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宗皇帝若是不反驳便罢了,他这么一本正经地辩驳了一句,却是让燕平王妃的心直直地沉了下去,彻底凉到了底儿。
——若是换在以往,宣宗皇帝可从来不会在这种无伤大雅的问题上与她纠缠为难,就算心底隐隐并不赞同,也鲜少有这样当着旁人的面便直言反驳、下她面子的时候。
燕平王妃感觉自己脸上的笑容都要维持不住了,勉勉强强道了句“陛下说的是,是臣妇愚钝了”,然后便福身告退,转过身脸色便彻底地阴沉了下来。
裴度见她如此,忍不住在心里微微地叹了口气,知道燕平王妃既然这般反应,必然是没把自己方才隐晦的提醒放在心上的,犹豫了一番,回了慎思殿后,便让人奉了纸笔来,屏退四下,字斟句酌地写了一封言简意赅的告知信,收订装好,叫飞六趁着夜色跑一趟,把这信送到承恩侯府里去。
钟意白日经了好一番惊心动魄的折腾,回城后又被燕平王妃单独留下旁敲侧击了许久,忍着疲累和不耐烦与燕平王妃周旋了近两盏茶的时间,好不容易被放回承恩侯府,沐浴洗漱后刚刚躺下,自己的窗子就被人给撬开了。
钟意一个激灵起身,脑海中的困意散了大半,抬手拿了那支同心七宝钗来,紧紧攥在手心里,一步步挨着挪到了窗子边。
正在撬窗的飞六见状,不由放下了手里的活计,无奈地压低了嗓音隔着窗子与钟意喊道:“钟姑娘,是我,飞六,我们在正阳大街那回见过,后来傅统领是点了我和七哥护送着您回府的!”
钟意怔了怔,从记忆里挖出这对双胞胎兄弟的身形样貌来,犹豫着缓缓拉开了窗子。
飞六就贴着那么一道缝,呲溜一下便缩身滑了进来。
钟意被他露的这一手功夫震得倒退两步,犹豫着开口问道:“我现在可否先点个灯?”
飞六飞身一跃便轻飘飘地藏在了房梁后,只探出一个脑袋对钟意比划了个“自便”的手势。
钟意迟疑着点了灯坐下,装作在对镜梳妆的模样,借着铜镜的反光问身后的飞六道:“不知这位公子深夜前来,是所为何事?”
飞六搔了搔脑袋,从怀里掏出宣宗皇帝亲笔信来,毫不委婉地直接道:“哦,对啊,我是来替陛下给你送信的,喏!”
钟意手一抖,刚刚点起的蜡烛落下灯油来,又滚又烫,正正滴在了钟意的手背上,钟意都恍然无所觉,只愣愣地反问道:“陛下要你来给我送信?”
——这怎么看,怎么都不应该是钟意和宣宗皇帝之间应该有的交集吧?
更何况,若是真有什么话,白天在西山为何不说……拖来拖去拖到深夜前来,暧昧不明地送上一封信,岂不是偏要让人多想么?
钟意不知道宣宗皇帝到底是怎么想的,但她能感觉到,自己从飞六手里接过信来拆时,不只是手,整个人浑身上下都是在发着抖的。
钟意不敢想宣宗皇帝与她的信里到底写了什么,除此之外,更让她不敢深想的是,自己心里隐隐约约正在期待着的,到底是什么……
那份不敢宣诸于口、显之于面的隐晦的期待,让钟意惊惶不安,又甜蜜脆弱。
不过很快,钟意的神态便重新平复了下来,她十分冷静地把这封信从头到尾,一共看了三遍。
每一遍都在清清楚楚地告诉着她,她刚才某些隐秘的期盼到底有多可笑,又有多么让她羞愧难堪。
宣宗皇帝在信里的用词很客套疏远,公事公办,这与其说是一封来信,不如称之为一份“告知”更为妥当。
宣宗皇帝在这封信里平铺直叙地向钟意说了两件事:一是他已经彻查了燕平王妃生辰那日定西侯世子之事的始末,佳蕙郡主算是其中“最无辜的作恶者”,或者说,“最恶的不知情者”,定西侯世子的人确实是她弄进王府来的,但她似乎并不完全清楚对方是来找谁、作什么的。
最为明显的一点便是,定西侯世子出事后,从头到尾,燕平王府被定西侯找了这么久的麻烦,佳蕙郡主都没有怀疑到钟意身上去。
但无论如何,这件事佳蕙郡主也是确凿无疑地脱不开干系,宣宗皇帝在信中与钟意道,他已经将整件事完整的来龙去脉告知了燕平王世子裴泺,裴泺本人对此表示十分的震惊与愤怒,并与宣宗皇帝商议好,等到回了燕平府之后,将此事原原本本地禀与燕平王本人。
——与惯来对佳蕙郡主不怎么管教的燕平王妃不同,燕平王对自己名下的子女,无论亲生与否,都一贯是待之以十二分的严厉,裴泺与宣宗皇帝商议好,届时会向自己父王提议,将佳蕙郡主远嫁,此生不复入洛阳城。
但目前暂时出于要保护钟意、掩盖事实的缘故,裴泺与宣宗皇帝都选择暂且将此事隐忍不发,留到他们一家回燕平府再论,也免得佳蕙郡主一遭质询、一受刺激,再联想到钟意的存在,把钟意抖落到定西侯面前。
