泣不成声,陆无烬只是低头亲了亲他,让他安心:“我来想办法。”
他那时不知道,陆无烬已经决定违背天命,无论是剥夺神印还是千年牢狱,他都要为玄羊族解除天谴咒,还他的小羊一个自由身。
洵暮不知道陆无烬有多爱他,就像他也不知道自己有多爱陆无烬。
直到孩子呱呱坠地,他汗涔涔地躺在陆无烬的怀里,明明自己很虚弱,还要抬手抚摸陆无烬脸颊的那一刻。他才知道,陆无烬已经将他的心占满了。
他舍不得了,他好喜欢神君。
他不想背负巨大的使命了,他想和神君、和孩子一同生活。
他要积攒功德,他也想成神,等他有了化丹,就用自己的命去解除天谴咒。
反正,谁都不可以伤害他的神君。
可意外还是发生了。
那天是稀疏平常的一天,他抱着襁褓里的眠眠坐在窗边晒太阳。
忽然间,有一只小兔子穿过草丛,急匆匆地朝他跑来,而后略过他的窗台,径直向后面一间屋子飞奔而去。出于无聊与好奇,洵暮放下熟睡的眠眠,追了过去。可他一进门,门就咣当一声关上了。
这让他陷入恐慌,他冲到门口,又被一股极强的力量反震回来。
很快陆无烬找到了他。
那时候他应该有所察觉的,他使出浑身解数都没能打开的门,却在陆无烬的脚步声出现的瞬间,霍然开启。
他看到陆无烬,就什么都忘了。
他想走过去,可身体不听使唤,无论如何使劲,腿都抬不起来。忽然有一股寒意从他的头顶灌入,他失去意识。
陆无烬刚迈入台阶,还朝他温柔地微笑,说“暮儿在这里做什么”,他已经伸出手,汇聚妖力,朝陆无烬劈了过去。
陆无烬没有躲,他生生承受下来。
他的眼里写满了难以置信。
洵暮已经失去意识,但眼睛记录了一切,他看到陆无烬朝他走过来,轻声问他:“暮儿,你真的要这样做?”
他用一次又一次的击杀回应。
陆无烬抱住他的时候,依旧是温柔的,“暮儿,我知道你心里着急,再等一段时间,等眠眠长大些,等我找到一个能安置你们的地方,我就去解开天谴咒,不让你为难了。”
他把陆无烬的肩膀刺出血了,陆无烬还是抱着他不放,直到他使出回澜咒。
修为不够的妖在使出回澜咒之时,极其容易被反噬,所以陆无烬没有伤他半分。
陆无烬是眼睁睁看着洵暮穿过血红咒符,把手伸进他的胸膛里,一把抓出血淋淋的化丹,再决绝离去,从始至终都面无表情。
只是跨出门槛时,他僵硬地回头看了一眼,他看到陆无烬躺在地上,血流了满地。
那是他最爱的人。
那是一张心如死灰的脸。
之后,他的世界陷入一片黑暗,再次醒来时,他倒在洵山的界门前,五名门侍走过来,告诉他:玄羊一族的天谴禁制已解除。
他愣住,他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胸口闷痛难忍,心跳声此起彼伏。
他说:“我要找神君,我要回青竹林。”
其中一个门侍走出来,指着界门外的云雾告诉他:“神君在人间,你去找他罢。”
*抱歉 版权原因 该资源已无法下载 仅支持完本免费试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