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安菀左右各看了一眼,说:“妈咪,六姊冇睡好,你不要怪她。”
曾念勉强笑了一下,“等一阵见到大姊,记得代我问好。”
“好啊。”裴安菀乖巧地答,默默吃餐盘里的煎蛋。
用完早点,曾念送裴辛夷与两个小孩到玄关口。
裴辛夷让穿好鞋的小孩们先去按电梯,对曾念说:“Sorry念姨,最近公事多,我状态很差,你不要记在心里。”
曾念摇头说:“怎么会,是我的错。”
“给你买澳记的蛋挞回来。”裴辛夷微笑,转身跨出门去。
*
裴家长女在事故后精神状况不稳定,住在疗养院十年有余。疗养院在湾仔跑马地,裴太一手建立,是本地最好疗养院之一。最好意味最贵,普通市民倾家荡产也不住起。
如同酒店套房一般的病房里,女人半靠在病床上,每当护工说着“啊”把勺子递到她唇边时,她才机械性地张开嘴。
女人面容消瘦,深眼窝陷得更深,大眼睛无神,看上去有些吓人。再仔细看,与裴辛夷长得有几分相像。
病房门被打开,裴辛夷与两个小孩走了进来。
护工瞧见来人想起身打招呼,一时手忙脚乱。
自从出了塑胶祥的女儿差点注射毒杀阿姊那件事,裴辛夷就升级了疗养院的安保系统。照看阿姊的护工是三班倒,一共三位,都是裴辛夷千挑万选,细考了家族人际才选上的。
裴辛夷示意护工坐下,一手推一个小孩的背,让他们走到病房前去打招呼。
裴安逡与裴安菀在这时忽然有了默契,一齐轻声地说:“大姊早晨。”(早安)
裴安英缓缓转过头来,静默地看了看他们,再抬头看去。
裴辛夷笑了一下,说:“阿姊,是我Daph。”
“Daph?”裴安英似乎在脑海里搜寻这个人,一会儿后才“噢”了一声,又说,“Daph。”
“是呀,是我。”
“Daph饿不饿?”裴安英扬起优雅笑容,忽然换了个人似的,只是眼神仍旧空洞。
裴辛夷每每看到这样完美的笑容出现在阿姊如今这张脸上,都会感到心痛。这大概是她作为人最有知觉的时分。她高傲的阿姊,像无可比拟的星一般耀眼的阿姊,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裴安英每笑一次,裴辛夷心头的恨就多加重一分。
“我不饿。”裴辛夷温柔地说。
“Daph累不累?”裴安英想到什么,指着靠墙的椅子说,“坐,细路仔也都坐。”
裴辛夷与小孩们坐下,还未说话,又听裴安英说:“不要只顾着工作,该休息就休息,该玩就玩。”
说的也都是每次都会讲的话,辛夷却听不厌,应着:“好、好。”
裴安英又问:“八仔菀菀乖不乖,有没有用功念书?”
八仔开朗地说:“有啊,但是大姊,我们放假咯。”
裴安英顿了一下,去看墙上的挂历,意识到现在是八月,问:“怎么不去夏令营?”
裴辛夷替小孩们答:“他们不想去。”
裴安英点了点头,“也好,你们多陪Daph,免得上学了不见人,Daph挂念你们。”
裴辛夷瞥了小孩们一眼,笑说:“我才不要挂住他们,成天吵死了,两只麻雀。”
裴安菀鼓了鼓腮,呛声说:“我很乖的,看书又不出声,哪像八仔拿着飞机模型回来回去,满屋子跑。”
裴安英笑了起来,“八仔想做飞行员?”
裴辛夷稍感惊讶,阿姊能问出这样的话,说明状态不错,神志是很清晰的。这很难得。
“是啊,我要做华人机长!”裴安逡粲然一笑,小鹿斑乌黑的眸眼更是明亮,不过有些肉乎乎的脸蛋显得他虎头虎脑。
裴安菀在他的衬托下显得过分机灵,她笑得露出犬牙,说:“大姊呀,你不知妈咪怎么讲他。讲他不用功念书,‘净系识得叹世界’!”(净是知道享受)[17]
裴辛夷笑说:“菀菀,这叫理想。”
裴安英说:“菀菀真是像Daph。”
裴安菀吐了吐舌头,说:“我才不要像她,整天凶巴巴,在哪里都以自己为中心,看不见旁人。”
裴辛夷斜睨裴安菀一眼,对裴安英无奈地笑:“他们长大了,各个都很有想法,管不住。”
“是啊,BB仔都长大,我老了。”裴安英温柔地说,“Daph几时结婚?”
