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到叫停的声音,回头一看,辛笛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我猜她大概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工作人员四散休息,我颓然坐到地上,伸展僵硬的双腿,她走过来递一杯咖啡给我,坐到我身边。
“是不是我表现得实在太糟糕,你不得不来给我励志了?”
她失笑:“不,我并不擅长烹制心灵鸡汤,你也不像你认为的那么糟。没接受过专业训练的人,初次面对镜头表现不自然是正常的。我认识很多模特儿,还特意请教过,照她们的说法,要想保持镇定,既要知道观众与镜头的存在,又要视他们为无物。”
我实话实说:“可是我并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符合你们的期望。”
她看着我,神情是温和的:“你可以质疑老祝的目光,毕竟这段时间他被我逼得急了,搭讪了不少女孩子去公司面试,看走眼的时候太多。但你要相信我,我认可的女孩并不多。”
我脑中再度浮现她堂妹的美丽面孔,嘀咕着:“我跟你堂妹明明是两回事。”
“我堂妹拍那组照片至少是十来年前的事了。”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她:“你是想告诉我,她已经老了,不再是海报上那个美女了吗?我不相信,我认识一个姐姐,今年三十四岁,仍然非常美。”
她笑:“不不不,你误会了,我妹妹还是美女,甚至更有吸引力,但她的整个气质与过去不一样了。她完全没有照片上的那种任性不羁、好奇与孩子气,看上去十分沉静。”
“你是说我身上还有这些东西吗?可是任性啊孩子气什么的,又不是什么好事,泛滥起来简直就是一种作。”
她摇头:“好多人爱把跟自己不一样的想法、行为举止视为作,忽视了别人有保持不一样的权利。我喜欢不一样的人。”
“问题是,跟别人不一样就像是混在一群羊里的一只羊驼。”
她侧头想想:“这个比喻挺有趣。这么说吧,其实每个人都有不一样的地方,不过大部分人早早选择了放弃,心甘情愿变成羊群的一分子,换回安全、认同,还有与社会的融合。而另一些人,出于某种原因,一直保留着自己的天性。我接受我的不一样,也一向喜欢别人的不一样。”
“跟别人不一样是孤独的,并没有看起来那样有趣。”
“你可以把它看成自己的天赋,接受它,正视它。”
我摊手:“这算什么天赋。要像你一样有设计才能,得奖无数才叫天赋好不好。”
辛笛哈哈大笑:“这是祝明亮说的吧?”
“嗯。他说你年少成名,得奖无数,是国内数得着的顶尖设计师。”
“老祝说话一向夸张。我不是一个谦虚的人,但我没他说的那么厉害,距离我心目中的顶尖,还有一段距离。”
“反正我有的只是你们无端认定的那一点特别而已,实在是……太虚无缥缈。”
“我懂你的意思,但我们其实根本无从选择。你看,相比才华而言,我还更想要与众不同颠倒众生呢。”
我被逗乐,可内心依旧彷徨不已。
“我们都得接受自己,然后再努力变得更好。客观地讲,你不具备走伸展台的身体条件,但面孔和气质有特点,这一点很重要,对于平面模特儿来讲,特点就意味着辨识度与可塑性,你需要磨炼的是表现力,对着镜头,不仅仅是不畏惧就可以了,还要释放出你平时忽略甚至隐藏的那一面。”
我琢磨一下,依旧不得要领。她拍拍我:“慢慢来,先从放松开始,你会找到感觉的。”
我知道她是在鼓励我不要畏缩。她确实安慰了我,更重要的是,我横下心来:从小到大,早就习惯无视别人异样的眼光,现在何不把镜头当成路人?不过是为了赚点钱,试镜失败,大不了就是赚不到这笔钱,哪至于就要闹到怀疑人生的地步。
拍照甚至比大促期间分装打包还要累得多。从摄影棚出来之后,我匆匆赶去上班的地方,迎面看到赵守恪站在公司楼下,他盯着我:“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看着怪怪的。”
我尽力卸了妆,但眉毛已经被化妆师修过,头发更是被发型师又剪又吹并加了大量发胶定型,实在弄不回原样。我不想拿一个根本还没谱的事讲出来供他批评,只得反问他:“你怎么在这里?万一董雅茗的妈妈看到你,可不会给你好脸色。”
“她妈妈已经去学校找过我,还威胁说要跟我未来的导师谈,实在是……”
他摇摇头,将一个批评咽了回去,我替他补上:“这也太可笑了吧。你们都是成年人了,你情她愿,不存在谁拐带谁,有什么可告状的。”
他仍是摇头,显然不想再说她什么:“我刚送雅茗过来,她情绪很不好,你替我宽慰一下她。”
我“嗯”了一声,转身向里面走,只听他说:“如果她骂我,你就顺着她狠狠骂好了。”
“可是她干吗要骂你?”
