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吓了一跳,江海应该是不认识他的,况且没头没脑的,他为何会突然提到这个人?
“多多少少记得,”他回答我,“六年前你出国那天,他来送你。”
“噢,”我点点头,“嗯,他后来也来美国了,在波士顿,念的城市规划。”
江海点点头,傍晚的余晖落在他的肩膀上,他抿着嘴,看着远方,像个年轻的贵族。
离开的时候,我从河川身上侧身翻下来,不停地抚摸它的鬃毛。然后我深呼吸一口气,对江海说:“河川就拜托你了。”
他静静地看着我。
“我没有办法把它带回波士顿,而且明年我也要回国了,”我说,“我会永远记得它,和我的十八岁生日。对不起,收了你的礼物又还回去。”
“没有关系。”江海淡淡地说。
走出马场,江海说送我回去,正好到了晚饭时间,我也不想大费周章地打车,便和他一起走。他的车没有换,还是那辆雪佛兰。产自1967年,到如今已是无价,美剧《邪恶力量》里男主角开着这辆车驰骋在无人区,迷倒千万少女。
“你知道吗?”我笑着说,“我学会开车了,拿到驾照的第一天,开车撞了棵树。”
江海弯起嘴角淡淡地笑。
我觉得气氛轻松不少,挑了一些自己的出糗的事跟他说。他车里连放的歌都没有变,熟悉的古典乐在耳边响起,我忽然又想起了大二那年的冬天,我们三天三夜一起挑战数学建模的日子。
我忽然遗憾地想到,要是顾辛烈能同我一起来就好了。他是学城市规划的,我一定要带他去看看旧金山著名的九曲花街,38度斜坡,开车从上面冲下来,活生生一部《生死时速》。
但是我最爱的,还是渔人码头和金门大桥。渔人码头此时应该已经空空荡荡了,好在还有金门大桥,它在夜里一样宏伟美丽。
想到这里,我开口说:“江海,可以绕一点路吗?我想去拍几张金门大桥的照片。”
他看了我一眼,点点头。
汽车在下个路口更改路线,夜幕降临,我们驶上高速路。
“对了,”江海忽然开口道,“你的裙子买到了吗?”
我一脸迷茫:“什么裙子?你在和我说话?”
他没有回答我。我皱着眉头冥思苦想,忽然灵感一现,知道他是在说博客的事,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你,你怎么知道是我?”
他想了想,大概在思考如何告诉我这一过程,可最后他只是说:“并不是很难。”
确实不难,他查过我的IP地址,可以定位我的学校,再稍微联想一下便能知道是我。只是不知道他是何时发现的,他不再更新日志,难道也是这个原因?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我讪讪地向他道歉,“我后来才知道是你。”
“不用道歉,”他说,“姜河,你并不需要总是向我道歉。”
“嗯,其实我正好前段时间在看密码论的东西,才猜到了是你。你毕业之后有什么打算?”
“本来是想要留下来的,不过,”江海顿了顿,然后苦笑了一下,轻声道,“没什么。”
我这才想起田夏天在一年前就应该毕业了,于是我问他:“夏天回国了?”
一张CD放完,在切换下一张碟的空隙,车子里静悄悄的。
隔了一会儿,他才开口,轻声说:“姜河,我从来都没和她在一起过。”
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这种感受,就像多年前冥王星被开除出九大行星的时候一样,一个你以为了很久很久、当成习惯的东西忽然被打破,有人告诉你,不是这样的,你错了。
“你们怎么了?”
江海欲言又止,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再转回去,口气依然平淡:“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
“别开玩笑了……”
“我没有开玩笑,”他认真地说,“姜河,我……”
下一秒,他的声音猛然截断。对面一辆跑车以超过八十迈的速度向我们冲过来,电光石火,根本来不及避让。
江海反应很快,立刻踩下刹车,可是高速路上的车速太快,对方似乎还在加大车速,车灯几乎要刺瞎我的眼。在两车相撞的前一刻,江海猛然将方向盘向右打死,车轮朝我的方向扭到极限,我根本顾不上尖叫、顾不上面对死亡——巨大的撞击声响起!安全气囊在瞬间被挤爆,我的身体受到猛烈的冲击,意识瞬间模糊,过了几秒后我回过神来,车身九十度侧翻,我浑身剧疼。我侧过头,就看见倒在血泊中的江海。
那几乎是我这一生中,所见过最严重的伤,和最多的鲜血。
我的眼泪瞬间涌出,我嘶哑而又绝望地大喊:“江海!!”
