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之后,可不得秋后算账。
方府不比租界的小洋楼,备车随时出发。
换了衣服,火急火燎叫辆黄包车往城中去。
他知道迟杄在哪里。
租界有个临时“司令部”,安在办公室。
许是迟大帅知道小儿子不堪重任,城外驻扎的大多家养兵,内部军务交代得格外明白,跟迟杨互通有无。
吴副官确实是老妈子命。
迟杄得知东北军进了城,并不惊讶。
几日前已传来入关的战报,大罗神仙也无力回天。
头颅的血管突突跳动,他在想,如何说服迟楠跟自己去上海。
北平变了天,彻底地不能久居了。
还没想出靠谱对策,心心念念的人送上门了。
城内大兵四处流窜,挤乱了迟楠的头发。
背光凄惶地立在门口,晦暗眼底有万语千言。
迟杄走上去搂住他,哄孩子那样轻拍后背。
他们尚不知这场战争会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影响,只是直觉。
“东北军入城了。”
迟楠回抱他,给熟悉的草木味道托住,鼻尖蹭着肩膀的褶皱。
“爹是不是要回来了。”
迟杄摇摇头,没有说话。
想这样的时刻久些,竟痴心妄想。
“北平不能容身了,我们去上海吧。”
那目光过分炽热,几欲自燃。
迟楠放开他,害怕地一步一步后退。
“我们说好的。”
周围人来人往,迟杄拉他到走廊尽头,胡乱摸他的脸。
不安分毫毕现。
“你心里有我的,今天特地跑过来,之前不拒绝我,跟我生气撒娇,任由我叫你宝宝。
你心里有的。”
迟杄想去吻,被迎头扇了一巴掌。
商量对策的心思没了,迟楠把手背到身后,吸回去眼泪。
“你总是这样,二哥。
你要的太多了,说好一点点,现在又要全部。”
不带力的巴掌打得迟杄一颗心滴血。
他面色灰败,抹了把脸,不敢睁眼看满手鲜血。
“饮鸩止渴,不过如此。”
离开那条憋闷的走廊,迟楠游荡在街边。
身外人声鼎沸,都与他无关。
闹到今天这步,自己不可免责。
纵容,沉溺,对虚伪亲情的眷恋,对肉体不像话的大方,如何免责。
他注视掌心繁杂的掌纹,回去给二哥道歉,又怕心软陷入泥淖,错给了对方希望。
稀稀拉拉的行军声,男人笑骂,下流的口哨,汽车尖锐的长鸣——喧嚣拉成一条细线,戳破了耳膜。
蝉鸣噗噗啦啦上泛,苦夏,甜也是苦的夏天里,方肆懿穿过刺目的阳光,把他扛到肩上,迟杄去拉他的手,亦步亦趋。
喧嚣拉成一条细线,天旋地转,甜也是苦的夏天。
“迟三少?迟三少!”从汗水中张开眼,面前一张乏善可陈的脸。
“胡......队长?你认得我。”
东北军进城,胡先骋巡逻不成,吃过酒在戏院附近瞎晃悠,这下撞上了贵人。
“《贵妃醉酒》,我见过方老板和您一块儿。”
迟楠扶住他,眩晕稍微见好。
“啊,我记得,他的戏你每场都去。”
胡先骋想跟他扯两句杨贵妃,被身后伸出的手推开了。
三五个兵痞模样的人凑上来,为首的晃晃悠悠上前,烟碾在胡队长惊惧的帽檐,看向迟楠。
“他刚叫你迟三少?”
