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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山夜话(迟迟迟迟迟行也)


“声音,”我说,他们俩都转过来看着我,“有人讲话。”
他们两个侧耳倾听了一阵子,都摇摇头。
我真的是服了,这种情况让我特别没有安全感。那么大个炉子他们看不见,那么响的声音他们也听不见。我虽然就在他们身边,却感觉我和他们完全处于两个世界。他们还处于表世界,我却掉进了更深一层的地方,他们只能看到我,却看不到我现在所见到的光怪陆离的景象。
我是不想去听那些人说什么的,但我没聋,本能让我去听那些声音,大脑还自动自觉地让我去分析那些声音代表着什么。
我听了一下,完全听不懂,感觉是蒙古语。
我还没来得及和他们说这个不算发现的发现,突然之间,一阵巨大的号角声跟飓风一般席卷了整片草原。
这个声响特别的中气十足,雄浑厚重,带着又深又沉的共鸣声,感觉草丛都被它如巨浪般的声波压得倒伏下去。嗡的一下,我觉得我的脑子都被嗡得在头颅里乱撞。
我第一反应是捂住耳朵,但那阵声音没有任何变化。我的手在耳朵上捂了又放好几次,这才发现那种声音完全就是在人的脑壳里响的,不知道到底是通过什么,直接传递到了我们的大脑里。
“这个你们听得见吗,”我还是没忍住,捂着耳朵说,“号角声?”
他们两个望向前面,没有一点反应。我倾身向前抓住了金毛的肩膀,金毛转过头来。
我好像被打了一拳一样,一下子往后趔趄了几步。金毛的脸变了,完全不再是以前的那个样子了。他还看着我,但是他的整个脸都是扭曲的,像那种视频里放在水中的颜料,自被什么拉出了一条线,在水平面上旋转着,凝结成一个色彩艳丽的漩涡。
我直接跪下,吐在了一边,,教授在背后扶我,我余光看见他的脸也变了,五官全部被拧成了简单抽象的颜色。草原不知道什么地方隐约亮起了一点红光,我看见他们俩望着我,那两只漩涡里,又晃荡着化出更多眼睛一般的图案来。
他们是“嘴”的那个地方在一张一合,颜料里鼓出几个气泡,我几乎可以看见实体的声音从他的嘴巴里出来,在空气中形成水波似的波纹。
这他妈又搞什么,我满心绝望,他们俩往我这个方向凑,我坐在草地上手脚并用往后退,根本做不到再看他们任何一眼。他们反而扑了过来,每一个动作都留下了颜色组成的残影,我被晃得眼花缭乱,直接被按在了草地上。
我又吃了一嘴土和草的味道,我的余光能看见眼前的草地材质也发生了变化,本来它们是明显的纤维材质,一根一个分明的,现在它们渐渐融化成了一大片,变成红棕色,像水里的培根条一样晃动着,带着一股不明显的油腥味。
整个草原都变了,或者它本来就是这副模样。土地干硬的地方摸起来如同大地裸露的骨头,湿润的地方则是内脏。所有活着的色彩都在跳动、勃发,每个地方都在汩汩地跳动着,仿佛看不见的血管纵横交错于这片土地之下。
它是活着的,每个东西都是活着的,它们的所有生命力具像化为黏腻到分不出质地的肉与油。土地的筋膜覆盖着这些血肉,蛛网般的组织将其笼罩其中。
这个世界所有的东西都变了,亦或者这才是这个世界真正的模样?我的大脑根本处理不了这么多信息,我死死地闭上眼,想要晕过去,白眼翻了一半,突然脸上热辣辣的一阵剧痛,打得我直接叫出了声。
有人下了死劲扇我耳光,我嘴里一下子就磕破了,满嘴都是自己的血的味道。
那种味道略微冲淡了那股奇怪的铁锈味。我勉力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眼前花花绿绿,前后左右都是倒错的,晕得我又吐了一滩。
“按住他,”我耳鸣得厉害,但却终于听见了教授的声音,而不是那种奇怪的气泡声响,“还没清醒。”
我啪啪又挨了两巴掌,打得我直接想要爆粗口。有人把我的脑袋抬起来了,不知道是谁扒开我的眼皮在看些什么。
接着,一股温热的液体直接淋到了我的眼睛上。我的视野霎时间一片通红,那人很粗鲁地合上我的眼睛揉了几下,等我再能勉力睁开眼的时候,所有的颜色像是被针筒抽回原位,带着一丝丝的尾巴轨迹,正在自己缓慢地向着原本的方向回归。
“我看见了!我看见了!”我害怕再挨耳光,刚才那几下绝对是金毛打的,我耳朵响得厉害,怀疑穿孔了,“别打了!”