最末,宣宗皇帝如此写道:此事临知知后即为震怒,且十分重视,定会万分慎重地处置好,与你一个交代,你只需暂且稍安勿躁,静心等待即可。
然后另起一行,又与钟意道,除此之外,他们还在更深入的调查里,发觉了佳蕙郡主最早与定西侯世子搭上干系,却是因余姚杨家四娘的缘故,故而提醒钟意,小心身边的杨家人。
——尤其是今日普华寺流民之变、马车出事的事儿。
钟意再往下看,却是已经没了,如此她便明白了,若非是许昌地动、燕平王世子离洛办差,又正好出了今日之变,宣宗皇帝这封信,本来其实还是不打算与她写的。
——对方早已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的井井有条,将她遗留下来的隐患一一妥善地交代到了燕平王世子手里,包括钟意这个人。
明明今天有那么一瞬间,钟意恍惚间还十分自作多情地以为,对方待她是有那么一丝丝的不一样的。
不过或许这也并非全然是钟意一个人的自作多情,宣宗皇帝或许也并非是对她完全无意,毕竟,事不过三,没有人会每次都那么巧之又巧地把另一个人从苦难里解救出来,但,就算是有过那么一点点不一样……又能怎么样呢?
钟意可是他堂弟的已经定下的侧妃,宣宗皇帝这样的人,连旁人弄虚作假、撒谎诡辩都看不下去,待人待己都是那般严苛厉律,又岂会作出这等窥伺臣弟妾室的不入流之事来?
钟意想,自己应该更自觉些了点才是,宣宗皇帝今日待她的态度、这份信字里行间透露出的疏离疏远……对方的意思如此明显,她更该识相地依葫芦画瓢照做才是。
于是钟意便微微笑着,反问藏在房梁上的飞六道:“陛下可有说过,可需要我回一封过去?”
“这倒是不必了,”飞六毫无所觉地笑嘻嘻接道,“陛下说了,钟姑娘看过之后烧了便是,什么都不用回,您心里清楚了就是。”
钟意不自觉地捏紧了手里的信,淡淡的墨香缠绕在她的指尖,恍惚间,让钟意错误地感觉自己仿佛摸到了宣宗皇帝其时执过的那支笔般,她心里突然涌现出一股足以淹没她心田的惆怅失落,钟意难受地意识到:她不只是对着一个绝对不应该对的人动了心,更可怜的是,对方好像还连半点念想都不愿意给她留下。
钟意颤抖着手将那封刚刚摸到的信送到烛台边,飞六趴在房梁上一眨不眨地盯着,眼看着火舌逼近信尾,钟意手一抖,却又把那封信收回来了。
飞六不由奇怪地看着她。
“陛下有要您盯着我烧信么?”钟意抿了抿唇,一板一眼地问飞六,仿佛这是什么非常值得讨论的重要大事一般。
“这倒也没有,”飞六也被钟意问得迷茫了,搔了搔头,一时茫然回忆道,“陛下只是让我嘱咐钟姑娘,看过信便就烧了吧,好像也没说要我盯着钟姑娘烧……”
“好,”钟意不动声色地将手里的信放了下来,神色冷淡地开口送客道,“既是如此,这位大人就先请回吧……我一会儿自会处理。”
飞六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好像也没有拒绝的余地,再加之钟意已上前一步,重新推开了窗子,送客之意溢于言表,飞六无奈,只好欲言又止地抱了抱拳,飞身跳了出去。
钟意一脸平静地合上窗,吹熄灯烛,摸着黑在梳妆台前坐下,抱住膝盖,垂下头,额角抵在双膝上,终于是忍无可忍地压抑着哭了出来。
钟意想,她这一生,亲缘淡薄,知交了了,位卑势弱,处处身不由己,但如今来看,这都还不是最凄惨的。
最惨的是,到最后,她连自己的心都留不住。
钟意终是用这种最惨痛的方式,无可奈何地意识到,她早已动心,且对那个人,情至深处,几乎无可自拔。
但也仅仅就只止步于如此了。
到底前世无缘得以相认,今生亦无份相聚执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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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日同夜,燕平王府。
燕平王妃卸了钗环,懒懒地躺倒在美人榻上,由着贴身侍婢捶腿捏肩,但其面色沉沉,眉宇间有着一抹消不去的踌躇阴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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