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口,嗓音暗/哑,“我有点恨她。”
恨这个词过分巧妙,蕴含的情绪太烈太浓,如辣酒入吼,噼里啪啦从喉咙烧到肠胃,再经过心脏肺腑,将它们拧在一块揪成一团,等散开以后余韵还在疼痛未消。
可为什么会疼为什么会痛?胡影一时不敢轻易开口,她的理智渐渐回笼,几乎是打探着问:“跟帖子有关吗?”
吴非浅笑:“也有吧。”
那你爱我吗?这个问题在她脑子里飞快窜过,然而胡影没有开口的勇气,至少是在这样的场景下。
凭借本能冲/动,或者说是想证明什么,胡影在家密谋好几天瞒过父母,然后独自奔波辗转来到一个跟他有关,于己陌生的城市。
她想当面问问他——你爱我吗?
不是暗示,不是暧/昧,也不是猜测,而是面对面,直接坦率地提问——“你爱我吗?”
像信仰之基动摇崩塌,胡影站在一片废墟中急需吴非的力量。语言最是虚无缥缈,但也是最有效的能量补充剂。
—
白桐村的雨落到晚上十点也依然不停。
电路未修,李月寒的手机电量从百分之八十缩短到百分之四十,她怕有事真联系不上,干脆直接关机,隔段时间就打开看一下。
苏护从睡醒睁眼到现在便没什么力气,脸色寡欢。天一擦黑,她炒完菜就拿炉灶烧一家人的洗澡水。
许娘叫她别着急,吃完饭水都凉了。
苏护没应,阴阳怪气地念道:“呵,这还真把我当保姆了。老的老的成天呆在家里什么不做,小的小的吃完饭筷子一丢就关起门来当小/姐,活该我是老妈子的命,烧水做饭粗活细活全都一个人干!”
许娘噤声不语,屋子跟随暮色一同沉默下去。
待到晚上十点,残烛火光摇曳,朦朦胧胧照亮室内一角。李月寒翻来覆去依然不得好眠,她下床开窗透气,感到空气是从未有过的窒息。房门忽然被小声地敲了两下。
“月寒姐姐,月寒姐姐。”是苏星厌。
她开门,看到穿着奶牛睡衣的小男孩软软一笑,怀里抱着长耳朵的蓝色史迪仔,“月寒姐姐 ,我晚上能跟你一块睡吗?”
对面苏护的房间紧紧闭合,她猜想这小孩大概是自己偷偷跑出来。半蹲下身,烛火摇曳她的影子。
李月寒:“你小姨同意吗?”
小男孩没答,半张脸埋在蓝色玩偶的后面,单单露出一双黝黑的眼睛,那是一双极其中式的双眼皮,眼睑单薄,睫毛浓厚。看人的时候总凝着股说不透的婉约和哀怨。这该是双女人眼的,李月寒稍稍晃神,可惜长错了地方。
苏星厌双臂抱紧玩偶,极小声地嚷了句,“她在睡觉。”
史迪仔可怜巴巴地垂着耳朵看她。
李月寒硬着心肠又问:“为什么要跟我一起睡?”
十二岁,也是大孩子了。男女有别,纵然他不懂,李月寒也该避嫌的。
苏星厌揉了两把史蒂芬的大脑袋,然后凑到李月寒的耳边,极细极轻说了几句,话还没完,李月寒已经笑得肩膀发颤。
“既然这样……”她嘴角上提,眼睛里面憋了股闪亮亮的坏,“也不是不可以。”
第二天早上苏护发现苏星厌又跑到李月寒的房间睡觉,从开锅煮面到端面上桌一路念念叨叨。
许娘一早就打开房间门,天晴以后些许阳光难得愿意跑进去,大门外的电路工人也一早过来维修电线杆。
李月寒坐在四方形的餐桌前面,许娘拄着拐杖走出来。小男孩还在蒙头大睡,苏护执起筷子嘴巴依然不停,“不知道的还以为苏星厌什么时候改姓换人家。呵,这小白眼狼,白给他吃给他喝!阿猫阿狗灌点迷/魂汤,就跟着人走喊爹叫娘。”
李月寒慢悠悠地应道:“这也不能怪星厌。毕竟你的呼噜大得像电钻,我睡在对面都能听到。”
许娘适时配上几声笑。
苏护脸上挂不住,眉毛立起眼睛睁大,咦咦咦地尖着嗓子说道:“我这是为谁啊?!我这是为谁啊?!要不是天天烧菜做饭我有必要那么累吗?再说哪有像电钻,那么夸张吓唬谁啊?”
