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爸爸还在失望:“唉,看来我并不比别的老先生帅啊,你一点都不记得我。”我红着脸摆摆手:“那时,我眼中只有我男朋友,您再帅我也记不得您啊。”黎爸爸喝下一口茶,又说:“回上海后第一次见你,我就认出你了。”那次,我在和法兰克吃饭,而黎至元三口,由杰西卡陪伴。我不明就里:“那,那您怎么今天才与我相认?”黎爸爸嘿嘿笑了两声:“我是想把你当小儿的朋友,从头认识。”黎爸爸眯缝着眼睛:“我看得出来,你对小儿而言,并不一般。”
我们一老一少面对面地咂茶。过了好一会儿,老的才刺探少的:
“温妮,你和你男朋友处得并不顺利吧。”他和我妈一般口径,用“顺利”这个形容词。“要是顺利,您的小儿也不必对我费心费力了。”黎爸爸却不悲观:“你知道他在费心费力,他就没白在乎你。温妮,今后多顾虑顾虑他的感受吧。”
这就对了。黎爸爸一定是为了小儿黎至元才来见我,而并非叙旧。
黎爸爸是个凡人,所以我和肖言,还有他小儿黎至元的难题,并不会因为他和我喝了一壶茶,谈了几句话,就烟消云散。不过,黎爸爸也是个高人。他给了我一个绸布袋,巴掌大小,美其名曰“锦囊”。他说:“温妮,犹豫不决时,拆开它,它里面有三条妙计。”我结巴:“锦,锦囊,锦囊妙计?”黎爸爸又嘱咐:“记住,一次只能看一条。”我恍惚中觉得黎爸爸变成了仙人,白色长须,红色面堂,不如打开窗户,直接乘云而去。骑什么自行车啊?
丽莉还是决定了弃魏老板而去北京。我规劝她:“世道不好,没饭碗的人比比皆是,你倒不食人间烟火了。”丽莉说得沧桑:“有得必有失。”我抱住她:“我会让程玄好好待你的。”丽莉推开我:“口气像程妈妈一样。”
丽莉将在魏老板从香港回沪后,递上辞呈。我的姐妹茉莉和丽莉都后来居上,把我逾越了。她们都天不怕地不怕地吊在了一棵树上,无奈我,孤魂野鬼般飘在空中。
黎至元在和我吃饭时,一句也没提到黎爸爸。他像是并不知道他爸爸来与我品过茶,不过,我又想:万一黎至元也是个人精呢?看似不知道并不代表真的不知道。
我刺探黎至元:“最近有没有去看过你爸妈啊?”黎至元不以为然:“有啊。怎么?”我摇摇头:“没怎么。督促你孝顺父母,别因为工作忙就忽略了他们。”我说话越来越老气横秋了,不过和黎爸爸的锦囊相比,至少我还像个二十一世纪的人。黎至元给我夹菜,我看着他眼角的纹路,他这个三十七岁的男人不见得会跟父母哭诉我的不是,而六十六岁的黎爸爸也不见得会察觉不到他小儿的苦处。姜是老的辣,黎爸爸抖出和我在美国的渊源,只为了像个局内人一般,助他小儿一臂之力。
我习惯了吃完早饭上班,吃完午饭上班,吃完晚饭继续上班。
黎至元几乎天天见我,还察觉:“你瘦了,眼睛还泛着血丝。”我觉得老天爷太不公平,黎至元和魏老板熬夜熬了十几年,熬得风华正茂,而我这才光景不长,就未老先衰了。我甚至连薪水都还没来得及涨。黎至元又搬出他重男轻女的理论来:“女人还是比较适合享福。”我大笑:是谁口口声声说要打倒“重男轻女”的旧观念?一定是个男的。
我一直等乔乔来找我。我知道,她早晚会找我的。她和肖言会轮流来为我洗脑,都想给我洗白了,再添几笔新黑。
乔乔在电话中的嗓音又由沙哑回归清澈了:“温妮,我怀孕了。”我心想:注定了,凡事我都注定要听两遍,男声一遍,女声一遍。我含糊应付:“哦。”乔乔虽斗不过肖言,但却也是个聪明人。她马上问我:“你知道了,是不是?”她和肖言都巴不得我听了他们的话就惊得掉下下巴,殊不知,总有人事先给我通风报信,要惊,我也早就惊过了。乔乔又兀自问:“肖言告诉你的?他告诉你他得逞了?”多悲哀的孩子,它的诞生被称之为“计划进展得顺利”和“得逞”,它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悲哀。
一下子,乔乔削尖了嗓子:“温妮,这样的肖言,你还会要吗?”我也厉声道:“那你呢?你要吗?”我没必要被谁逼到墙角,我不比谁孱弱,也不比谁可憎,我也要我的骨气。乔乔软了下去:“我要。我会生下这个孩子,我不信,肖言会离开我们。”挂了电话,我的筋骨也软了。人人信誓旦旦,各执一词,但我却觉得,匹匹野马都脱了缰。
[正文 第113——116章]
魏老板从香港回来了,带回了大包的鱼干虾干,可做零食直接放入口中。可惜公司的人都快熬成了人干,于是并不把他的小恩小惠放在眼里。