他们两个停了下来,按着我的那个人松手了,我终于得以翻身,仰面朝天,喘着粗气看着他们渐渐恢复正常的脸。
教授的表情有些担忧,金毛看上去并不担心,但很快他也皱起了眉头,因为我知道我自己的表情发生了剧变,我甚至能从他们眼睛中的那一点反光里,看见我整张扭曲到变形的脸。
他们背后有东西。
那个巨大的,巨大的炉子,此刻比刚才要距离我们近得多。它很明显地注意到了我们,蹲下了身子,恰好在我们藏身的物资上方斜着望了过来。
它腹部之前被我认为是古怪花纹的那些线条变得越发实在,在几次眨动之后,它化作了一只巨大的眼睛。那只眼睛里旋转着一种扭曲而丰富的色彩,混沌的漩涡中凝结出一只不反射任何光明的漆黑瞳仁。它睁开,转动,直勾勾地,死死地盯着我。
炉子是活的,它在看我。

第20章 山的欣悦
现代科技越来越发达,从前人类所敬畏的很多东西都渐渐的有了答案,风雨、雷电甚至于能被人类操控。因此,很多人也开始忘记了在这个世界上是有很多比人类强大莫测得多的存在。
人不过是一只误以为自己已经了解了整个世界的蚂蚁,唯有当这些巨大神秘的存在向你伸出掌心,你才能意识到那种遥远又神秘的恐惧从来没有离开你的骨血。
原始人会面对泼天雷电下跪,我现在则和他们一样,在面对着这个炉子的视线时,除了颤抖着跪下,祈求谅解之外,我想不到任何可行的做法。
我甚至根本不知道我需要让它谅解我的什么罪过?原谅我的愚钝吗?原谅我的无知吗?原谅我太过渺小而高傲,不知道祂的莅临早已来到我的身侧吗?
我身边的所有东西都不见了,也有可能他们本来就不存在。铜炉巨大的眼球在眼眶中转动着,呜咽与哀嚎自四面八方灌入我的耳朵。
我站在风里,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广袤无垠的草原之上是碧蓝色的天空,远远的,我看见一个巨大的炉子耸立在草场之上。
这不对劲。
我脑海中有这样的意识,但我也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远处的那个铜质的炉子闪烁着金色的光,太阳将它晒得滚烫,它几乎有三层楼高,一些黑色的烟气隐隐约约地从顶端冒了出来。
我站在原地,完全没办法挪动脚步。一种很古怪的感觉控制着我的肢体。跟那个在杂志上经常出现的小故事一样,被木桩从小栓到大的小象,即便长大了也不会去挣扎,比起那截木桩,真正拴住它的是它自己的认知。
我的“认知”被控制住了。
人类之所以能上天入地,是因为他们并不认为这个世界上有自己无法探索的秘密。但现在我惊恐而迷茫地站在这里,我的大脑无端地生出了一种观念,它告诉我不能移动,告诉我不能反抗,即便是下一秒我被砍掉脑袋,都不能发出任何打扰到眼前这一幕的声音。
我已经开始发抖,恐惧不受我的控制蔓延开来,让我的心跳和呼吸都变得急促无比。为什么我不能反抗?为什么我不能移动?我的问题没有答案,我甚至不知道这个想法是如何从我的脑袋里生成的。
这种恐惧比我当时在草原上闯进浓雾更甚。人本能的反应就是“战或逃”,因为存活一直以来都是所有生命体最重要的课题,没有之一。
大脑生成这样的指令就是为了保全你的躯体,让你活下去,只有你活下去,你的大脑才能活下去。烈士可以可以为了崇高的理想信念而牺牲自己,那是因为他们的大脑告诉他们这样是正确的,毕竟人的意识会对他们的行为有绝对的控制权。
但这和现在的我不一样,我没有得到任何理由,我大脑所生成的意志强烈地抗拒着这样的想法,同时我的所有肢体器官又直接接收到了另外一种电信号,它直接接管了我的意志,让这副身躯听从他的命令。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现在到底在哪?面前的这一切,到底是现实,还是幻觉?
