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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拾遗录 (羹一瓢)


  怀素在一片殷红中苦念阿弥陀佛,苏少九告诉他,少慈悲少怜悯,这个世界本来就不公平,坏人只要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好人却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也未必修得正果,人活一遭只图一快谁欠他的谁来还。
  苏少宁是个残废,这下子承父业,苏少九摇身一变成了沪浙一带的大督军。
  苏少九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查封妓馆,从浙到沪一间也不许留。督办告诉他,这是政府收入的重要来源之一,不能说封就封,结果苏少九一枪毙了督办,封。他不希望自己承来的权势被人蚕食,新官上任几番杀鸡儆猴,才能在其他军阀的蠢蠢欲动中立得住脚。
  此时苏少九置身在上海滩的五光十色当中,离别数载都不曾魂梦君同,他该怎样寻找一个人。他先去七重天赌了两把,竟觉索然无味。于是去百乐门喝了许多的酒。痛饮是一件尽兴的事,因为天下有喝不完的酒,所以没有尽兴的时候,致使一切变得扫兴。
  汽车驶过霓虹闪耀的夜总会,开向通往天蟾舞台的路段。戏院门外聚集了很多人,塞满了路,阻碍了交通,看样子人也远远超过剧院所能容纳的人数。司机不耐烦地按喇叭,却没有丝毫影响拥挤的人群。票贩子在等票者中来回穿梭,讨价还价,时而咒骂时而雀跃,每个人都在火急火燎地期待什么。
  唯独他守着狂热之中的落寞。
  苏少九点了根烟,打开车窗透气,一阵风忽然从脸颊卷过,吹走燃烬的烟灰,使那橙红更亮,十月的风确实有些凉。
  一个穿着布褂的票贩敲了敲他的车门,他按着瓜皮帽笑道,“先生,票要伐?”
  苏少九吐了口烟,从容神色中有些黯然,这些黯然是他久居山寺对外界热闹的茫然,他问道,“什么情况?”
  票贩抓着车窗沿,生怕被人群冲走,在一片喧嚣和嘈杂中笑脸相告,“天蟾舞台的新角白若玉的戏。就唱过那么一回,他一登台就有军爷包下整个场子,想听他的戏难着哩!现在票价炒的很高,平常人一票难求。”
  烟雾在苏少九眼前忽隐忽现,他无聊至极随口问一句,“哪个军爷?”
  票贩说,“南京方面特调来的先遣团团长,穆柯穆军爷。”
  苏少九说,“哦,驻防上海?”
  票贩说,“是。”
  苏少九说,“那岂不是督军手下的兵?”
  票贩说,“那是,整个沪浙吃官粮的都是督军手下的兵。”
  苏少九与票贩闲聊之际,眼前闪过一个人影。苏少九滞住一刻,立马把烟按灭在车窗沿上,可是他心里焦急没有注意到烟蒂按在了票贩手背上。他推门下车,有一点光亮,有一点幻影,足以使他不顾一切扎进人群。
  大剧院门口人满为患,苏少九恨不得变成一阵风或者一团火从人缝里卷进去。他终于发现了可以为今夜狂热的地方,却像个无头苍蝇似的无计可施。
  看一场戏确实不容易,尤其是好角儿的戏。
  加之上海早就四分五裂,英租界、法租界、公共租界,以及日本人占领的苏州河以北的地区。电车早已不互通,想看一场戏需要换乘好几路车。
  所以每个人都激动狂躁,吼叫着、谩骂着,仿佛比在赌桌上押命更让人血脉喷张。不能否认,他在鬼门关走一遭是一个极惜命的人。
  这样的热闹他也没有必要凑。正当苏少九退居一旁准备等副官前来救驾,人群停止了骚动,三三两两的嘈杂后,再无喧闹,然后传来的是矫健的步履声。
  人群自动让出一条路,方才为了售票吼破嗓子的院主喘了口气走向前迎接,讨好献媚地拥戴进去一位军爷。
  苏少九不屑地瞅了瞅,果然,最好说话的还是一身绿皮,可他今天偏偏打扮的摩登漂亮,丝毫没有威慑力。
  穆柯走进了大剧院。
  剧场里装饰的富丽堂皇,穹顶的吊灯光焰四射,唯一黯淡的地方就是四角。厅内的过道上铺着华丽红毯,进来的人也都非富即贵,懂戏的、不懂戏的。
  若玉第一次登台唱戏是在一个小戏楼。戏过半场穆柯才得到消息,匆忙赶去要了一个包厢,只是怎么瞧着那台上的一颦一笑都很陌生,当真作假。再说,别人不知道,他清楚。若玉的破锣嗓子怎么能唱的婉啭动听,他哪里是唱戏,分明是在唱双簧,得亏幕后的小戏子下了不少功夫才能对上他的口型。
  更让穆柯气恼的是,别的他也不多想了只想让他好好呆着养伤养病。若玉偏不,不仅叫嚣着有本事养活自己还和那个林锦笙厮混在一起,甚至为了他和自己动手!谁知道又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卢瑾郎,整天像个跟屁虫似的腻在若玉身边。
  穆柯绑不住他也要看着他,戏罢吩咐了禧连城戏班的班主,但凡是白若玉的戏,不管在哪里唱他都要包场。
  穆柯在前排坐下,也不催也不喊,只是坐着。从酷暑到寒月,他做什么都浑浑噩噩全身不自在,就像现在他盯着大舞台都有些出神。
  那舞台正中悬挂的横匾,上书“熏风南来”四个大字,舞台顶端用百余根变形斗拱堆砌接榫,螺旋而上,像个鸡笼。仿佛雀儿就站在舞台中央动也不动,笑也不笑,也好,他一张嘴就要和自己骂架。
  穆柯委曲求全,别的都不管总要先回家养好身体。若玉反唇相讥,你忘了你爹是怎么骂我和我娘的?我是回去自取其辱还是回去看你二娘的脸色,她巴不得你我不得好死,少和她儿子争家产!穆柯讥讽他满脸油彩做戏的不唱戏,若玉反驳他穿着人皮做人的不当人。他也想做个人,可那能怎么办?穆柯打从七年前在雨夜里见到若玉第一面,就知道这是有缘人,只是这渊源太深,冥冥之中的亲缘,老天作弄,是爱是恨不该牵扯都血脉。这么一想,血肉包裹的骨骼都在颤栗。
  盯得时间久了他的眼神变得涣散,那鸡笼顶就要掉下来,变成铁笼把若玉罩在里面,转眼一晃,笼里的人又变成了自己。
  穆柯啧叹一声让副官唤来班主,“什么时候开锣?”
