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漫无边际地想着。他宁愿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思绪里,也不肯去想近在眼前的别离。
他感到疲惫。
拖车停在了修理厂,丹尼跳下车,抢在司机斥责之前道了谢,又付了相当高额的小费——是久世的钱。久世对丹尼用他的钱包没有意见,他站在背后,像个误入现实的童话木偶人,冷清木讷,格格不入。他是不说话的。
丹尼把钱包还给久世,去了隔壁的邮局。
久世家的房子太偏远而没有邮政派送,久世的爷爷于是租了个邮局信箱,沿用至今。丹尼让银行将支票寄到了那个信箱里。他拿着久世的邮箱钥匙打开了信箱,装支票的信封正躺在厚厚一叠广告邮件最上方。丹尼伸手去取信时,突然想起他看过的电影。如果生活是一场电影,他应该能在信箱找到爷爷的信,那其中应当要写满彩虹般热烈的充满关爱的句子,能够用希望与泪水打开久世的心结,他们会抱头痛哭,然后一起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
但那当然是不可能的。这里只有一个冬天的来信,三个月连绵不断的雪夜终究会融化,什么都没有改变,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只是区区一介凡人。这个世界不为所动,久世也同样不为所动。
丹尼合上信箱,离开邮局。久世正站在门外等他。他们并肩往镇中心走去。正午的影子只有短短几寸,说不好是出于什么心理,丹尼刻意放缓了脚步。日光的魔术下,影与影亲昵相依,一触即分。
真无聊。丹尼想。他加快脚步,追上久世。久世蹙眉看了他一眼,丹尼没有说话。
丹尼先去了银行。用从久世家垃圾堆里翻出来的ID,丹尼兑现了自己的支票。然后他走进一间男装店,没有挑选,直接拿了最靠门口的一套S码男装,又拿了一套内衣。他在换衣间一颗颗解开衣扣,柔软的棉质衣物半拢在身体上,像一个不成形的拥抱。
丹尼听到外面的人在交谈,世界是模糊的噪音。久世的影子从隔帘的底下打过来,丹尼认得出那个轮廓。他停下了动作,注视着久世的幻影。他觉得左手微微颤抖,但很快就恢复了。
那不是手抖,而是心悸。
丹尼安静地换好衣服,揭帘而出。他走向店员,诧异地得知久世已经替他付过账了。他望向久世,等一个解释,久世却并不看他。久世站在收银台,肩膀僵硬,视线落在柜台而不肯与那店员对视。他看上去并不好过,而丹尼向他问话只会让他更不好过。
……算了,只是一套衣服。丹尼想。
久世的衣服就胡乱堆在他手中的纸袋。丹尼原本打算做得更妥帖、更有仪式感,去一趟洗衣店什么的。但他知道那也只是拖延时间。他将纸袋递给久世,久世接过时,他们的手掌相碰。他能感觉久世伸手想要牵住他,丹尼于是也下意识与那只手交握。直到看见店员扬起的眉毛丹尼才意识到他们干了什么。
丹尼本来应该松手,但店员那根扬起的眉毛始终没有放下去的意思,并且越挑越高。操,他明白这人是什么意思了。跟久世一起住了三个月,他差点儿失去了街头习来的敏锐感官。丹尼立刻改了主意。他不仅没有放手,反而把久世的手握得更紧了。他能感觉到久世退后了一点,从姿势来看,久世不太自在。
这可不行。他们没有做错任何事,没有任何理由不自在。
丹尼握住久世的手让他留在原地,自己跨前一步,挡在了久世面前。就算不以过于高大的久世作为参照,面对这个平均身高的店员,丹尼也是更矮小瘦弱的那个,但他毫不畏惧。丹尼气势汹汹地盯着店员,像个威吓状态中的雕鸮似的。这对峙持续了大概一分钟,直到后者意识到自己不占理也不占优势,尴尬地咳嗽一声,转过头去。
很好,丹尼想。他挺直腰板,得胜凯旋般向门口走去。余光里,他看见身侧的久世正注视着自己,表情复杂难辨。丹尼不知道久世有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他想向久世展示他们没错,他们就得是理直气壮的。丹尼紧握着久世的手,昂首阔步走得像一位战士或者一个国王。
这气势直到转过街角才忽然消融,因为那间修车厂已经出现在了丹尼的视野里,就在这条路的尽头。
他们将在那里分道扬镳。
第27章
在修车厂,店主说车不必报废,但要维修更换一些部件,主要是副驾驶那扇变形的车门和碎掉的车窗。维修费零零总总加起来有两千多刀,小半辆车的价钱。丹尼付掉了账单。他庆幸自己有储蓄的习惯,让自己能在久世面前维持一点体面。
