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成才拿起桌上的青苹果,凝视一瞬后,怅然又晦涩一笑,将其轻轻收进了包里,起身出发。
步履坦然平静。
与父母断联的第二个月,心态愈发平和。
庞大的星空下,他,坦然接受了自己。
雷甜甜合上了一本《张爱玲合集》,将插在《金锁记》那一页的书签放好,然后想起了那个如五月霏霏细雨如栀子花的女孩,曾经说过的:“这是我最喜欢的书,送给你了。”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抓紧了笔袋与书包带子,背脊挺得笔直。
仿佛出征的女战士。
因为她知道自己身上不止寄托着一个人的命运。
错身而过间,二人对视一眼,笑着打了个招呼。
“模拟考加油啊,徐大侠。”
“你也加油,雷姐。”
陈正非从背后飞快窜过来,一人一边拍了一下肩膀,嘚瑟地高声道:“加油居然都不喊我,忒不够意思了。来跟我念,班长模拟考加油,人品爆发,全校第一还行,全市第一最好。”
徐成才认真补了一句:“班长也模拟考加油。”
雷甜甜却挥着笔袋朝陈正非砸过去,怒地大叫:“陈正非,今天老娘是励志要冲击第三名的!你个衰人给我把你的臭手拿开!!!”
陈正非抱头如鼠窜,走廊里远远传来他的声音。
“都说了我不是臭手,我还中过五块钱的!!!”
徐成才笑得弯了眼睛。
“尚哥?”
程城诚背着一个黑色双肩书包,大步追了上来。
尚阳懒洋洋摘下一个耳机,用胳膊肘架在程城诚肩膀上,瞥了眼手表,一双大长腿不正经地交叠着:“还有十分钟开考,化肥橙,给你一分钟时间,坦白从宽。”
程城诚气势一下就弱了:“这个东西给你填。”
尚阳接过来一看,是一个精致的同学录。
这玩意,在尚阳初中毕业时也填过。不过他不是拖泥带水的多情性格,上面只草草写了几行天天开心之类的字就罢了。
12月底了,按照六月份毕业算,也不算太早。
尚阳上下瞥程城诚一眼。
只是他没想到,一班最先弄这个的居然是程城诚。
这个曾经一米五出头,和班上同学似乎都差着辈儿,满教室窜来窜去当小喇叭的稚嫩男孩,如今已经喂了化肥似的,窜到了一米八一。
背脊清瘦,有了几分少年的模样。
唯独不变的是骨里的干净与热忱。
尚阳随手挥了挥道:“明天给你。”
“对了。”见尚阳答应,程城诚显然很开心,又忙找出一张来,“这一份是给青哥的,二阳,你帮我一起带给他吧。”
尚阳顺手就接了。朝程城诚摆了摆手。
忽然尚阳瞥见了程城诚包露出了一份未寄出的快递包裹的一角,仔仔细细用牛皮纸袋包裹,花纹与尚阳手里的一模一样。
包裹地址写得是广州。
注意到尚阳的目光,程城诚捏了捏那包裹,声音有些低沉:“我找雷姐问过张雨霏的地址了。这是给她寄的……”
尚阳心头一叹。
纵然从解除了封印,从i号暴涨到I号,身形有了少年的影子。
程城诚内心里依旧住着那个在班级许愿卡上写着“友情天长地久”的小男孩。
“把地址给我抄一份吧。”尚阳朝程城诚扬了扬下巴,伸了个懒腰,“好歹也做了这么久的前后桌,帮我辅导了那么久语文,怎么着也得留点纪念吧。”
程城诚惊喜地睁大了眼睛。
尚阳拿手机照了地址,又看了眼手表,挥了挥手道:“行了,去考试吧。”
程城诚嗯了一声:“我等你。”
两人各自离开。
十二月的金色灿阳下,二人大步前行间仿佛脚下踏上了金光,背着枪扛着甲,燃烧着青春的燃料,无忌无畏地走向了一个勇气与汗水的战场。
`
医院里。
手术室里空气似乎总比外头低一些,给人森寒的感觉。但这其实是没道理的,医院是统一恒温系统,寒来暑往都是人体最适宜的温度。
或许森寒的只是等待生死审判的氛围。
大手术层外。
一条蓝色金属长椅,尚阳与黎青并肩坐在最里头的位置。
宇飞坐在黎青旁边。
他穿着一件烟灰色长呢子,没系扣子,二郎腿微微翘着,潇洒又落拓的感觉,仿佛电视里随时能抽身而去的浪子。
一张一张手术平床被推了出来,家属们一齐涌了上去,得到医生们的审判,或劫后余生或难以自禁地发出声音。
人群来来往往。
尚阳、黎青与宇飞安静得仿佛被人遗忘了。
呆坐了许久,正当宇飞觉得手术层冷气冻到了骨缝里,骨头都僵了时,黎青起身买了杯三瓶水过来,递给了他一瓶:“宇哥?”