裴安逡立马捂住嘴,用惊讶地眼神去看裴安菀。之前菀菀说六姊是为“结婚”生气,今早六姊也因此不开心,他以为六姊听见“结婚”就会发脾气。
裴辛夷却笑说:“阿姊,冇人同我拍拖啊,怎么结婚呀。”
“搵个人拍拖咯。”裴安英笑眯眯地说,一时间看上去与常人无二,“冇钟意的人咩?”
裴辛夷想了想,说:“假如有,阿姊想不想见?”
“当然要见,意思是有这么个人咯?”
裴辛夷笑着去看一旁的小孩们,摸了摸裴安逡的头,说:“好啊,下次让他来。”
裴安英口渴去拿水杯,护工没来得及反应,就见她握住了水杯,把水杯抬起来。就在这一瞬间,杯子倾斜往地上掉,水洒了护工一身。
裴辛夷慌忙起身,却是来不及了。
裴安英大叫起来,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又看向墙壁。大嚷之中隐约可以分辨出一个名字,是她那一岁就夭折了的女儿。
当时,她在大哥的葬礼上,应付了一阵前来吊唁的人,去婴儿车里抱起哭嚎的女儿,还未来得及反应,女儿就休克了。
医护人员赶来,压制住裴安英,为她注射镇定剂。
裴辛夷越过人们中间的缝隙,注视着这不断上演的一幕。
与医生交谈过后,裴辛夷在床边安静地站了会儿,轻声说:“八仔菀菀,我们该走了。”
小孩们对方才的场景习以为常,没有被吓着。
乘上电梯,裴安逡说:“六姊,你讲要带来见大姊的人,是不是送你回家的那个人?”
裴安菀暗暗瞪他,让他收声。
裴辛夷示意无事,知道他想要安慰她,只是方式略显笨拙。她捏了捏他的脸蛋,“八仔也好奇那是谁?”
“是啊。”裴安逡诚实地点头。
裴安菀皱了皱眉头,说:“真是你钟意的人?”
裴辛夷浅浅一笑,不再言语。
*
虽是休息日,裴辛夷却是闲不下来的,将古玩行的分店都走了一遍。九龙分店来了位蛮横的客人,她亲自处理了这件事,把分店经理叫到附近茶餐厅谈话。
好吃好喝的奉上,裴辛夷温声细语地说,只谈这些年来她看在眼里的好,不提过错。经理先是应承,慢慢觉出羞愧,主动说即日起整顿职员们的工作态度。
裴辛夷笑笑,“后生仔是有样学样,不用这么大张旗鼓,你在行当里属有资历的管理了,应该知道怎么做。”
经理喝着鸳鸯冻奶茶,直冒冷汗,生怕老板把他干的小动作全部甩出来。他连忙说:“是啊是啊,整顿店头还需由我领头。”
裴安菀总是说裴辛夷脾气差,不知怎么把古玩生意做这么大的。其实只有一条准则,掌握人心,而不让对方看清自己。
*
上了车,裴辛夷接到周崇的电话,佺仔代为说话,说深圳那边确定可以出货了,要六姑确定时间。
裴辛夷沉吟片刻,说:“八月十八日”又说:“通知张生,让他派人来接儿子。”
电话那边沉默,没有应声。
过了会儿,换了周珏,咋咋呼呼地说:“六姑呀,你管管裴繁缕好咩,她天天夜蒲,我天天帮她处理狗仔,这样下去可以报名参加马拉松。”
裴辛夷笑了一下,通过后视镜去看司机,而正在看她的司机一下就回避了视线。
“文师傅,回中环。”
“好。”
裴辛夷从斜角的视线看见司机的手臂,手腕从西装袖子里露出一小节,手腕上戴着一只伯爵的新款腕表。
她说:“咦,文师傅这只表在哪买的,很漂亮?”
“老婆买的……”司机很不好意思地说,“六小姐送的那只舍不得戴。”
“哪里的话,当然要带老婆送的啦。”
*
电话铃声没个消停。
裴辛夷回到公寓,鞋子还未脱,菲佣就抱着座机,拖着长长的电话线来到玄关。
这次是裴安胥打来的,只说了个“阿妹”,就被裴辛夷冷静地打断,“时间确定了,你才复职,之前的人也不能用,这次只有我帮你了。”
“我知道啊……唔该(谢谢)。”裴安胥说,“我正愁怎么向契爷(干爹)借人,你帮了我大忙,回头一定请你食饭。”
“算了罢,我不差你一顿饭。”
“欸,不要这样讲啦。……对了,有件事,我觉得还是让你知道比较好。”
“乜事啊?”
裴安胥清了清嗓子,说:“刀哥到香港了。”
未听见裴辛夷回应,他接着说:“河内发生的事,那是不得已,他肯定也不想那你做人质的,要说错也是良叔挑事在先,总之,你不要埋怨刀哥,我们以后还要合作。”
裴辛夷哼笑一声,像是真记恨在心一般,说:“你的生意,你的合作伙伴,你对他好就行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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