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西嫣护他如心头肉,便觉得不是滋味。
可她多观察几回,西嫣也是呛着俞宵征,强硬的,又有些不容拒绝的暴躁。不止一次,俞宵征扭头看看别人,西嫣面色立刻不愉,伸手就去扭他的脸。这等不礼貌极了,才是西嫣那令人气恼的做派。
黄嫆心思一转,没缘分对她来说还真是件好事。
她站在俞宵征以前待着看书的地方,往下看,下面一对对,一朵朵,翩翩起舞,都是年少的欢欣。
中间有一对男士,一个舞步有些稚嫩的,一个就熟练多了,那是俞宵征和西嫣。
他们俩已经跳了好几支舞,从小虎队到猫王,蹦蹦跳跳的那种和情意绵绵的那种都跳过了。
“俞宵征。”西嫣开口。
他们正在人群中转圈,大礼堂顶上开着很亮的灯,一圈一圈的明黄色垂挂在深红的窗帘上。
所有人的脸都是模糊的,只有西嫣的脸是清晰的,那些西嫣背后的同学们都成了五颜六色的光糊,而西嫣是他双眼所能及的全部。
“怎么了?”
“后天我就要走了。”
俞宵征反应不及,迷茫地问:“去,去厦门吗?”
西嫣点点头。
音乐转换,西嫣身形一止,紧握俞宵征的手,笔直转了半面。
俞宵征一面往后退着,一面问他:“为什么这么突然?”
西嫣微微笑着:“不突然,只是你没有关心而已。”
他没有生气,平静地叙述事实。
俞宵征不管面上挂不挂的住,首先心里便忽然便被被人剜去了一块:“我......那你还回来,我在学校等你。”
西嫣摇摇头。
他的两颊像被银刀削过,轮廓清瘦而深,半长发披下,十分的忧郁。
西嫣问:“俞宵征,你还不明白。”
他们又转了个圈,俞宵征的手放在西嫣的肩上,手指抓紧光滑的布料。
“你可能以为我在开玩笑。”
西嫣说:“你以为大家都停留在原地,和你一样,作茧自缚,安慰自己一切都很好。”
“可我们的未来总需要一些人名扬四海的。”
俞宵征僵硬地转身,他的腿扬起来,腰拧过去。在他前面无数的女生,也扬起了洁白滚圆的长腿。
在琅琅笑声里,青春四射的舞场上,他感到脸皮被一层一层剥掉。
“你或者跟我走,或者永远也见不到我了。”
一曲终结,大家纷纷鼓起掌来。
人们兴高采烈地聊天交谈,朋友们抱在一起,这个时代大家还常常赧于男女接触,多半是同性舞伴。
大家笑闹,开瓶盖、嗑瓜子、吃花生,声音聚集融合,比舞曲更有人间之乐。
“你或者把太阳私有,或者,去选公共的电灯。”
西嫣徐徐的,脸上的肌肉也不动,嘴唇轻微张合,说完了他今晚所有的话语。
“西嫣。”俞宵征捉住他要抽离自己腰际的手,按在原地,保持舞蹈中的动作,他急切地问“你不回来了?你怎么会不回来呢?你还有学业。”
可西嫣已经下定决心,在俞宵征追随他之前,他将不再提点俞宵征。
“你怎么能肯定,你就不会回来了?你要一直唱歌吗?”
西嫣紧闭双唇。
“你怎么就能确定,大家会喜欢你的音乐?”
西嫣把手抽走,转身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西嫣!”
俞宵征注视他的背影。
大门打开又合上,西嫣彻底消失在他的眼睛里。
北京入冬以来下了好几雪,临近元旦,歪歪斜斜又飘了一层薄薄灰雪。老城区所有的屋顶上都覆盖一层吞光的雪,像掸不掉的灰。
学校里有照相机的同学们成群结队奔赴故宫,下雪必拍故宫,他们想不到这个热潮一直延伸到了新千年以后的每个冬天。
元旦那天食堂开恩,一人一碗羊汤。
俞宵征没去占便宜,他老早就去什刹海哪儿,坐在长廊里,看了冰面一整天。
炸毛的猫在他身边转悠了无数次,发出低低的、虎吼一般的撒娇声。
第31章
元旦前放假的第一天,方治收到了一个新本子,密匝线,深蓝色,厚厚一本,纸质柔软。翻开来看,第一面漂亮两列小楷:一丈夫兮一丈夫,千生气志是良图。
俞宵征是傍晚的时候上门,送的本子,要方治新的一年保持求知的渴望,他祝方治早日实现梦想。
方治已经不需要补习了,不仅不需要,他在班里稳扎稳打在前十名找了个位置坐下来,就没再动过。现在方治作为后进生的典型,经常被老师赞扬。
他也问他妈,满怀遗憾:“我以后再也见不着俞老师了?”