  班主让人给穆柯沏了杯茶,笑着说,“白老板正在后台敛妆,这就快了。”
  穆柯接了茶盏又问,“那个林锦笙来了没?”
  上一次在后台狭路相逢,两个人打的不可开交,班主也没当什么大事,这种事情屡见不鲜,权贵少爷捧伶总想高人一等,大红绸子从梁上飘下来,那身价水涨船高。
  班主点头答道,“林少爷来了,就在后台。”
  穆柯脸色一沉,把茶盏推搡到副官手里,迸溅的墨绿茶汁弄脏了他的衣裳。“他妈的还敢来!”
  穆柯气冲冲地往后台走,班主匆忙跟了过去,拉开红幕一看,空荡荡的没个人影。穆柯揪住班主的衣领斥问,“人呢!”
  班主也奇了怪了,连忙央告,“刚才、刚才人还在这儿!我这就让人去找。”
  穆柯松了手一下瘫坐在椅子上,垂首捏了捏眉心,说道,“快去!”
  季杏棠进了剧院找了个角落坐下,他的心也在煎熬,他心里挽了一个疙瘩,凭自己怎么都解不开,他多想把两个人绑到椅子上对峙,一字一句把话说清楚。
  外面的票差不多售完了。苏少九随着鱼贯而入的人群进了大剧院,他满目匆忙地寻找那个身影,乌压压的人,瞧不见找不到,他在走廊上迟迟不肯就坐,这才明白他该以威风凛凛的大督军身份让他注意到自己。
  苏少九正在翘首以盼,谁知剧院里的人又嘈杂起来,原因是角儿不见了,班主让大家不要着急先等一等,可是他的声音丝毫压制不住人群鼎沸的抱怨声。
  穹顶的水晶大吊灯闪烁两下突然灭了。顷刻,整个剧院只有戏台上那两掌锦布绣花做成的灯罩笼着淡淡的红光,这下冒出了咒骂声。
  混乱没有就此终止,剧院里混进来爱国学生进步青年,忽然有人洒了一把传单,上面写着“抗日、救国、爱我中华”之类的话,飘飘扬扬的落在了观众身前,嘴里还高呼着,“抗日救亡,不做亡国奴!”有人趁乱应和,有人捡拾传单,加之未息止的嘈杂声,场面很是混乱。
  班主急的火烧眉毛,让人找了一遍又一遍都没看见若玉,林锦笙也不见踪影,开锣的时间就要到了又停了电,这下无计可施。班主登台说明了缘由,愁眉苦脸让人带着怨声载道的观众去退票。
  人群往外涌,季杏棠往台上走,苏少九也往台上走,终于在那两掌绣花灯笼处,两个人碰了头。季杏棠正欲挑帘进后台,不小心踩了苏少九的脚,他欠身道歉,再一抬头四目相对哽住了喉咙。
  他们在混乱中相遇,在混乱中离别,又在混乱中重逢。朦胧红光照亮彼此的脸,就如同那日青灯旧影下只有他二人,只是物是人非。与初初相见不同,苏少九再不是个吃喝玩乐的少年,就连容貌都跟着心变了,他满脸都是淡漠刻薄的少年老成,那个酒窝也没了稚气青涩。
  良久,苏少九才反应过来事态,低低吐一句,“哥。”
  季杏棠蹙起了眉,那种愧疚感从心底漫起,又觉得实在是上苍眷顾,少九没有死,现在他就站在自己面前。季杏棠放下挑帘的手臂,舒了眉头嘴角不自知地上扬,并不是对苏少九眷恋不舍而是这条年轻的生命减轻了他内心的负罪感,“少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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