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电梯升到55楼的时候, 程遐收到了一条短信,信上只有短短四个字:“一切办妥。”
这意味着明天对薄荧、对杨泽重来说,都将会是天翻地覆的一天,他想了想,给薄荧发了一条短信:“睡吧,养好精神明天反击。”
距离余善齐向他汇报送回薄荧已经过去了三个小时,但他能猜到薄荧没睡,遇上这种事,或许真的有人能心大到照常吃好喝好,但是他知道,薄荧不是那种人。
所以他希望看到这条短信的薄荧能稍微安心一些。
随着脚下微弱的一顿,电梯在他面前缓缓开启了,程遐放下手机,抬脚从明亮的电梯厢走进幽暗的走廊,与此同时,一声短促的手机震动声从幽暗里传来,让程遐脚步一停,皮鞋后跟落在光滑大理石地面上时,发出清脆的“嗒”声,走廊里的自动感应灯在这一刻应声而亮,照亮了程遐脚下的路,也照亮了走廊尽头抱膝坐在他门前的那个单薄身影,她正在看手机上的信息,此刻下意识地朝他望来,狭长的眼眸又黑又亮,好像盛着波光,那样柔和,那样美丽,而她的目光和神色却是冷的,不是寒冰的冷,而是月光般孤独而寂寥的冷,程遐一路的克制,一路的自我告诫,都在这一眼中溃不成军。
程遐一步步朝薄荧走去,她依旧坐在地上没动,只是慢慢扬起了唇角。
“……你在这里做什么?”程遐站在她面前,低头问道。
“我在等你。”薄荧仰着头,目光专注地看着她,微笑里仿佛有春光、有花香、有翩飞的蝴蝶,有温柔美好的一切,没有真正见过薄荧的人,永远想不到世上会有这么一种人,只是微微一笑,就让人想将一生所有都捧到她面前。
在半晌的沉默后,程遐将手递给她:“起来,地上凉。”
薄荧笑着握住他的手,借力站了起来。
“我送你回去。”他说。
“我不想一个人呆着。”薄荧依旧看着程遐,只是嘴角垂了下来,眼中露着一抹让她看起来有些可怜的哀愁:“你已经去过我家了,可是我还没有去过你家。”
在半晌的对视后,程遐退让了,他越过薄荧,伸手在门锁上按下了指纹。
啪嗒一声,门扉开启,程遐看着薄荧,平淡地说:“进去吧。”
于是她的唇角又扬了起来,程遐看着她的笑容,感觉心上有什么地方痒痒的,几乎要让他哑然失笑了,察觉到这莫名的情绪,程遐立即抿紧了嘴唇,恢复成比上一刻还要冷淡的面孔。
薄荧已经毫无所觉地走进了玄关。
这间房子的面积比薄荧那间还大,因为所处方向的不同,在薄荧那里是出现在露台的樱花园夜景,在程遐这里却是正对大门,薄荧一走进玄关,最先看见的就是一面代替了墙壁的宽阔落地窗,夜风正在从打开了一半的窗户外徐徐吹入,撩动窗边及地的浅灰色薄纱,窗外是夏末初秋的星空,幽深浓重的琉璃蓝里,零零星星地点缀着几颗明亮却孤独的星星,天边的月光挥洒下来,为空旷的客厅蒙上一层不食人间烟火的冷光。
“别开灯。”薄荧望着窗外的星空,出口的声音迷离又轻柔,和眼前的景象如此相配。
程遐看着她的背影,放下了已经按在灯光开关上的手。
“除了我,没有其他人会来这里,我没有准备多的拖鞋。”程遐说:“你直接进去就好。”
薄荧却直接脱去了脚上的高跟鞋,光脚踩上了光洁明亮的地面,程遐皱起眉,想说地上冷,却又中途忍住了。
他换上拖鞋,跟在薄荧身后看着她着迷一般走向宽阔的落地窗。
“……真美啊。”薄荧的双手放上窗沿,仰头看着遥远天空中的那片弯月,轻声说道。
程遐看着她和月色一样孤独冷寂的眼睛,问道:“你喜欢月亮?”