我还在陷入恐慌的时候,草原上微风徐徐而来,风吹草低,我的视野一下子变得无比开阔,远处潺潺闪着金光的河流与疏疏的树林都一下子映入了我的眼帘。
接着,我看到了一群人。
他们大概有几百人,浩浩荡荡的一条长队,从远处蚁行而来。他们的穿着非常杂乱,感觉风格也并不统一,有的像是草原民族的,有的像是更靠近中原一些的。队伍中更是男女老少都有,还有一些受了伤,互相搀扶着向这个方向前进。
很快,为首的人到了那个炉子前面。
我离得太远,天光明明一片大好,但那些人的脸却都是模糊不清的,为首的人是男是女也看不清楚。那个人走过去,在炉子前做了一些动作,直到他脱得露出皮肉来,我才明白他刚才一直在脱衣服。
很快,他的衣服脱干净了。炉子的门应该是半开着的,他拉开门,钻了进去。
其余人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队伍里窸窸窣窣,其他人也开始脱衣服。他们把脱掉的衣服叠好,放在旁边,那里渐渐平地堆起了一座衣物组成的山峰,随着人们的经过越垒越高。
更多人进去了,炉子的底面应当有两三间房间那么大,他们年轻的拉年老的,壮年的抱年幼的,母亲牵着孩子,兄弟姐妹互相挽着手臂,一起走到炉子里面去。
我有一种很糟很糟的预感。
他们就像是那种儿童玩具里按照木质轨道移动的小车,按照一只无形大手的摆弄,一个一个走向既定的巨口当中。
而我也是被摆弄的一员,我的位置就是在这里做一个观众,见证这一幕的发生。
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发抖,但我也没办法腿脚一软倒在地上。那条队伍在不停地缩减,如一条四脚长蛇,缓慢地攀爬入炉子中,最后只剩下十几人的尾巴。
这个时候,队伍间突然爆发出了一声尖叫。
我马上看过去。那是一个小孩子,也不算太小了,大约有个八九岁左右,不确定是男是女。他被他的母亲提着一只手,正在剥下他身上的衣物,露出能看得见肋骨形状的瘦弱胸膛。
他在尖叫着,我能看见他张大的嘴巴如同黑黢黢的洞窟。他哭喊着一些话,像是求饶,又像是诅咒,那种声音格外响亮,几乎穿过半个草原击中了我的耳朵。
而我的冷汗一阵阵地往外冒,恐惧,对于未知的恐惧几乎淹没了我所有理智思考的能力。
他的表现诉说着强烈的拒绝,但他的行动并没有。
他虽然在尖叫,在表示自己不愿顺从的态度,而他的母亲帮他脱下衣服的时候,他还会毫无阻滞地抬起手臂来,让衣物离开身体。他的表情惊恐,手却乖顺地帮忙把衣物叠好。
他的意识在挣扎,那种挣扎的声音如此刺耳,混乱地从那张嘴里发出来,如同一只被扯去所有手足的蚂蚁,在等待神明为其降下恩赐般的死亡。
我静静地站在这里,草原上的风呼啸作响,他的声音顺着风灌入我的身体。我感到莫名的疼痛,我的胃抽动了起来,连带着脑袋的神经也开始发疼,一跳一跳的,滚烫的血从我的太阳穴中淌走,钻进我的脑海深处。
我没有任何原因地开始流泪,或许是我知道他也在流泪。他在哭喊直到喉咙沙哑,但是命运早就已经为他安排好了最后一步。所有的挣扎都是无效的,他是待宰的牛羊,已经被捆缚住四足。磨刀声响起,此刻最难熬的并不是死亡,而是如何等待死亡。
物伤其类,此刻,他们在屠宰的并不是牛羊,而是人类,和我同一物种的人类。
他们之中曾经诞育出灿烂的文明,强大的科技。他们征服过这片草原,更征服过千千万万片天空与大地。他们的智识中孵化出文字与语言,他们的情绪化作诗歌与艺术。他们是这个星球上所产生的亿万个奇迹之一,同时也是持续时间最长,最令万物惊叹的那个奇迹。
而在它的面前,他们不过是牲畜,是不值一提的蝼蚁,是巨大养殖场中的成千上万个个体,无论是出生还是死亡,他们的血,甚至不足以在它眼中留下任何痕迹。
他们在炉子前脱去文明的外衣,化作最简单的血肉之躯,无论高低贵贱,他们被这样生出来,也要这样离开。
