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气管裂开了。”他蹙眉道。
引擎传来杂音,赵一玫低声咒骂,似乎只一眨眼便夜晚降临,风雹源源不断地砸在机翼上。虽然不会被砸断,但这却对飞行造成了极大的干扰。
她觉得浑身的热度都要被抽干了,还感觉越来越冷。偏偏一股乱流迎面而来,他们无处可躲,只能硬碰硬,以最快的速度冲破云层。
这里没有月亮,没有大海,也没有陆地。
只有她和他。
赵一玫转过头去看沈放,没想到就在这一瞬间,他也转过头来,两人四目相对。
机身又是一震,不知是哪个部件的螺丝脱落,风浪在将他们往后推。
赵一玫的脸颊被风雪刮得似要裂开,巨大的寒意包围了他们,血液似乎都要凝结。她紧紧握着操纵杆,觉得五感在飞速退去。
沈放突然伸出手,使劲扒开她的嘴,将一壶伏特加灌了下去。
“喀喀——”
赵一玫的嗓子火烧火燎地疼,烈酒在她的五脏六腑间撞击。
“谢谢。”她说。
沈放抿着嘴,敲打空速表,指针坏掉了。
赵一玫开始感到耳鸣,强忍住难受,吃力地张开嘴:“我们必须下降。”
沈放点点头,利索地脱掉自己的飞行服,动作粗暴地披在赵一玫的身上。
“你疯了!”
赵一玫低声怒道。
沈放罔若未闻,说:“准备降落伞。”
“不,你先。”
赵一玫扳动操作杆,引擎冒出黑烟,飞机沉甸甸地往下坠,又是一记重撞。
螺旋桨失速,他们在万里高空失去了平衡,几乎就要坠机。
赵一玫深呼吸一口气,凝视沈放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无论遇到什么情况,你都要活下去。”
沈放一怔,缓声开口:“你当我是什么人?”
“必要的时候,就算是舍弃我,你也必须活下去。”
沈放冷冷地说:“做梦!”
他恨不得一把掐住她的脖子,他早就想这么做了。从第一次在他家别墅门口见到她,到最后一次在梦中见到她,每一次。
赵一玫早就习惯了他的暴怒,目不斜视地开口:“你还记不记得起飞前你说要答应我一件事的。”
沈放讥讽地笑起来:“你现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想用这个来要挟我?”
“沈放,你答应过我的。”赵一玫也转过头,与他四目相对。她一字一顿,认真地说,“你这一生,从来没有反悔过。”
沈放似笑非笑,反问:“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反悔过?”
赵一玫怔住,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
飞机陷入一片混沌之中,不断地坠落。三千英尺,两千英尺,争分夺秒地奔向死亡。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她曾一度觉得沈放的心是铁做的。坚硬无比,永远不会动摇,永远无法战胜。
他就像是一处绝对领域,任命运带给他狂风、骤雨、暴雪、呼啸,他都不会受到一丝一毫的影响。
“我反悔过。”半晌,他忽地开口,用极低、极轻的声音说,“赵一玫,我反悔过。”
可是再坚不可摧的铁,也会被燃烧的火焰烙下滚热的印迹。
一千英尺。
沈放突然解开安全带,他倾身,一手按住她手中的操纵杆,一手扶着她的后脑勺,吻上她的唇。
他的吻来得这样突然、暴烈,天地在一瞬间噤声。
七百三十英尺。
她闭上眼睛,他睁开眼睛,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在颤动。是在做梦吗?否则你怎么肯出现在我眼前?