第28章
眩晕感加上恶心,迟楠蜷缩得像块蜗壳,背朝他们。
那人吐口唾沫,五指抓住迟楠的头发,提起左转右转。
“曾舜是你杀的?浑身没他妈几两肉,我不信。”
他身后的人附和:“我们是一起出生入死过的,你这半大娃娃,可杀不动爷爷!”一阵刻薄的嬉笑飞散,迟楠转动眼珠,视线回到面前的人脸上。
“我先用匕首捅烂了他的肠子,真的捅烂了,划开全是半截半截的。
换斧头砍断了四肢。
那时他还有一口气,我又补了几枪。
具体几枪说不准,弹匣打空,剩下一滩烂泥。
肉泥喂了营地的狗,狗赏脸,也算他死得其所。”
目睹对面的脸涨红转紫,迟楠笑了。
笑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甜,都无暇。
方肆懿下了台,桃花扇拿在手上,跟扮侯方域的小生说说笑笑往后台走。
走廊头上几人你追我赶,方肆懿见怪不怪,平常逃票硬闯的有些先例。
跑在近前,认出那是胡先骋。
胡队长见到他,见了救星似的扑上前。
“方老板,您朋友跟进城的大兵起了冲突,打起来了!”抬手让阻拦的小厮留步,方肆懿收了折扇。
“我的朋友?哪个朋友?”胡先骋好容易得歇,上气不接下气:“就......迟三少!”方肆懿登时变了脸色,撂下那小生,提裙子往外跑。
“大哥,大哥!出出气行了,别打了,他爹是迟大帅。”
迟楠侧躺在地上,睁不开眼。
血漫进耳朵,模糊了几人的对话。
“这小畜生,我见一次打一次!走。”
漫长的耳鸣削尖了,痛却不成一线。
迟楠混沌地想,这么死有点窝囊。
失去意识前,想最后碰碰太阳,举到半空的雄心随胳膊跌落。
方肆懿隔条马路望见血泊中的迟楠,喉间一口腥甜破出,抬手去抹,咳到了扇面上。
血溅桃花扇,早了,而他来得太晚。
嘶吼着喊人叫车,脑中空白,什么风度架势全丢了。
要溅的是他李香君的血,侯方域就算遁入空门,也得长命百岁。
迟杄接到医院的电话,手脚一瞬间冰凉。
身体僵硬地上车,下车,走上手术室的楼层,摸在门口给家属的长凳。
五感封冻了,脑子也转不灵。
是真的吗,方肆懿没骗自己吗。
怎么一眨眼没看到,弟弟便出了事。
他不该让迟楠一个人走,当时都冲动。
应该再体贴些,大度些,把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荒唐梦,早早束之高阁。
这样三弟多少念他的好。
手术室门口,方肆懿挂着水洗不去的残妆,戏服下摆成了污脏的鱼尾,冷冷瞥来一眼。
袖子掉到手肘,抽完两支烟,摔了烟头。
“他好端端在家待着,为什么出门。”
迟杄望向手术室紧闭的门,低下头。
“我的错,一开始就错了。”
十指绞在一处,后怕地颤抖。
他放弃了。
迟楠好好的,想留在北平就留下,想回英国他努力跟迟大帅争取。
人好好的,情感上的亏损,刺痛如蚊虫叮咬。
见他这副样子,方肆懿兴师问罪的气焰灭了,坐到迟杄旁边。
古今贞洁烈女如何下场?虞姬得个美人自刎乌江岸,王宝钏苦守寒窑一场空。
守妇道?翠鸾千里寻夫遭崔通污蔑,不得不与之破镜重圆。
幸福弹指幻光,这样的故事太多了。
有的人想听,他也曾迷恋夹了书卷虫蛀味道的圆满,只是从今以后,不想唱了。
“我不该逼他走。
在你那里,好歹有司机和保安跟着。”
三贞九烈,都是虚情假意。
蓬莱宫中日月长。
两人心照不宣达成一种共识,奇妙地和平共处了。
迟楠昏睡中做了个梦。
梦里孩子没了,方肆懿跟他大吵一架,恩断义绝。
迟杄疲惫地让他好生养病,回到上海,送滋补品只见下人。
养好身体,他求迟大帅放自己回英国,迟大帅答应了。
接下来几年,在原来的学校混出文凭,谈了位法兰西女友,个子比他高半个头。
毕业后分手,被召回天津,按家里安排娶妻生子。
妻子是位江浙富商家的闺秀,相敬如宾半生,育有一儿一女,死时儿孙满堂,哀声震天。
梦里二哥娶了位女记者,后来双双出国。
方肆懿收了几个徒弟,有传承之后,到江南买处好宅子颐养天年。
棺材完全合上前一刻,升起大哭一场的强烈冲动。
事情应该如此,又不该如此。
美满的果实大而空心,正常,顺遂,何其乏味。
迟楠发觉,拼命奔向的恰恰是他希求摆脱的平庸。
转身向反方向,拔足狂奔。
风声呼啸,他化在风里变轻变小。
很想下一次抚过腹部,比鸟儿小的心脏仍在风眼中跳动。
噩梦的尽头,白昼扑闪游移,迟杄的身影渐渐明晰。
他提食盒站在床尾,见迟楠醒来,局促地放下。
“方肆懿回戏班子交代些事,没人看着这边我才......”后面的话不小心吞进了肚子。
迟楠搂紧他的脖子,嚎啕大哭:“你没娶那个女记者吧!”迟杄虽然听不懂,猛地被暖烘烘抱住,高兴得晕头转向,过会儿回抱上去。
“不娶,哥不娶。
只你一个。”
拥抱到四肢发痛,迟楠想起来自己是个伤员。
手腕扭了筋,迟杄一口口给他喂饭。
他几次故意咬住勺子,为看二哥无奈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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