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青蕙根本听不进我的劝阻,她说她连死都不怕,更不会怕什么万劫不复。我们起了争执,闹得不欢而散。几天后,她打电话给我,用一种通知的口吻对我说,她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你会在第二天下午出现在渡口的废工厂。她让我在事后去英雄救美,赢得你的感激,再想办法把你留下。她赌你会爱上我。
“我没有再指责她,因为我很了解仇恨灼心,不报不快的那种急迫。我像当年的她一样,很自觉地担起同谋者的责任。我找到驹哥,让他配合我演一出苦肉计。
“第二天,我比你们更早地去了废工厂。我亲眼看见你怎么一步步走进圈套,亲眼看见你被那个男人拖进了工厂。按照计划,我应该在施暴结束后去救你。可亲眼目睹犯罪比想象犯罪震撼太多,我看见你那样挣扎,心理受到很大冲击。我想起了那晚的青蕙。我突然不明白,同样的罪恶为什么要发生两次。我就站在阴影里看着你们,脑海中天人交战,时而想着青蕙的仇,时而想着你的无辜可怜。最后你望着天上,叫了一声‘妈妈’,我的心一下就软了……我想,如果你妈妈知道你受了这样的罪,她该多心疼?我有母亲,青蕙以后也是要做母亲的人,我们不能造这样的孽。我打破原计划,救了你。我不想帮青蕙报这个仇了,因为那可能是害她。
“但世事难料,你为了保护青蕙,要求跟我去龙环岛,我为了保护她不得不同意。兜兜转转,这件事还是按照它原定的轨迹发展了下去。那一路,我都在观察你……”
祁遇川深黑的眼底出现一片温柔光芒,那光粼粼而动,如繁星春水。他从没见过那样傻的姑娘,又憨又直,却透着娇滴滴的可爱;她偶尔会跳出些小聪明,但那些聪明手段并不比一只骗食的猫更高明;被惹急了,她也会有几分攻击力,但那攻击的力道,也只略比“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强些。但除却娇痴温软,她又比寻常男儿更有情有义,坚毅果敢。他一直以为这样至真至纯的女孩,只有书里和梦中才有,没想到现实里不但有,甚至比他想象的更美好。
那天,在暴风雨过后的海上,她望着天上的霓虹呐喊,眼神看似柔和却散发出一种苍凉坚毅的力量。望着浑身沐着璀璨光华的她,他的心脏第一次出现一种不规则的悸动,随着那种悸动而来的是情感的爆发——原来生活不全是黑暗的,它可以有光亮;原来人不全是薄恶的,它可以有温情。
他怀疑自己爱上了她,这让他对青蕙有了负罪感。他跟青蕙坦白了内心,决定终止这个复仇计划,永永远远地躲开辛霓这个人。他诚然也是这样做的。然而随着时光流逝,他记忆中的辛霓不但没有淡远,反而被描摹得越加深刻。
伦敦的重逢是他始料未及的。那年他应青蕙请求,赴伦敦陪她过十八岁生日。在宝格丽给青蕙挑礼物时,他想的人却是辛霓。十八岁的她变成了什么样子?身边有没有一个能让她不再孤独的人?礼物他买了两份。当他带着些惆怅拉开大门,猝不及防地,那个魂牵梦萦的身影闯进了他眼帘。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以为是个错觉。恍惚之间,她如有感应般朝他所在的方向看了过来。他倏然看清了是她,本能地逃离。他老练地在人群中同她兜圈子,她莽撞地穷追不舍。他原已从她身后离去,但鬼使神差的,他又回到了她背后。
还是那个天真明澈的小丫头,但又有什么变了。当他在她的锁骨上看见自己的名字,像中了邪一般,他的身体里爆发出一阵汹涌的欲念。是情欲,也是占有欲——她亲手在自己身上打下了他的印记,宣告他对她的所有权。这样隐秘深情的告白激烈地撩动着他、震荡着他,他乱了心智,在极度的放纵中背弃了自我。
理智在天亮时回归,他垂注着怀里的她,克制住将她吻醒的冲动,起身离去。他没有去见青蕙,因为无法面对。一份五年的感情和一份十天的爱情,哪个更可贵,哪个更正确,他真的分不清。
临离开时,他给辛霓留了一个承诺,如果他们能再遇见,他就陪她一生一世。
他确定他们遇不见。那是一个不可兑现的承诺,除非奇迹降临。
回镜海后,他打了个电话给青蕙。他们谁也没有说话,最后,他在青蕙的哭声中许诺,以后每年的6月17,他都陪她共度。挂掉电话后,深深自责的他倾尽存款买了一套房子,在合同上写了他和青蕙的名字。那是他们的名字第一次光明正大地并存,他感觉他们的关系受到了保护,心底对青蕙的默认又坚定了几分。从此,他创办的每一家公司、置下的每一份产业都有青蕙一半。