他妈说:“人生的路还长着呢,想见的人会见到的。”
方治的妈很少跟他说这么感性的话。
方治心里遗憾得不得了,他吃过俞老师的麻团、卤煮、硬奶油面包和山楂糕,他听过俞老师吹笛子,俞老师还给他修了他们家不出影像的电视。在他心里俞老师什么都是最好的,俞老师什么都会,可俞老师不能一直陪伴他。
方治并不懂心里这种空空的感觉,但他那天晚上第一次失眠了。
那天晚上,俞宵征也做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同样掏空了他的内心。
他要和那个人说再见了。
其实俞宵征知道他是假的,根本不存在。
这个不存在的以他的父亲的形象存在的落魄诗人,长久地站在他的对面,和他同步行走世间。
上次俞宵征去传达室拿自己的稿件,他也在,脸庞黢黑,一笑满口白牙,混浊的镜片下面是又深又大的眼睛,两口永远放光的井。
他说:“你也有信件啊,同学。”
俞宵征冲他点头:“是啊。”
他们分别拿了自己的信件,出门去了。
就在这个俞宵征给方治送完元旦礼物的夜晚,群星璀璨,桦树如烟,明月溶在树枝上。
俞宵征在自行车的车铃里默默前行。
他拐到了前门大街,走出去了,一抬头,一条马路的对面,正阳门前,那个脏兮兮的军大衣青年人正瞧着他。
他背后青灰色的城墙敦厚,砖砖搭接,瓦瓦相连,琉璃瓦的光芒像麦田里的水,翘起的檐角融化在夜色里。
俞宵征停下了脚步,和他面对面。
他心里知道的,总会有这么一天。
总有人要去远行,无论为了什么。
你一直都不理解我,为什么要来这个城市上学。俞宵征想,他知道语言不能通过眼神传递到对面,甚至传递到更远的的地方。
是因为你。
因为你曾经一面教我写书法,一面跟我提起,你年轻的时候狂热地追寻诗人,你和三五知己好友,一路北上,到了这个地方。
俞宵征很久没再和他的父亲交谈过了。
正阳门下那个青年人挠了挠头,手指张得大大的,冲俞宵征挥了挥。
俞宵征迟疑地,举起手,也冲他挥一挥,算作告别。
紧接着,他便看到这个人笑了笑,转身消失在悠长的城门洞。
俞宵征回到宿舍,西嫣已经远行三日有余。
他解下西嫣给他的羊绒围巾,这条围巾他舍不得带,西嫣威逼利诱,总是对他好。
俞宵征撸起袖子,从床下拖出一个箱子来。
他打开,吃了一团灰,找出一卷细皮嫩肉的稿纸。
百货大楼里买的透明镇纸,把宣纸四肢大敞压着,俞宵征磨墨润笔,略一思索,下笔沉着。
吾父见信如晤。
越来越快的,他听见火车的声音了,从左耳,猛然穿梭到右耳,继而奔向远方。
*唐代李泌的《长歌行》
第32章
你有一个元旦的时间可以考虑。
西嫣写给俞宵征一张字条。
他把两张票,一张飞机票一张音乐节的门票放在那本法捷耶夫的《毁灭》里,他觉得这本书寓意不好,偏偏俞宵征还看得如痴如醉。
就算这本书被脏弄得污了,他还是心爱。
西嫣就这样跟随着北方的雪踏上了自己的旅程。
他看不到俞宵征的反应,但他心里十分笃定。
俞宵征离不开他,俞宵征会乖乖送上来。如果俞宵征不来呢?可是俞宵征怎么会不来呢?他已经完完全全吸引住了俞宵征,俞宵征会来的,他来了,就证明他再也不会走,俞宵征会一直一直跟在他身边。俞宵征也没有朋友,俞宵征只有他。
俞宵征不会有别的选择,不会的。他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吗?他要听他父亲的,他要回家了吗?
主唱总觉得西嫣不太对劲,拍了拍他面前的桌板。
西嫣神情恍惚,两只手交缠,指尖胀大通红,每根手指都变形了,他舔着嘴唇,苍白的脸上有种无助的疯狂。好像他要去掐死谁。
“西嫣!”
主唱高叫他的名字。
西嫣猛然反应过来,指关节的气力松了。
“你说他会来吗?”
主唱为他忧心忡忡,安慰说:“他一定会来。”
“他怎么会不来呢。”主唱说,“你们俩好得分不开。”
他们四个人面对面坐着,火车晃晃荡荡,穿山越岭,山坡上积的雪越来越少,他们快到南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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