他们去到隔壁的租车行,给久世挑一辆备用车。久世环顾四周,走向了日产那一排他熟悉的型号。在他开始仔细挑选之前,丹尼已经先拍板定了一辆雪佛兰。
丹尼办完租车手续时久世还没完全适应新的车型。他启动了引擎,对着陌生的操作面板摸索了许久,终于成功输入了深山中的地址。这个过程里,丹尼就站在车外,双手抱胸,冷眼旁观。他得承认他选这辆车就是故意的。一个坏心眼的临别礼物。
他该说句促狭的俏皮话,但这会儿他的聪明劲儿同他一样闹着脾气。于是这沉默反倒是由久世打破的:“你去哪里?我送你。”
丹尼听到这话,眉头微挑。他没想到久世打算送他。原本他们应该就在这里分开的。他随口道:“盐湖城机场。”
盐湖城机场甚至不在爱达荷州,从这里过去要四个小时以上车程。丹尼的原计划是坐机场巴士过去,但他才不会告诉久世候车区地址。他想让久世赶紧放弃。如果别离是必然,他们为什么还要磨蹭下去?丹尼感觉自己的神经被这场拉锯战越拉越薄。他快无法忍受了。
丹尼等待着久世的道别,但久世只是微微一怔,随即探身推开了丹尼那侧的车门,示意他上车。
丹尼瞪着那扇打开的副驾驶车门,就像那是个应召而来的天降神兵,正双手持剑茫然四顾。谁要你帮忙了?丹尼恼怒地想。他在拒绝和同意之间徘徊着。这件事根本不在他的计划内,他没有道理让久世送他。拜托,久世又不可能跟他来一场临别车震,千里相送的意义何在?
他伸手扶上车门,准备将它摔回去。这个动作让丹尼略略弯下腰,角度正好与车里探身看向他的久世对视。他看到久世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微笑,很显然久世以为丹尼是要上车。抱歉,他可没打算奉陪。
……但反正是最后一次了。
丹尼坐上了副驾驶座。
小镇在山脚下,但山脉是连绵不绝的,离开小镇便又驶入了群山。他们穿过山与山的缝隙,沿着高低起伏的公路,一路向南。群山逐渐被他们甩在地平线尽头,漫无止尽的白逐渐从雪山化为雪原,雪原又化为黄色的原野。
丹尼将额头抵在车窗上,注视着玻璃上久世模糊的倒影。他的嘴唇紧抿,下巴处线条刚硬。他像是在不高兴,又像是有些紧张。丹尼也一样——不,只有丹尼在切切实实地不高兴。久世单纯是在紧张。紧张什么?丹尼想,雪佛兰又不会忽然长出自主意识一头撞上路边的护栏。但他没说话,而紧张的久世也没有功夫说话。他们在开阔的景色里像一对合格的怨侣似的保持着狭窄的沉默。
车又开了半个小时便遇上了封路,显然过去的这个漫长冬天不止阻碍了他们两人的出行,无法通行的道路也不止久世家门前那一条。久世笨拙地操作着导航系统,试图找到后备方案。丹尼看得出他的紧张更多了,似乎还有些焦躁。真奇怪,丹尼想,赶不上飞机的是他,结果久世比他还着急。
“没关系,我可以改签。”丹尼说,“你不必着急。”
说完又有些后悔。这话说得好像他很舍不得走一样。丹尼想现在就推门下车。
久世没对丹尼的语气发表评论。他关心的是另一件事:“改签会影响你和律师的安排吗?”
“还好。”丹尼简短道。他忍耐片刻,还是没忍下怨气,讥讽道:“托你急着赶我走的福,现在我就是划船去佛州都赶得上跟律师见面。”
久世愕然地侧头看了他一眼,丹尼只做不知,低头专心致志地整理衬衫上的褶皱。他再也不要说话了,现在他一开口就是电视剧里被抛弃的悲情男二号。
久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没有赶你走,只是怕影响你……”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我希望你成功。”
丹尼一怔,没有回答。久世在关心他的进程,想确保他赶上律师的会面——这解释让丹尼的心稍微松快了一点点,只有一点点,很微小的一点,像草籽生长时把压在地面的石块稍稍顶开一线能见到光明的缝隙。
他们绕了很长一段路。经过一个陌生的小镇时,丹尼叫了停。他又饿又困,在车里坐得浑身僵硬,还很想上厕所。
怪久世,他害丹尼荷尔蒙失调。
丹尼把久世留在车上,自己找了个公共厕所。回来的路上,丹尼经过了街边卖甜点的卡车。这是一个晴朗的工作日下午,小镇安静而空寂,丹尼不必排队便买到了两个香软的南瓜饼和两杯咖啡。卡车只有纸袋,没准备杯托,丹尼便一手捧着一杯咖啡,将纸袋固定在两个手肘间。这姿势有些尴尬,他感觉自己像个南瓜做的跳舞小丑。丹尼狼狈地走回到车边,扬声叫久世过来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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