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隐在阴影里的计都缓步踱出,低眉垂首,各家的管事这才发现领着一众账房先生的居然是个俊逸的年轻人。大堂里明明亮堂得很,他偏偏就是有本事让人看不到他。
“把这些账簿都烧了。”
老宋刹那瞪大了眼睛——这又是哪一出!老爷和昭公子连带整个账房都忙活了一晚上,还给了好大一笔工钱!
计都面无表情地一躬身,转身就把手中的一叠账本扔进了大堂中央的火烫。账本厚重,叠起来近乎有三尺高,计都就站在那里,一本一本悠然容与地往火堆里丢。新白的纸页飞快地被火舌舔舐,在火塘中焦枯成了黑灰,整个大堂里弥漫着一股焦味,只是众人闻着嗅着,一颗拎起的心脏徐徐放下,不下秋来折桂冬来嗅梅的舒畅。
“我相信诸位的为人。”竹围后的人又道,“明日,请各位将今年的账簿送到此间例行行拣。至于赋税,是这样的,不知老宋以前定下的是多少?”
老宋眨眨眼:“我没……”
有人抢白:“宋头头收保护费!”
“胡闹!竖子败我声名!”不露面的公子一声呵斥,老宋赶紧伏地作死状。“家门不幸,让诸位看了笑话,今日天晚,诸位请先回,赋税之事容我与坛中人商量商量,明日再叙。”
众人见他语气里有寡淡的怒意,不敢再留,说了些场面话便一一拜别。老宋见人走光了,身子一歪倒地上:“我的好大人……您别是真要收拾我呀!”
谢源执扇将竹围一掀:“别愣着,今天晚上,我要你们把今年封丘镇所有的资货流通统统清一遍。”
计都清冷的眉目一扬:“所有?”
“所有。”谢源点头,“这几天把历年的也赶出来。”
“你的所有是指……”
“米粮,木材,奇珍,兵武,药材,膳宿,等等等等,所有。我要知道每一项的出入总量,折成黄金。”
几个账房老先生一听就直打哆嗦:“这、这……”
计都只淡然敛目:“今年的只赶得出个大概。封丘虽小,往来繁华,我们虽然清过一遍,但要在一个晚上细算并不容易,特别是坛中的账目。你要看资货流通,还得比照历年。可是我们并没有封丘历年的账目。”
谢源拿十骨仕舞扇击掌:“这个不是问题,大不了明日让他们将以前的也交上来。不过你大概要清几天?我的时间太紧。”
“你要算几年?”
谢源为难,露出一个苦涩的笑意:“……这……我也……”
计都看他尴尬,不露口风地转了个话题:“他们不会给真帐。”
说完,让人从内间账房搬出他整理出的那本厚厚的账本,擎在手里,“你给我们的那些账目,显然是台面上的。明日他们给的,也会和这份差不多,大概抹得更平些,让我们捉不住马脚。”
“这个倒不重要,我并不是真心要从这里赚他们钱。”谢源屈起食指抵着人中,“老宋都知道的,能是藏真帐的的地方么?”
“那你要做什么?”计都冷声问。
谢源略一沉吟,绯色的眸子转到他的脸上,定定瞧着他。计都收敛了眼光。
“先来说收税的问题。今日他们起哄的时候,我虽然挑起了另外一个话头压了压,但明日他们未必不会想明白。这个税想收上来,就得收买一些人。”
计都一思忖,便点了点头:“税都是多收多缴,少缴的人争取一下,会站在我们一边。”
“现在大概都是什一这种税,就是……就是……”谢源点点太阳穴,表示完全不知道比率这个词该怎么解释。计都却甚得他意,猜了两三回便说出分成。谢源连忙“对对对”,“我还有种法子。比如说定一条线,比照一下二十七家客栈,把入息最低的十家列出来划条线……”
计都捧着账目冷冷道:“具体的我们自会商量,你拣要紧地笑。”
谢源轻笑,难为他是个救急的人才,表面还甚是雪冷冰清,哪只内里脾气这般暴,跟嘤嘤和陆铭似的。不过他也是心急罗嗦,具体设计本便不是他所长,便组织了下语言,把个人所得税的那种超额累进式税率跟他简单解释了一遍,计都虽然还是一脸冷漠,眼睛却慢慢变亮:“这很合理。比现在的税法要合理得多。”
“但依旧是收税。”谢源点点头:“我要做的是把收税这件事本身变得合理,自然要选最合理的税法。”
计都难得勾了勾唇角,略微扬起了头:“你究竟要做什么?”
谢源笑了笑:“那你们开工?”
“阿源!”小鹿突然从背后一把搂住他,“怎么样了?”