那个孩子还在哭,渐渐的,好像领路人点起的第一支火炬照亮黑夜,剩余矇昧的从者逐渐醒来,他们意识到了自己现在的处境。
更多的哭声响了起来,更多的人意识清醒了。他们脱掉衣服的同时在大声嚎啕着,他们的动作有条不紊,甚至从容不迫,但是他们的嘴里却发出那么多的哭泣声与求饶声,那么多在面临死亡之前的诅咒祈祷与绝望的无意义呼叫。
他们在害怕,我的恐惧已经达到临界值,但他们的恐惧仍然越发强盛。千万年来自诩万物灵长,在接受屠宰时,和猪狗也没有什么两样。
我想起了那些绵羊,那些恶心的蠕动的生物。他们如果被呼唤的话也会像现在这样吗?也会像这些人类一样,清醒着迈入扭曲的死亡吗?
我不再发抖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过度的恐惧已经麻木了我的神经。
在这一刻我甚至有些疑惑,我所见的走进去的那些人形物体到底是人,还是什么其他的无毛牲畜。或许我们在杀猪的时候,猪也会发出这种声音,只不过我们听不懂猪的咒骂和哀叫,却听得懂他们的。
哭号的长龙终于走入炉子内,炉子里发出胡乱的响声,很快,那些求饶与哭喊都变成了尖叫,尖叫声和烟气一样,通过炉顶的出气孔,在炉腔共鸣后变成了雄浑的声响,像极了我最开始听到的号角声,悠远地穿过这片广袤的土地。
焦臭味弥漫开来,炉子的火力很足,半明半暗地闪着光。但是炉内的哭叫声永无停息。炉壁上隐隐约约透露出人的形状,他们的肢体扭曲着,高高举起手臂,在拥挤的铜炉中来回摆动。先是向左边挥动,又向右边,那看起来竟然像是一种简单的舞蹈。
我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刚刚,我陷入火车的幻觉的时候,教授和金毛就说我在做一套这样的动作。从左边画圈,然后是右边,然后再到左边。
和现在我看见的一模一样。
我做的如同祭祀的舞蹈,竟然是在模仿这些人被烧死前的动作。
那个时候铜炉就已经开始在影响我了,甚至我在想,会不会草原上我们见到的一些祭祀舞蹈,除了模仿动物之外,就是模仿祭品痛苦死去时的动作。毕竟按照这样的理论来说的话,在祭品死去的时候,就是他们距离神最近的时候。
眼前的这个炉子,或许就是某个文明祭祀的对象。
我浑身都是冷汗,却还是无法移动。炉子里偶然有几声轻轻爆破声,那些人的骨头被烧得裂开,变成灰烬,像是它吃饱喝足,打出的几个小嗝。
很快,那些舞蹈动作渐渐停息了,炉子发出的声音也越来越小。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炉子侧面有四五个小孔,其中逐渐开始滴出金色的油脂,渗入了脚下的土壤中。
我一下子就感觉到了强烈的反胃感,但我干呕了几声,没能吐得出来。
那些是人炼化成的油。
几百人的队伍,那种油脂源源不断地流出来,一种熟肉的香气弥散开来,炉子没有移动,但是它身上的图案变换着,颜色左右流动,没有具体的实质,混乱无序地交错于铜炉之上。
我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我已经不知道我自己在想什么了。
我突然意识到我的恐慌源自于我将自己看作和他们一样的生物。但当我站在另一个角度上的时候,他们的痛苦瞬间与我不再相关。我或许会同情一下他们的遭遇,不过几分钟后,我就会把这些抛之脑后。
一种新的,古怪的感觉浮现出来了。我的大脑嗡嗡作响,我甚至可以听到神经长出新的链接的声音。我存在的本身有了一些微妙的改变,我似乎高于他们,我看他们,如同人看无处不在的微生物。他们存在,但我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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