六百八十英尺。
一道光射入眼睛,是城市的灯火。星星点点,他们终于冲破了诡异的云层。
五百五十英尺。
他忽地温柔下来,用牙齿一点一点,细细地、轻轻地咬过她的唇。像是在她耳边低喃,诉说着这些年的分别和思念。
三百英尺。
沈放终于松开赵一玫,放在她脑后的手垂下,愣怔地凝视她。赵一玫心潮起伏,氧气重新灌入嘴鼻,仿佛死而后生。
两百六十英尺。
赵一玫咬牙,将操纵杆和油门踩到极限,引擎再一次怒吼,天地和飞机一起翻转,飞机再度上升。
两个人被打破了呼吸的节奏,说也没有说话。飞机渐渐与地面平行,俯瞰窗外,非洲大陆像是沉睡的大海,不时有灯塔飘零。
赵一玫在心中计算着方向,放慢飞行速度,隐约看到身下是平原,她绕着飞完了一个圈。
她脸上的红潮还未退去,也不敢侧头看身边的男人,手上的动作坚决,飞机再一次向下俯冲,引擎终于完全失灵了。
机轮落地的那一瞬间,她听到他声音喑哑地说:“一玫。”
飞机颠簸着停稳,两旁的树林里一阵骚动,鸟飞兽散。赵一玫和沈放弯着腰,狼狈地从飞机里钻出来。
一道强光扫来,附近听到动静的巡逻兵站在不远处高声喊话。
沈放挡在赵一玫身前,镇定地举起双手,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赵一玫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学着他的样子,也举起双手。她抬起头,星光跌入眼里。听到对方喊话的语言,她心中的一块巨石终于落了地。
索马里,他们到了。
2
沈放还在负责处理那批药物的事,要签订合同,清点药物。赵一玫原本应该留下来帮他的,索马里有本国语言,其次才是阿拉伯语,用英语交流起来总是磕磕绊绊的。
可这天夜里,赵一玫心绪不宁,脑海里一片混乱。她想起飞机失事时的那个深吻,不知该如何面对沈放。
赵一玫找到一家清吧,点了一杯当地的鸡尾酒。舞台中央有歌手弹着吉他低唱,浓浓的阿拉伯语曲调忧伤。赵一玫不记得在哪里听过,和着节拍轻轻哼唱,心中无限伤感。
她摇晃着杯中酒,自嘲地笑笑,要是换了曾经的自己,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抓住沈放的衣领,拼命地摇晃他,还会不害臊地非要他给个说法,对自己负责。
她变得都快认不出自己了。
赵一玫穿着V领白色衬衫和破洞短裤,衬衫在衣摆处随意打了个结,有喝得微醺的男人提着酒瓶上前,找她搭讪。
赵一玫神色冷漠地摇头拒绝,对方面子上挂不住,讪讪地挡在她身前:“美女,一杯,就一杯。”
赵一玫二十岁出头那几年爱去酒吧,甚至深夜一个人在赌场写过论文,遇到过的闹事之人多如过江之鲤。此时她心烦意乱,轻蔑地看了对方一眼,冷冷地道:“滚开!”
对方看到她一个异国女子独自在酒吧伤情,认定了她只是色厉内荏,便更加嚣张,语气下流地说:“你就像这杯酒一样美丽。”
然后男人伸出手,姿势暧昧地去摸赵一玫的腰。
赵一玫的眼睛眨也不眨,笑了笑,接过对方手中的酒杯,然后从他的头顶倒下去,最后“啪”的一声将玻璃杯摔碎在地,依然面无表情:“滚!”
酒吧里有片刻的沉默,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过来,却多是在看热闹。有低呼的女人,也有鼓掌起哄的男人。
男人终于动怒,一拳头挥过去。赵一玫抬起手,堪堪接了下来。
她手上一用劲,深深掐住男人的手腕,一脚抬起踹向他,然后再好整以暇地笑笑,蹲在对方的面前,连扇了他几个响亮的巴掌,再对他说:“你难道不知道,美丽的东西都是危险的吗?”
沈放推开酒吧的门,正好撞上往外走的赵一玫,两个人站在昏暗的灯光下面面相觑。
方才的一片狼藉已经被服务员收拾好,客人们又恢复了原样,或低声细语,或暧昧调笑。
沈放挡在她的面前,丝毫没有要让开的意思。赵一玫仰起头,一心一意地凝视他。
他抬了抬下巴,指着一旁的台球桌,开口说:“打一局?”
他的声音低沉,像是下着皑皑白雪的荒原,让人无端想要伸出手,摸一摸他突出的喉结,他的颈项,他的面庞。
赵一玫开局发球,她俯下腰,白球走直线,撞开彩球,红色的球摇摇晃晃滚入球洞。她抬起头,冲沈放挑衅地笑了笑。
沈放站在台球桌的另一侧,整个人一半在明处一半在暗处。头顶悬挂的灯泡摇了摇,隐隐约约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似乎是在笑。
轮到他的时候,他轻车熟路,一次性进了四个球,最后把白球留在一个刁钻的位置,让赵一玫进退不能。
他穿着黑色背心,弯腰的时候锁骨明显,赵一玫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胸前微微的沟壑。
赵一玫无可奈何,失手将白球打入球洞。
她不服气,说:“再来。”
沈放还是让赵一玫开球,但他似乎从来不懂得怜香惜玉和手下留情,一口气将球统统打入洞中。
赵一玫目瞪口呆地望向他,这回她看清楚了,他勾着嘴角,确实是在笑。
她深呼吸一口气:“再来。”
连输三局以后,赵一玫咬牙切齿,将长发悉数束起,在脑后扎成一个丸子,说:“再来。”
“赵一玫。”他突然叫她。
她抬起头,蓦地想起飞机着陆的一瞬间,在巨大的轰鸣声中,他也是这样平淡地叫她,继而又想起那不顾一切的深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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