“还早着呢。”
“陆少侠会查账?”正要出门的计都突然转过身,“不知道能不能来账房帮个忙?”
“账房地方小,你们就在这儿干活吧——老宋,把周围的壁灯都点上。”
一旁的陆铭早已松了领巾,迈着大步冲到计都跟前:“我可以么?”
计都蓝布青衫,身形瘦削,但丝毫没有被陆铭风风火火的架势吓到,只是静静地立在那处。他低下头翻了翻账本:“少侠以前在账房呆过么?”
陆铭像是被泼了头冷水:“……没有。”
“会用算盘么?”
陆铭更尴尬了:“……不会。”
计都皱了皱眉。
谢源猜他大概是成日窝在家中闲得慌,不由得心里也涌出些疼惜,在他背后轻轻推了一把:“去吧。跟着老师傅慢慢学,不要捣乱,不要烦人。”
陆铭很是高兴,回身在他唇上重重烙了个缠绵的吻,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冲去账房。计都不露声色地看着谢源晶润的唇皱了下眉,一躬身也退下了。
两人一走,厅堂里便只剩下一些下人。谢源的脸色凝重起来。
他一个人的时候,总会很恐慌。
因为最近,他的身体……
“大人!”
谢源被吓了一大跳:“慌慌张张做什么!”
老宋那个委屈,心不甘情不愿抽了自己一耳光,递上一封带着封泥的信笺,小眼睛闪着光。
谢源不再言语,垂眼接过,就着壁火的光慢条斯理地拆开。老宋看着他侧脸被火光照亮的流利线条,还有那稀疏却长得离谱的睫毛,不由得在心底里感叹,也真难为教主了,跌进这么个情窟窿里……
“金克颐?”谢源疑道,“怎么会是他?”
老宋大喜过望,扑腾着凑过来:“金大人?”
谢源横他一眼,略微一侧身,“又不是写给你的。”
老宋委屈着了。金克颐对他,那可是再造之恩,虽然这恩公至今好像还记不得他……
谢源将纸展开,念着上头用小楷写的诗:
北埠小亭台,
薄有山花取次开,
寄语多情谢左使,
晴也须来,雨也须来。
随意且衔杯,
莫惜春衣坐绿苔,
若待明朝风雨过,
人在天涯,
春在天涯。
落款处是金克颐的“朝歌夜弦”印,写着初八,谢源算了算,是三日后。这分明是一封邀请函。
谢源把信扔进了火塘中。
“他找我是做什么?”
八十五、颜如玉奉上黄金屋
这天,姬叔夜的信没有来。
谢源有些烦躁不安。前堂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但是内院里静悄悄的,只有月娘在隔壁的屋子里纳衣。他本来该最喜欢这种人后的清静。
但是他烦躁得根本做不了任何事,只是把妆奁捧在手上,时不时把那些信笺摊开,再折拢,脑海里纷乱如麻。
这不对,谢源想。
这不对。
他起身去地窖里提了一坛子酒。这种时候喝酒容易睡着。
却不料一眨眼,人却已经坐在了房顶上,莫名其妙披着鹤氅。雪停了一整天,头顶三尺黑云摧城。
谢源看着手中的酒,和在凛冽北风中轻颤的鹤氅细绒,突然勾起了唇角:“是你?”
没有回答。
他一掌拍开封泥:“想喝酒?好,我陪你。”
他不好酒,青莲坛里自然没有什么好酒,尽是些陈年的烧刀子,给力夫们暖身用的。一口下去肝肠肺腑如业火烧灼。
“谢左使?”谢源抹了抹下巴上的酒渍,试探地叫了一声。他知道他现在这个样子一定很愚蠢。
没有回答。
他低笑地抚摸着酒坛粗糙的陶胚,像是抚摸情人的肌理:“谢源……是你么?”
“谢左使。”计都清清冷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谢源放下酒坛:“你在这里做什么?”
计都踩过房顶上的雪,在他身边坐下:“谢左使在这里做什么?”
谢源眯起了眼睛,被寒风吹乱了长发。在家中他不惯簪髻,何况若是陆铭不帮他打理,他的发也没人梳得起来。
谢源递过酒坛:“我交给你的事做完了?”
“为什么要清算整个封丘的资材出入?”计都接过,抿着唇盯里头澄清的酒液,然后小小地抿了一口,不出所料地咳嗽起来。
谢源低笑,站起来。簌簌的堆雪从他脚下滑下房檐。房檐外是青莲坛三进间,再远是封丘二十七酒肆,黑云之下,木石的朦胧外壳点缀着几处窗火。苍茫的昆仑隐在黑夜里,静默的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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