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源心说这死小孩拖着跟个死人一样——不求上进,没了兴致,回头去找嘤嘤要饭吃。陆铭一个人看着满石桌各种字体的“陆铭”,还有间或夹杂其间的“谢源”,心里头有些发胀,垂在一边的右手用力张了张。
用早膳的时候老宋在外头扯着大嗓门不知道训谁:“你什么东西,啊!随随便便就敢对人夸下海口!脑子呢脑子!这回看你怎么办吧!”
谢源一问,原来是那砗磲血胤的事情。老宋训的是坛中的掌柜,平常资货流通有不少是他兜揽的,这次把砗磲血胤许给了人,就是那位送了两次降真香的少爷。
“人家开出千金来,我就……”
谢源咂舌:“这么贵?!先问清楚这到底什么宝贝,如果真是稀世珍品,可遇不可求,咱们肥水不流外人田,自己留着用。”
老宋骂骂咧咧:“捉摸着是修炼内力的上品……就说要先问问左使大人的意思!可是现在人家这钱都送过来了!”
说曹操曹操到,前门处有人通报,说那位公子遣人来提货。正是上次送药来的那个下人,换了件冰蓝色的长裤,衬得腿更长,谢源记不清脸,倒记得这大高个。只见他没几步便跨过了行院,对着谢源和老宋抱了个拳:“好久不见,谢左使清减许多——回生可好用否?我家主人盼着左使身体好全呢。”
“多谢小哥三番四次送药来,在下必不负约,陪同恩公一同去黄金城。”
年轻人摆摆手:“不急不急,谢左使好好静养一段时日,伤筋动骨最是烦恼。”
谢源看着年轻人笑得一脸阳光,微微抿了抿唇:“你家主人要砗磲血胤做什么?”
年轻人含蓄一笑:“主人疼爱夫人,带回去送予她。”
谢源大叹小狐狸城府极深,送予她做什么,说了跟没说一个样。但抬出夫人压人,他又不能再问,否则倒显得是个打探别家私事的长舌妇。谢源只能认命地把老宋谴去拿砗磲血胤。
那小厮侍立在沙枣树下,虽然说话、姿势都是毕恭毕敬,但又不缺施施然,谢源就喜欢这样子的聪明人,很想与他多说会儿话。谁知中途陆铭满脸不乐意地抱着臂站在一边,戒备盯,戒备盯,戒备盯。谢源丢了这么大的人,又不好大白天在外人面前训熊孩子,万一陆铭又来个喜怒不定,那传出去颜面何存?幸好老宋心不甘情不愿地把铁盒取过来,谢源忙打开铁盒,里头居然是颗浑圆的珍珠,足有鸡蛋大小,雪白无暇,中间却是剔透碧绿的一只猫眼!大太阳下眯成一条小缝。
二十五、糟糕来了个死女人
他看着这稀奇东西不禁有点沮丧。
本来他出的馊主意是给人家一半,自己留一半,不论人家怎么说都耍赖,最坏不过退一半钱。
结果这砗磲血胤是个怎么看都不能分割的物事,实在太扫兴。
但谢源转念一想:这么颗大珍珠怎么练功?镶剑上?不至于吧,怪沉的。悬房里照明?又不是紫外线灯能杀菌。佩戴的话……没听说谁戴串珍珠项链就能飞了。最大的可能是——珍珠粉!
他笑着退开一步,抬掌错开小厮的手:“不知我坛中那位掌柜与你说清楚了没有,这砗磲血胤,我只卖一半。”
说着又将铁盒交给老宋,让他进去找人磨粉,站在天井里施施然摇起便扇:“这事是当时没有说清,也都怪在下督事不利,让你家主人蒙亏。你回去与你家主人说,价钱好商量,但这砗磲血胤实乃非凡之物,在下本想自用,奈何承恩于他,割爱五成,就当是我对尊夫人的贽礼。”言下之意没有降真香我才不卖这个面子。
小厮大笑起来,客套都没客套,抱了个拳便出了坛中。
谢源忙赶回去找老宋,老宋正找人磨:“等等!我叫你磨你就真磨!”
老宋憋屈。
谢源反手逮了陆铭那崽子,问他到底怎么用,说是磨粉调成香,洗澡的时候倒水里头练功,别的功效没有,就是用来循环。一般人的内力在打斗中损耗了之后就没了,得攒起来,但是用砗磲血胤辅佐修炼,一重内力用完还能再用,上封次数看人的体质。谢源当即一捂脸——早知道压他十一!
当晚把老宋和俩孩子叫到屋里来,将珍珠粉当着他们的面分成三份,“你们功力尚浅,拿去用吧。”
嘤嘤拿了就藏裤腰带里,无甚表示,跟拿他一橘子吃似的。
陆铭却很诧异。辅佐练武的心法与宝器,都是极其珍贵的东西,有些师门甚至都是父子相继不传外姓,谢源跟他分属正邪两道,居然知道砗磲血胤是什么还白白送他,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那边老宋动了动嘴皮子:“左使大人……小的受不起啊。”
谢源挥挥手:“人在江湖漂,内力多点好,有什么可要不起?”