“我跟她分手了。”
我惊得站定回头看着他,他异常平静,看不出任何表情,转身便走了。我跟他从小熟识,可是他毕竟不是周锐,我不能够追上去毫无顾忌摇他的胳膊问最隐私的问题,只得眼看他走远,然后进公司上班。
董雅茗的伤心则是毫无顾忌的。
她正在她妈妈办公室里号啕大哭,哭声隔着紧闭的房门传出来,外边办公区的员工当然全都保持着一个侧耳倾听的姿势。我没心情加入偷听的行列,径直去后面库房开始按单子配货。
我自己满怀心事,好奇心不知从何时开始用尽了,似乎再不想去探究任何秘密。
不过董雅茗在下班后等着我,眼睛哭得红肿,我只能陪她。
“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她没骂他,只是想求得一个解释,但是我哪里解释得了赵守恪的行为,从小到大,我们都处于相互不理解的状态。我只得说:“你妈妈反对啊,你能完全不顾你妈妈的感受吗?”
“不能。可是他都不争取一下,似乎我根本不值得他努力。”
明知无望还去努力,不像赵守恪会做的事——不过我觉得讲出这话来,完全不能安慰董雅茗。
“也许他并不爱我。可是我们已经……”她喃喃地说,声音低微下去。
“这个问题你妈妈是怎么说的?”
“她叫我再也不要提这件事。”
“你妈比你开明。这件事确实不是两个人永远在一起的保证,甚至连婚姻这种法律认可的关系,都没办法让两个人长长久久、永永远远在一起,有时候只能顺其自然。”
她听不进去,也难怪她,我并不擅长安慰人,而她要的只是一双倾听的耳朵。
我陪她在大街上足足走了四个小时,幸而天气晴好,温度适宜,还算适合散步。她不停讲他们在一起吃过的小餐馆、去过的电影院、说过的话,每一个回忆都配合一个“为什么”。到后来我累得两条腿如同绑了沙袋一般沉重,只得告饶了,把她塞进出租车内,嘱咐她回家,再来辨明自己的方位。我离学校有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乘公汽车需要转一次,坐出租车实在舍不得,只得拖着步子慢腾腾地走着,没走几步,身后有人叫我的名字:“何慈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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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子东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审慎地打量我:“你怎么了?”
“没怎么啊?”
“但是你看上去无精打采的,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就是走累了。”
他指一指身后一家咖啡馆:“那进去坐一会儿,我请你喝杯咖啡,休息一下。”
我真是累了,随他进去,坐进靠窗的墨绿色丝绒沙发,顿时只想陷进去再也不要站起来,实在是漫长的一天。
“你确定没事?”
我有气无力地回答:“不知道,我很疲倦,想长睡不起,这算不算是一种病?”
他似乎没听出我在开玩笑,盯着我,表情很严肃:“你家张爷爷现在怎么样?”
“在医院进进出出,时好时坏。”我没说的是,洪姨研究他的面色之后,悄悄跟我讲,他看上去与她公公去世前的样子差不多,恐怕时日无多了,弄得我回去紧盯着张爷爷看,可又看不出个端倪。
“你爸爸呢?”
他这样冷淡一个人,会主动叫住我,已经很奇怪了,居然还问长问短,我不得不诧异,不过正好我也有点问题想问他:“许医生,酗酒会对身体有些什么危害?”
他皱眉:“你爸酗酒?”
“可能也说不上酗酒那么严重,但他喝得比以前多,我几次回家,都看见他有点半醉,精神也大不如从前。写字的时候,握笔的手有些抖。这是酒精中毒的前兆吗?”
“你说的酒精中毒,其实应该是指短时间内过量摄入乙醇,中枢神经系统先是兴奋,然后抑制,临床表现为恶心、呕吐、头晕、谵语、躁动,严重的会大小便失禁、失去知觉,甚至……”
“打住打住,这些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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