宇飞接了:“谢了。”
黎青直到坐在了尚阳身边,才将那瓶水递了过去:“尚哥,喝口水缓缓吧。”
尚阳手肘搁在膝盖上,微微垂着头,用手抓着头发。在这个姿势下,他最近瘦了许多,以至于消瘦的肩胛骨格外突出。
听到黎青的声音,他抬起头接过水,却手一滑险些没抓住。
自嘲一笑,他这才发现他浑身肌肉已绷得如石头,手指牙齿都在无意识地抖。
黎青心里一痛,旋即收回了那瓶水,转手换了一瓶水递了过去。
这一次,他特地将瓶盖拧开了:“刚才那瓶水太冰了不好拿。这瓶是常温的,尚哥你喝这瓶吧。”
尚阳朝黎青勉强笑了一下,喝了口水,打湿了干涸的嘴唇。
手依旧在抖。
宇飞平生最见不得这一幕。
尽量克制着不看尚阳二人,摸了一把裤兜,他匆匆低头,起身往外走道:“我去楼道里吸口烟。”
到了楼道,宇飞才发现了此处已被人捷足先登。
满地烟头中间,一个三十七八的中年男人颓然坐着,夹着一根烟拼命抽着。烟雾缭绕得仿佛开了干冰灭火器。
那架势不像是抽烟,更像是无意识地发泄式地重复着一个动作。
宇飞犹豫了一会儿,才坐到了那人身边。
中年男人吸完了一根烟,一摸口袋,才发现烟已经没有了。
宇飞递了一根过去。
或许在无法控制的困境面前,人都倾向于向陌生人释放压力。中年男人接了过去,哆嗦着手点燃了烟,再次抽了起来:“你爸爸做手术?”
宇飞犹豫一下没否认:“大哥呢?”
中年男人喃喃道:“我老婆生孩子,剖腹产,羊水栓塞。本来我是在里头陪产的。后来出血量太多,就被赶出来了。”
宇飞一时沉默。
中年男人扭头问道:“小伙子,你信奇迹吗?”
宇飞犹豫片刻,语气坚定了起来:“信。”
中年男人竟似从宇飞这一句话里得到了虚妄的安慰似的,扯出一个似哭似笑的笑:“谢谢你小伙子谢谢你小伙子。大夫说出现了这种情况,除非奇迹才能活下来。”
“我父母小时候就车祸死了。十年前弟弟也病死了。我一个人孤零零在世上活了这么久,总觉得是和这世界隔着一层膜。好容易孩子和她妈来了,我总算在世间生了根定下了。”
“我、我不敢想象她们离开,我会怎么样……”
“我只有靠这个奇迹了。”
“我、只有它了……”
当人陷入绝望时,明知求助于神明与奇迹是一场虚妄,却无人会愿意放开这一根虚无的稻草。
宇飞沉默听着,给自己也点了一根烟。
烟点燃着,他却夹着没抽,自言自语地小声道:“我出生了十八年,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谁,前十七年都是作为另一个人的影子活着,我甚至属于自己的名字都没有。去年奶奶死了,我连当别人影子的资格都没有了。”
“手术室里躺着的人,是这世界上为数不多真心待我好的人。”
“还有一个,去了广州……”
“这一辈子我得到的实在太少了。所以,我无法接受哪怕一丁点的失去。”
“所以,我也信一场奇迹。”
她喃喃道:“我信老天会给我一场奇迹。”
中年男人拍了拍宇飞肩膀,也不说话了。
两个人默默对着抽烟。
于每一个人生都公平到残酷而冷漠的时间,仿佛是漫长刀无边无际幽蓝的海,一个波澜壮阔的大时代,亦不过只不过是其中微末的一个小白浪花。
个人的喜怒哀乐挣扎努力,渺小到近乎虚无。
时间太过庞大无垠,因而让人恐惧。
一包烟抽完后,宇飞再次坐回到蓝色长椅上。
三个人等了许久,等到一点一点将一瓶水喝了干净,等到黎青又去买了一瓶也喝得差不多了,等到等手术层的人几乎走干净了。
四周陷入了夜晚来临前的虚无与沉静。
手术室的门终于被推开了。
两辆手术平床一前一后被推了出来,护士冷静疲倦地喊着。
“尚厚德的家属在哪里?”
“燕青蝶的家属在哪里?”
宇飞最先抬起了头,捅了一下尚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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