那几年里,他一边心无旁骛地扩张商业版图,一边真心实意地等青蕙回来嫁他。但她回来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却是把辛霓带到他面前。他一下就明白了青蕙的意图,她怕辛、康两家结为秦晋之好后,辛家势力更上一层楼;她也不甘辛霓嫁得如意郎君,一生养尊处优,平安顺遂。千钧一发之际,她祭出他这柄杀手锏。她甚至没有问过他愿不愿意,会不会原谅她,就那样急迫地将他推了出去。
那一瞬,他确定了一件事,他们完了。若一个人连最后那点真情都可以出卖,那世间便再没有她不能出卖的东西。
听完他们的故事,辛霓从一开始的愤怒到揪心,从揪心到不寒而栗,从不寒而栗到彻底无言以对。他们口口声声说世间黑暗,可黑暗的从来不是这个世界,而是他们的眼睛。他们的眼睛死了,那种死和盲不一样,那是一种对人间正义的视而不见。
她回过头,第一次用没有爱,也没有恨的目光凝视着面前这个人。无数个日夜,她痛悔遇见他。但如果这一生从未遇见他,她的人生会是怎样?她想起从书上看到的一个比喻,那大概会如六朝的骈体,虽然珠光宝气,却没有刻骨的悲哀,更没有真正的欢畅——那自然又将是另一种苍凉。
第二十二章 为欢几何
回镜海后,辛霓第一时间去医院看了看辛庆雄。出了医院,她打电话给祁遇川,向他申请去樟树街走走。
祁遇川是决意要一条道走到黑的。从曼哈顿到镜海,他自始至终没有撤除对她的贴身监控。略好一些的地方是,她有随意出街娱乐的自由,只是不可脱离用人的跟随。用人早已换了人,替换燕姐的这位生得瘦硬,寡言少语,看人看事时刻以一副戒备的目光,颇有几分像武侠小说里的灭绝师太。
走到樟树街,辛霓差那“师太”去买猪扒包,自己则在中央广场那株海棠下落座。她出神地望着人潮涌动的狭长街道,鼻端萦绕着些杏仁饼、凤凰卷和猪颈肉的香气。还是十年前的那种味道,但坐在这里的这个她,心里头一点热闹劲都没有,只剩下一派老迈的空与净。她想,总得找个时间见尹青蕙一面。
将往事缅怀尽了,她起身往手信街走去。她原意是要买些手信见人,却先被街角的一处文身铺子吸引。她不由自主地走进那间铺子,朝技师露出锁骨上的文身:“我想洗了它。”
技师打眼一看,上手一摸,摇头说:“这种泰式文身很不好洗,他们用的是明墨,刺进去就长进皮肉里了,激光都洗不掉。只能用化学药品酸蚀、烧灼,那种痛你根本受不了。”
辛霓“哦”了一声,神色淡淡的:“不要紧,就酸蚀吧。疼点也好,疼才长记性。”
技师见她态度坚决,便去配了酸蚀的药物。门外的“师太”见状,急出了一头冷汗,连连往祁遇川那边打电话。也命该辛霓洗掉这文身,“师太”的电话始终也打不通。她得不到主人的示下,又不敢贸然上去强制辛霓离开,只好朝远处尾随她们的保镖投去商榷的眼神。保镖们面面相觑,也一时拿不定主意。
强酸的药物烧进皮肤时,那种揭皮刮骨的痛让辛霓一阵抽搐,她用力仰着头,死死咬住唇,紧接着,她的视野变成了一片黑绿色。技师洗得很细致,用了近半小时才收工。辛霓近乎虚脱地躺了一阵,才慢吞吞地下床。疼痛让她的脚步有些沉缓,但她心里轻松了很多。她煞白的脸上带着些笑意,若无其事地拐进了手信街。她买了些糕饼点心、鲍参翅肚,坐车回了大屋。
大屋还是那样子,只是门可罗雀,再无往日峥嵘轩峻、不可一世的气势。进了里头,人影疏落、花草纵生,更添几分落寞。这二年,辛霓心肠冷硬了许多,即便见了这物是人非的惨淡景象,也并没有过多伤感。她很快收拾了心情,跟人去见了李管家。
见到李管家,辛霓吃了一惊:他迅速地苍老了下去,瘦得形销骨立。辛霓才有些悲从中来,暗叹人一旦老了,真是一年一个光景。她不好流露太多悲戚之色,微笑着将手信放在桌上:“李叔,我回来了。”
李管家仍对那年的事情耿耿于怀,他半天没有说话,算是跟她置了一回气。良久,他才亲自起来给她斟了杯茶:“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这个家、这家里的人还有这家里的摊子,你都不要管了。”
“是我不懂事。”辛霓小心翼翼、轻声轻气地说,“这些日子,辛苦李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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