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玩野了的心,如何说收就收得住?
程真不下楼也能找到乐趣,在家长们忙于工作时,他们就在彼此家里度过整个白天,直到他们下班,才溜回去,装出乖巧的假象。
夏宇家那台硕大的收音机变成了CD随身听,他们共享一副耳机,挨在一起,把头凑到一处听CD。夏宇的碟片不多,却什么音乐都有,既有常青喜欢的那种古典音乐,也有当时港台流行乐,甚至还有一张唐朝乐队的专辑,唯独没有那些红色的苏联歌曲。
老上海口琴不知去向,连同那些俄语书,一起被夏宇收在床下的箱子里。书柜里空出来的位置,换成了英语工具书。
除了外貌依旧耀眼,夏宇的一切都变得越来越像个普通的中国学生。程真不大喜欢他的变化,又说不出这有什么不好,但无论如何,夏宇对他的态度都没有改变。
他对程真的包容到了纵容的程度,乐意满足他任何合理或不合理的愿望。
除了程真,他没有任何朋友,就像程真除了夏宇,再没有其他寄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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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他的名字
程真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厌学。
整整一学期过去,他都没从抵触情绪中解脱。
他就读的是所颇有名气的私立中学,各种条件都好过大部分公立学校,每年的招生名额都很紧俏。常青费了许多周折,花了不小一笔择校费才把他弄进去,程真却没有回报一个让她安心的成绩。
老师、同学、教材、环境,所有方面都排除之后,她再也找不到他分数垫底的原因,只得到处打听补课班。
真正的原因程真很清楚——他根本不想来这个地方。
整个幻梦般的暑假里,他都在期待,开学后进入那所小学的对口中学。他也想骑着自行车,沿着夏宇走过的路上下学,如果可能,他还想坐在他读过书的教室里,听教过他的老师讲同样的课……
他没法向母亲解释这一切,只能顺从她的好意,每天走到相反方向,让拥挤的校车把他带到那陌生的学校。
几次摸底考试之后,班级里自然划分了几个阶级,每个阶层又根据性格和来处,细分出更多小团体。程真总是无视他们抛来的橄榄枝,固执地延续小学的孤独。
理智不止一次告诉他,这样不对,他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却无力冲出封闭自己的那层透明的膜。很快,他成了所谓的“被帮助对象”,每个人都拿出十足的热情,帮他融入集体,可没有人成功,程真把自己缩得更紧,又在那颗闭锁的心外面,加上更多屏障。
他又想到夏宇,如果那扇把他囚禁在黑暗中的门外,没有他的口琴声,他早就给自己砌起更厚的墙。除了他,还有谁能看穿他欢快背后的孤独,谁又会在他哭泣的时候,进入他的痛苦,却不要求任何回报?
那些热情的面孔上,写着各种动机,好奇、试探、征服,唯独没有他最渴望的,单纯的陪伴。
程真用周末的时间,跑遍了全市音像店,想找到那盘苏联歌曲磁带。卖磁带的地方越来越少,这种过时的音乐更是早已绝版,店主再三向他推荐最新偶像的光盘,程真半秒也没有停留,直接奔向下一家。
他知道,自己要找的不是音乐。
可希望也在寻找的过程中渐渐下沉,到最后,程真不得不面对现实,他再也找不到旧日的记忆了。
夏宇考进最好的省重点高中,校区位于市郊,夏思危索性让他住校,自己家反而成了研究生们的小课堂。
程真经常能看见那几个年轻人,却一次也没碰到过夏宇。他们坦然出入那扇程真望而却步的门,他却不敢敲门去问一声,夏宇什么时候回家,就连他住校的消息,都是他“不经意”地从母亲口中得知。
他本能地告诉自己,不能过问太多,却不知自己在惧怕什么,一切都是模糊的,就像他说不清自己为何如此依赖夏宇的陪伴。
直到寒假前夕,他才终于碰到夏宇。
程真刚放学,正在掏钥匙开门,听到脚步声就回过头去,刚好看见他想念的那个人。
一层薄雪落在他头顶和肩上,程真不假思索地走过去,抬手拂去雪花:“先去我家。”他看了一眼走廊另一头,“我妈今晚有会诊,一时回不来。”
夏宇会意地勾起嘴角,跟着程真拐进他家。
程真的心跳莫名加快,也不知道是拐来夏宇的心虚,还是某种说不出的原因。然而心跳平缓之后,他又感到巨大的欣喜,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想抓住夏宇的双臂,又觉得这不是男生的表达方式。
正在犹豫间,夏宇摸了摸他的头:“长高了。”
程真抬起头,依旧要仰视他的脸,他们的身高差似乎也没缩小多少。
夏宇把他揽过来,下巴刚好卡在程真头上,他指着自己脖颈:“暑假时你只到我这儿。”
那点变化程真完全没看出来,只觉得自己的心慌得更厉害了,忙把书包卸下,和他拉开距离。他脱下外套,露出校服。同样是运动服,私立中学校服的款式要合身得多,不像大部分学校那样臃肿,配色也摆脱了俗气的红白蓝,而是银灰色的光滑布料,后背印着学校的英文。
夏宇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感慨道:“比我们那会儿的校服像样多了。”
程真一下子想起那时他常穿的那套,白色上衣,深蓝色长裤,挂在他身上晃晃悠悠,像几只布口袋。
夏宇也脱下了外套,他没穿校服,深色的薄毛衣贴在他身体上,显得整个人更加瘦长。
程真本来有许多问题要问他,住校是什么感觉?高中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他还要参加那些上不完的补课班吗?多久才能见上一面……
话一出口,就变成了:“我到处去找那盘磁带,买不到。”
夏宇不解:“磁带?”