“那你这几天好好休息。”许娘假笑道:“反正一日三餐,早上一锅面早上吃完还能蹭到中午晚上。这样还不如我自己来,别人怎么说你我不管,天天像这么吃下去我只知道自己会饿死。”
一早上被两人呛声,苏护的沥青脸比隔夜的酸菜还难看。
第10章
盂兰节的气息一天比一天浓郁,农村街道破败的水泥路两边摆满了红红绿绿的扎纸和一片金灿的纸钱。
苏护近来心情不畅,一日三餐许娘做完端上桌,她支着筷子挑挑捡捡,阴里阳里能说出一百句不好来,末了还要补充句:“都说了让你别做,做了落给人家嚼舌根。”
许娘表情冷淡:“日子你过给别人看?”
呛得她黑脸发青。
李月寒的大姨这几天从镇上赶来。她今年四十有八,一头乌黑卷发层层叠叠像胶卷,身后带着个三岁不到的拖油瓶,短袖上衣糊满结壳的鼻涕,鼻子上还挂着新鲜一条。
苏星厌难得表现出与年龄相符的刺头,遇到那小孩靠过来拔腿就跑。
大姨笑呵呵看着孙子胡闹,帮许娘李月寒坐在大堂里择菜。方形桌上堆满她过来买的一大堆菜,有肉有虾,从餐桌一头堆到另外一头。
苏护搬来个小马扎搓衣服,头发随便挽了个髻,音调好似打鸣鸡,一声比一声高地同大姨聊天。
说到近来盂兰节,大姨掉了几滴泪,屈起手腕揩,音调走样,已微微有了哽咽,“今年你回来,月寒回来。这节一定要好好给爸过,他辛苦一辈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每一分钱都要留给家里。”
李月寒咽下一个哈欠,眼尾冒出泪花。旁边苏护和许娘的表情也稍稍木然,像走错片场的观众,可又不好开口中途退票。
大姨掉了几滴泪,见没人回应,自己也感到无趣,埋头捡起几根菜继续择。
李月寒曾经问过许招娣——外公是个怎么样的人。
那时候初夏的天蓝到发黑,吃饭的方形木桌搬到屋子外面,一盏灯光支起一片亮。
她跟许招娣拿浆糊包福纸,小簸箕堆得叠叠高。
一开始问题怎么开始,李月寒也不清楚,只知道那是她和许招娣为数不多和睦相处的时刻。大概也是个俗套开场,不是问你难不难过,便是问你爱不爱他。
李月寒挑了后者,许招娣手上的动作稍稍凝滞,然后继续,“不清楚。”
李月寒:“为什么?”
许招娣:“有爱有恨。爱得心生埋怨,所以才恨得百般不得。”
李月寒不解,但她没继续问下去,而是聪明地换了个方向,“那外公是个怎么样的人?”
许招娣沉默,福纸上浆糊沿缝折叠,脚下暮蝇围绕,一口就是一个包。
她抬眼,目光穿过大厅里的人来人往,落在后面的黑白遗像上。
“他跟很多男人一样,自私懒惰。有一次你外婆病在床/上起不来,他在外面自己下餐馆,对家里不闻不问。哦还很好/色,你舅舅娶苏护那年闹洞房,年轻人挤得屋子水泄不通,农村习俗估计你不知道,疯起来不管像不像话,苏护半边胸膛被拉到外面。你二姨拉你外公离开,他还不动,站在原地看完全程。”
灯泡的光被风吹得晃晃荡荡。
她好像有点懂得许招娣的恨从何而来,“那爱呢?”
许招娣:“我考上大学那会儿,你外婆藏了我的录取通知书,是他偷偷给我的。”
为人子女的百般心思,最怕爱不痛快,恨也不痛快。
大姨晚间带着孙子回去。许娘跟在后面走,腿脚不利索一瘸一拐还要跟着赶,浑浊的眼珠流出几滴透明的泪,“家里冷清,你记得多回来看看。”
家里不是冷清没人,而是没一个把她放在心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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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桐村大多都是老人,稍微年轻一点的不是搬到市里县城,就是外出其他省份打工,一年才能回来一次。男人的老婆留在家里守着孩子老人,日常打发时间的最好办法就是白天麻将铺,夜里电视机。
在这之中,一个喜欢满村子乱逛的中年男/人反倒突兀。
他三十有五,看上去年纪跟苏护差不多。白衬衫黑西裤,金丝眼镜架在鼻上,发胶抹得又浓又厚,皮肤略黑,嘴唇稍厚,是猪肝涨紫的颜色。
一次李月寒在家门口不经意跟他碰见,本就擦肩而过,男人却忽然叫住了她。
“诶,以前没看到过你啊?是苏护的亲戚?”
他知道苏护?
李月寒侧头看他,一个人的精致从细节能窥探出来。男人的手指干净修长,指甲齐整无脏无垢,没做过粗活。
衬衫西裤,腕表价位…他跟苏护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又是怎么知道她的?
“月寒姐姐!”苏星厌躲在门后叫她,“你外婆找。”
“好。”李月寒无视男人,转身回房。
留下那个男人站在原地,目光黏在她的身上不肯离开,“月寒…”他的脸上浮出一抹笑,轻念道:“名字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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