薄荧的神色里露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惘然,她依旧望着窗外的明月,没有说话。
“……是他对你说什么了吗?”程遐问。
“杨泽重的背后有傅沛令。”薄荧轻声说:“他说……要毁了我。”
“只要你自己的心不折,谁也伤不了你。”程遐说:“能够毁了你的,只有你自己。”
薄荧转过头去,看见的是程遐百折不回的神情,他的神色永远是那么坚定,和迷失在大雾中,跌跌撞撞也找不到方向的薄荧不同,他拥有明确的目标,并且坚定不移地朝着目标前进。
“你说的对。”薄荧微微笑了起来。
她的笑落寞而孤独,不是在认同程遐的话,仅仅是一个附和的微笑。
“是我不够坚强,是我太笨太软弱。”她垂下眼,本就苍白的脸色现在更像一张白纸了,夜风吹起她泼墨般的长发,好像连她单薄的身躯也要一起吹走。
程遐心底忽然涌上一股后悔,为他正确但毫无用处的大道理。
也就是这时,他注意到薄荧不仅面色苍白,额头上甚至浮出了虚汗。
“你怎么了?”程遐脸色一变,握着薄荧的手臂强行将她转向自己。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快速地审视了一圈,最后停在了她的小腹:“……胃疼?”
他用肯定且带着责备的语气问道。
“过会就好了。”薄荧从他手中抽出手臂。
“你之前吃了什么?”程遐盯着她,他去见威廉姆斯之前为她做了晚饭,他肯定这不是饥饿引起的胃疼。
“一杯冰的香槟。”尽管他面若寒冰,薄荧依旧无所畏惧地在疼痛中朝他露出微笑,这微笑虚弱而无力,却丝毫无损于她的美貌。
“……我送你回去吃药。”程遐当即就要转身朝门口走去,是薄荧拉住了他。
他因为薄荧的出手而停住了脚步,下意识地回过身时,薄荧松开了他的手臂,转而抱住了他。
“不要让我走,一个人太冷了……”她喃喃自语般的声音又低又轻地在他怀里响起:“不要赶我走,好吗?”她抬起头,凝视着程遐的目光里有粼粼波光。
但是和她预想的截然相反,程遐脸上没有丝毫动容,他平静地看着薄荧,让她无端感到一阵被看穿的慌乱。
他拉下薄荧的手,让她从自己怀里离开:“如果你是因为杨泽重即将公布的新闻而这样,大可不必。”
薄荧如遭雷击,僵僵地站在那儿。
“即使你什么都不做,我也不会因此收回援手。”程遐说。
“你怎么知道……”
“为了洗清丑闻,我收买了光影工作室的人。”
所以他才会第一时间知道网络上有一股截然不同的势力在抹黑薄荧,第一时间知道一名叫熊凯的记者卖了一个情报给杨泽重。
她的计划,从一开始他就知道。
“而且,你的事……我早就知道。”程遐顿了顿:“我未经同意就调查了你……对不起。”
薄荧用了好一会才处理完这句话的意思,她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沙了:“……你都知道多少?”
“你的身世和经历……还有你的病。”程遐低声说。
薄荧笑了笑,那笑容颤颤巍巍,好像随时都要从脸上破碎:“我的身世?你找到证明我身世的证据了吗?”
程遐看着她,没有说话。他查到的,也不过是医院从业人员之间的“听说”,薄荧的父母就像从来不曾存在似的,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没有查到证据,对吧?”薄荧还在笑着:“当然查不到证据了,因为那是我故意透露给杨泽重的假消息,只要他前脚曝光,我后脚就告他诽谤。”
“我的亲生父母没有血缘关系,只是两个随处可见的普通人,有着普通的工作,普通的外貌……也如同其他父母那样普通地爱着自己的孩子。”薄荧喃喃道,眼前浮现出来的却是那两人厌烦的表情。
每当她生病时,那如出一辙的厌烦就会充斥在他们的每一个毛孔里,他们说的第一句话只有“怎么又生病了……”和“怎么又生病了?!”两种。
“他们只是走投无路了,没有办法才不得不将我留在医院……”薄荧说。
她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懂事的,大约是在她明白父母是用看残次品的目光来看自己时。
大约是在她明白自己是个累赘时。
夜风透过她空洞干枯的心脏,冷进骨头缝里。
她的鼻子痒痒的,连眼眶也又痒又热,就像有一个无形的洋葱摆在了面前,她想哭,可是一滴泪也流不出来,于是她望着程遐笑,笑得更加努力,更加美丽。
她的笑容像是一把钝刀子,在一刀一刀割他的肉。
“既然你不是那么无动于衷,一开始又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痛苦当做武器?”程遐最初的神情还是平常无异的,但是随着语气的逐渐加重,他眼里痛心的怒意也渐渐显露出来:“你明明可以等我解决这件事,却偏要站出来作践自己,你为什么就不能爱自己?如果这是你的女儿,你舍得让她用伤害自己的代价来伤害别人吗?”
程遐直白的斥责让薄荧的笑容僵在脸上,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她曾被温柔以待,所以忘记了他原本是一个多么冷酷的男人,尽管他们一个是曲意逢迎,一个是配合做戏,没什么值得伤心的,但是愤怒、羞耻、痛苦还是一齐冲晕了她的头脑,让她突然间彻底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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