程真突然有些后悔,仿佛戳破了夏宇想隐藏的秘密,可话已经说了一半,想吞回去也来不及,只好艰难地继续道:“我想买那盘,在你家听过的,苏联歌……”
夏宇的表情凝固了。
程真后悔不迭,此时他已不是不懂人事的小孩,知道那些异国语言对他来说,意味着创伤的记忆。
“对不起……”
夏宇又在他头上揉了一把,眼中带着浅淡的笑意:“没关系,都过去了。如果你喜欢,我就送给你。”
程真猛地抬起头,那只手顺着他的侧脸滑下去,落在他肩头。
“那是她从国外带来的,你当然买不到。”
“那——”程真鼓起勇气,“你还会吹口琴吗?”
也许是那个眼神太单纯,又太炽热,夏宇感到自己也被烤得浑身发热,许久才稳住波澜的情绪:“会。你想听?”
程真用力点头。
夏宇的手一直放在他肩头,拇指无意识地磨蹭着他的脸,由于背对着灯光,眼睛呈现出幽深的海蓝色。
他轻轻开口,一种熟悉又陌生的语言从双唇间流淌出来,伴着久违的旋律:
“Белеет ли в поле пороша
пороша пороша
Белеет ли в поле пороша
Иль гулкие ливни шумят
Стоит над горою Алеша
Алеша Алеша
Стоит над горою Алеша
В болгарии русский солдат
……”
程真脱口而出:“Алёша!”
许多年过去,他还清晰地记得发音,那是他唯一会说的俄语单词。
夏宇的目光变得很复杂,那片海蓝色久久地摇曳着。
“在我母亲出生之前,她父亲就参加了卫国战争,45年他去了柏林,再也没回来……这首歌就是那个时代,为牺牲的士兵写的。”他的手指仍在程真脸上摩挲,“他的名字叫Алексей,阿历克谢。为了纪念他,她给我也取了这个名字,Алексей,你也可以叫我Алёша,阿廖沙。”
当时的程真还不理解俄语的复杂,也不明白阿历克谢和阿廖沙,其实是同一个人的大名和小名。但他无比确定地相信,除了自己,夏宇不会把这个名字告诉第二个人。
“Алёша.”
“Да.”夏宇用俄语答应了一声。
“Алёша!”
“Да.”
“Алёша!”
“Да.”
“Алёша!Алёша!Алёша……”
程真一遍一遍地呼唤着他的名字,一声比一声大,夏宇双臂一收,把他的声音闷在怀里:
“Да.”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就像后来回忆的那样,许多事早在他们还懵懂无知的时候,悄然发生。
程真静静地倚着他,感受那个胸膛的起伏。
“阿廖沙,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注:Да 是,对
歌词翻译:
是田野上飘降着雪花
飘降着雪花
是田野上飘降着雪花
还是一阵暴雨喧哗
看城市上耸立阿廖沙
阿廖沙 阿廖沙
看城市上耸立阿廖沙
那战士雄姿英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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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破碎的口琴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程真又问了一遍。
夏宇像被提醒了什么,默然放开他的身体:“我不知道。”
太久没人叫他这个名字了。
程真让他坐在自己床上,又把椅子搬过去骑着,把下巴搁在椅背上盯着他看,那张脸正在褪去青涩的圆润,多了几分棱角,显得有些冷峻。未来某一天,程真希望自己也变成这样,早点摆脱幼稚。
夏宇没有躲避他的目光,程真那双漆黑的眼睛像会说话的镜子,放映着毫无保留的心思,他轻轻笑了,另启一个话题:“说说,上初中是什么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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