许多人围上来,噼里啪啦说着一大串英文,我什么都听不见,我一动不动,不停地叫着江海的名字。有人试图将我从车里救出来,我知道这是为了防止车子爆炸,此时车内温度很高,我想地狱也不过如此。
直到救护车开来,我被抬上担架,江海都没有醒过来。
这不是真的。
这不会是真的。
我挣扎着想从担架上坐起来,身旁的医生不断地说着什么,我目眦欲裂,发疯一样地叫起来,伤口痛得像是要凌迟了我。这时,身边的人在我手臂上注射了一管试剂,我的意识逐渐模糊。
06
等我再醒过来,第一眼看到的是病房的天花板。我的身体有些麻木而沉重的疼。第二眼看到的,竟然是田夏天。
我其实对她的脸的印象并不深刻,两年没见,再加上我此时头脑还不清醒,所以我并没有认出她来。
“你还好吗?”她问我。
我不知道这算是好还是不好,不过还是自然而然地点了点头。
“你的手臂有中度骨折,不要乱动,没什么大碍。”
我的嗓子干得像要裂开,说不出话,我也不敢问,不敢开口,悲伤和恐惧一齐涌上心头。我只是直直地看着田夏天。她好像知道我想要问什么。
“江海正在进行第二次抢救手术。”
一时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田夏天别过头,过了一会儿,才很轻、却极冷地开口:“姜河,你为什么要回来?”
“你既然离开他了,你既然两年都不曾回来过一次,你既然这样狠心,你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回来?”
我睁着眼睛,眼泪顺着脸颊流到枕头上。
第二次手术结束,原本以为江海暂时已经脱离危险期,没想到到了夜里,他的病情再次反复,又重新送去ICU急救。他的情况不容乐观,颅内血块堆积,体内器官也严重受到破坏。田夏天毫不掩饰地将医生的话原封不动地转告给我。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在她的陪同下,打着厚厚的石膏去江海的病房探望。重症监护室不允许陪同,唯一一次的探病机会还是田夏天以我是伤员的身份争取来的。我的腿部旧伤复发,一直很疼,医生说要休养一段时间才可以恢复。
我们站在他的病床的几步以外,他戴着呼吸罩,一旁心电图的反应微弱,偌大的房间里,静得森冷。
田夏天转过头,认真地问我:“躺在这里的人,为什么不是你?”
这不是我记忆中的田夏天。我记忆中的她,穿着简单的T恤,扎着高高的马尾,脸庞素净,笑着对我说,没零钱的话下次补给她就好。
可是此时,她冷冷地看着我的眼睛,问我,躺在这里的人,为什么不是我。
我喉咙微动,没有说话。
“对方酒后驾驶,车是从你们的右方驶过来的,何况副驾驶座本来就是事故率和死亡率最高的位置,所以无论如何,受伤的那个人都应该是你,”她一字一顿地分析,“姜河,你知道为什么,躺在这里的人不是你吗?”
我闭上眼睛,睫毛微动:“我知道。”
因为在生死的刹那,江海猛然将方向盘向右打死,他替我,挡了上去。
田夏天的眼泪“唰”一声突然落了下来,她看着我的眼睛,激动地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他有多爱你,你根本就不知道!”
我想起来了,事故的前一秒,江海看着我的眼睛,说:“姜河,我……”
我摇头:“不是这样的,夏天,你冷静一点。”
“他根本就没有喜欢过我,是我一直在找他、看他、与他合奏、给他做菜,全部都是我的一厢情愿。在他心中,我只是朋友,和性别无关,周围所有人在江海眼中,都是没有性别的人而已。只有你,姜河,只有你,是特别的。你为什么不给他时间,让他意识到那就是爱?”
我觉得心里难受得很,我觉得她在骗我。
我低声说:“我有,我走的时候,曾经向他袒露心迹,是他亲口拒绝了我。”
田夏天忽然冷静下来,她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我,然后她说:“那是因为你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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