丽莉递了辞呈,魏老板险些掀了桌子。老臣子要弃他而去,他有一种断胳膊断腿的痛楚。他的狮吼从办公室中传出来:“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亏待了你?”我心想:你再厚待她,她也不能跟你一辈子。丽莉红着眼睛从魏老板的办公室中蹭出来,说:“他批评我不能和他共患难。”他也承认了,公司在患难。这时,老板炒你叫“节流”,你炒老板就叫“背信弃义”。
不过,丽莉说出口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了。她着手招聘接替自己的人了。我对她说:“一定要找个像你的,不然,我不放你走。”丽莉恢复了闲心说笑:“程玄说我是独一无二的。”
我在网上搜索“怀孕症状”,一条条的让我怵目惊心:除了呕吐之外,不是这儿抽痛,就是那儿胀痛。正当我龇牙咧嘴之时,杰西卡的声音突然在我身后如晴空一声响雷:“温妮,你怀孕了?”同事们的目光齐刷刷地刺向我,我如万箭穿心。杰西卡压低了嗓音:“黎至元的?”我嚷嚷开来:“怎么可能?”杰西卡像没事儿人一样走了,留下我对同事们点头哈腰:“不是,没,我没怀孕。”
我止不住地琢磨,乔乔因怀孕的症状面如纸色,肖言又怎么可能无动于衷?他若无动,难道我爱他铁石心肠?他若动了,我又何去何从?肖言看见的曙光,于我而言,更像是地窖中的一支手电筒,电池早晚会耗尽,眼前早晚又是伸手不见五指。
黎老仙人的锦囊就在手边,我颤抖着打开了。里面有三张纸,我碰了这个又想拿那个,拿了那个又想还是看这个吧。末了,紧闭双眼摸出一张。黎爸爸的钢笔字并不逊色于他的毛笔字,他写道:小儿黎至元头脑简单。
这是哪门子的妙计?我觉得好笑极了:要是有朝一日,黎至元看见这纸条,怕是会喷出三口鲜血,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我正捂着嘴笑得双肩抖动,黎至元就打来电话了。他一开口,我就不得不觉得黎老仙人料事如神。黎至元心急火燎:“温妮,你,你怀孕了?”这不是头脑简单又是什么?杰西卡传话传得一日千里,黎至元的耳根被糟蹋得越来越软。我跷着二郎腿:“黎先生,你往日的精悍都老死了吗?”往日他明明会耍花招,会聘侦探。黎至元宣告投降:“唉,是啊。眼看着躯壳也要被你气死了。”
晚饭时,我告诉了黎至元,肖言的合法妻子怀孕了。
黎至元倒是露出了肖言和乔乔一贯憧憬的反应。他大惊:“怀孕了?他,他不?你,你们,你们结束了?”我几乎喷出口中的汤:“黎先生,你的口齿也老了吗?”黎至元不还嘴,兀自笑了笑。我心想:在我和肖言结束之时,怕是会普天同庆。但何时才结束呢?他结婚了,他妻子怀孕了,我下过次次狠心,说不再见他,但怎么却还没结束呢?
我放下筷子,直视黎至元:“肖言想给‘合振’留下一个继承人,再离婚。”黎至元的风度也老死了。他把筷子啪地按在了桌子上:“荒谬。温妮,你怎么可以允许这么荒谬的事?”头脑简单的黎至元认为这事“荒谬”,而这是我逃避的词。我不忍认为肖言为能同我在一起而做的努力,是荒谬的事。
黎爸爸让我顾虑他小儿的感受,我没做到。我又把肖言的事向他小儿和盘托出了。这叫做“压力转移大法”,我练得炉火纯青。但黎至元,像是要被压力压驼了背。我愧疚地把筷子塞回黎至元的手中:“快,给我夹菜。”我想让黎至元笑,但他没有笑。
丽莉在送走第十个应聘者后,瘫在了位子上:“以前我还真不知道,我是如此优秀。”换言之,她找不到人可以接她的班。我和魏老板都乐于她找不到,能拖一天是一天。
不过有一天,魏老板说:“丽莉,找不到合适的人,你就把手上的工作交给温妮吧。”我觉得空气稀薄极了,头晕,眼晕,哪哪都晕。白班夜班,人事,秘书,我是公司的顶梁柱。我正晕着,魏老板又说:“谁让她一手促成你远嫁北京。”我义愤填膺:“谁?谁说的?”丽莉拉了拉我的手:“我,我说的。”这小妮子,在魏老板又一番挽留下,为了逃生,把我供了出去。我大呼:“过河拆桥的典范啊。”
肖言又给我送来花,像是我和他之间的情意,只能通过这几枝没几日寿命的植物来见证。想想也对,他终日与另一个女人同床共枕,我终日与另一个男人刀叉勺筷,要是再没有了这花,我们大致就只是“故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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