老宋老脸一红:“小的……没练过内力……”
谢源:“……”
等两个人都走了之后,谢源看陆铭还杵在跟前,不禁莞尔:“怎么,感动得要死,想留下来伺候我洗脚?”
陆铭扭过头,谢源顾自把脚丫子擦干钻到被窝里,翻着一本演义看。
小少年隔着云纱帐,看油灯底下落落勾勒的侧影,虽然清削,却怎么都觉得有一股……很甜的味道,惑人得妖。又想起他系着红绳的足踝,脑子里乱麻麻的一片:“你干嘛对我这么好?”
“我待嘤嘤也很好啊,不要多想。”谢源笑了一声,“人跟人之间没多大差别的,你们分正邪的时候,就已经把我们当做另外一种人了。其实有什么区别呢?我把你当隔壁人家的小孩,把你当弟弟看,这与你师叔师伯师兄的心都是一样的,自然想你能更强一些,想你能过得好一点。有谁生来喜欢看别人过不好?只望你他日能念着我的面子,拿刀杀千绝宫中人时想一想,他们本来也都是和你差不多的人,只不过际遇不同,时运便多舛许多。”
陆铭倚着门板红了脸:“一会儿弟弟一会儿师伯,谁知道你在讲什么……”
回头走到门外偷偷说:“我师兄,他很忌惮我的。”
其实还没有人像你那么好。陆铭想。
谢源点点头:“你对我没利害关系,你师兄不一样。你以武名自负,自然有自负的资本,他岂不是怕你后来居上夺了他的名头。”
陆铭脸色一暗:“如果我对你有利害,你也会毫不留情地杀了我吧。”
谢源但笑不语。他向来吝于许诺,给了承诺又不能达成,是为海口,欠人家好大一个人情。这时候在灯影憧憧里听少年低沉的话,只觉得日后命途漫漫,哪天真与熊孩子拔刀相向,也是造化弄人。他又不是圣人,命总要保的,犯不着现下为了把他哄得飘飘然。
把书一阖,指了指桌上的粉末,“给你的就拿去吧,我用不上。”
陆铭失落归失落,想想他们两个本便没有关系,强打起精神瞪他一眼:“满晚上,你都变着法夸自己。”
谢源哈哈大笑,“要不这样,你教我清风派的武功。”
陆铭收回迈过门槛的腿,脸上已是狐疑的颜色,谢源忙摆了摆手,“不是说,我们练的法子都不一样么?独门秘籍那种东西我不要。你就教我最最基本的扎马步……认穴位什么的。”
小少年奇怪地歪着头:“你?是你要学?”
“……是啊,”谢源摸了摸鼻子,“我那个……基础不大好。”
“你?你基础不大好?”
谢源唉拉唉啦掩过去,“你怎么连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的自觉都没有?!叫你教你就教,不教卷铺盖住柴房去!”
陆铭回房,把砗磲血胤放了几撮在藿香澡汤里运功,运了会儿觉得果然跟往常不一样,收了势在床上打坐。他大半年来没有过修炼,偷偷修炼之时总有真气瘀滞的感觉,运不到一个周天,如今却有些真气沛然之感。中原武林与魔教虽然道不同不相为谋,但是如若抛开练什么、怎么练不说,归根结底都是练气。他们清风剑派的内劲叫清净气,底下五阶都是没有武名的,到了高阶才算登堂入室,往上数分别是缚气,流风,照夜白,纵魄,无心。上至无心,已经是仙人的境地。陆铭本来闭关已小有所成,若是没有半年前那桩事,他现在大概也到了缚气一阶。现在有了砗磲血胤辅佐,看来高阶清净气指日可待。
只是他跟谢源仍是差了许多。谢源修的是千绝宫的内功心法“红莲业”,两个字,霸道。当日看他斩狼的五连舞,最后一击时连绯瑞云都起了变化,十步之内热浪逼人,当在第七阶“摧城”之上。内功都是越往上越难练,相差一阶,实力悬殊有时十来倍都不止。陆铭想来想去不知道死断袖跟他学扎马步、点穴是为什么。别说那些东西,就是他真把清净气的内诀告诉他,那也没用,他们的修炼办法不一样。何况死断袖也应该看不上清净气的内敛自制。
所以这又是死断袖的阴谋了……
陆铭想着想着,突然想到那年师兄下山,教授村民武艺强身健体,回来说教女弟子好啊,点穴的时候怎样怎样,匡正姿势的时候怎样怎样,说得无比之旖旎。他往那儿想,神魂就拉不回来了,小黑脸印着火光蹭蹭蹭就红了起来,什么清净气红莲业,早丢九霄云外,直钻进被窝里躲骚:死断袖!原来是在这儿下套等着我呢!你、你一定不会得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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