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宇放弃了挣扎,五官显得冷峻起来。
他本就是好看的男人,因为追求亲和力刻意隐藏了锋芒,现在敛去那层外壳,露出许多棱角来。那倔强的下巴,永不屈服的鼻梁,还有仿佛从黑暗里穿出来的双眼,无一不昭示这其实并不是一个真正被俗世磨练得圆滑的男人。
他的心里还有峥嵘,所以苦着心智和身体,试图通过改变自己来改变这世界。
贺云舒伸手碰了碰他的脸,“我经历一遭后,可以说是自私——”
“不,不是。”他反手压着她的手,道,“你不能这么说自己,是我强求了。”
“你是一个很好的人。”她道,“我那时候刚离婚,内心非常不平静。他来挽回我,千方百计。无法否认,对他还有些感觉。可我知道不能回头,一回头又要重蹈覆辙,所以怎么样都要逼迫自己走出来。你恰好出现,也完全符合我的要求,我纵然不想和你有个结果,也贪图你给的温柔和便利,躲到你身边,指望你能拉着我。我更不该真心喜欢上你——”
贺云舒两眼忍不住包了泪,“不该把你拉进来。”
魏宇深深地抱着她,他何尝又不是想籍着她做借口反抗家人呢?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我既然知道你为难,就不能厚着脸皮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只享受你的好处。”
“云舒,我已经在说服他们,他们——”
她按下他,“魏宇,我既然亲历过其中的苦,就绝不允许别人承受同我一样的难。”
魏宇看着他,黑色的眼睛里有潮涌,然后是深切的悲痛。
贺云舒真真切切感受到他的难过,还有对未来的失望。
一个人只有用尽全力去追求过,才知道绝望的滋味。
他长久地看着她,“我所有的好,都是你拒绝我的理由。”
“那是因为我知道你是个比我更强更好的人。”贺云舒伸出食指,点在他的心脏上,“只要你搬了自己给自己压在心上的山,再没有什么可为难你的了。魏宇,你是能走得更远的男人,不要被一时的软弱和迷惑绊住了脚。”
每个人都在人生路上独行,偶有一段相知相伴,已是幸运。
贺云舒要走了,他将她送下楼。
她上车,他立在车外。
两人隔着玻璃,昏黄的灯只照得出来模糊得影子。
贺云舒看不清他藏在黑暗里的脸,但看得到他发光的眼。
她没有对他说再见,他也只是看着她。
许久之后,他道,“我永远不会后悔和你在一起过。”
贺云舒笑着点点头,她也没有后悔过。
过往的人生皆是脚下的路,成就的是将来的自己。
第七十三章 误会
方洲生在秋天。
去年的这个时候, 贺云舒问他要不要办个小型的庆祝, 只家里人和近亲聚聚就行。
他拒绝了, 说浪费时间。
她没劝他,要他多休息,少上几天班, 家里也能撑得住。
他回她什么呢?
方洲用力敲了敲头, 忘记了。
最近记性不是太好, 很多事情浮光掠影一般。
想起来一点儿,更多的却沉水底下去了。
昨天母亲来说话,问他办不办生日,或者全家去南山吃个饭。又见他精神不太好,劝他干脆休假。
他同意吃饭, 正好跟鼎食的股东会一起凑合了,但休息却拒绝了。
新项目那边做了一个明暗局,在海城寻了个中间人买到一个有批文却无技术和通路的公司, 花钱包装一番后再用人私下联系翟智诚;平城这边却让简东顶着,也幸好魏宇咬得紧,工作细致, 流程一直没办得下来, 搞得连赵立夏都有点慌张了。翟智诚几次三番开会, 要他出钱把两人的股份买走, 他假意应着, 就没松口。
左手用海城的公司卖翟智诚高价, 右手用得来的钱压他平城公司的股份, 等火候一到,万事皆成。赵立夏不必担心赵家垮台,可以毫无顾忌地分手;关浩跟着翟智诚出走海城,大笔的钱入那边的局,起码好几年无法翻身;简东要么守着分公司不温不火,要么自谋出路。
各人有了各人的结局,方家又得一利;若是以往,方洲该兴奋得无可抑制。
现在却稍微差了那么点意思。
方洲从床头柜里翻出那张被磨得毛边的照片,上面的贺云舒依然在看他。
他那时候才二十岁不到,学业爱情两得意,父母也为他铺好金光大道,人生肉眼可见地没有波折。他只要保持住自己,沿着既定的路走下去,早晚会迈上顶峰。所以,他纵情肆意,领着朋友们呼啸来去,根本不觉得这世上有什么事能难住他。他也无须伪装,高兴了就笑,不开心了就走,打架起哄架秧子,一样无赖事也没拉下过。
即使偶尔有烦恼,也很快消失在飙车的速度和风里。
贺云舒所见的,是他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刻。
那样的日子过了没几年,父亲突然中风。
方骏还小,沉迷在做大厨的梦想里,对家里的生意完全没有兴趣;母亲忙着为父亲找靠谱的医生和医院,有时候还要带他出国好几个月;小姑虽然能在公司说上话,但和小姑父的婚姻陷入困顿,抽不出太多的精力帮忙;方家的其它兄弟叔伯,要么有自己的生意,要么有自己的算盘。
母亲承受前所未有的压力,开始考虑将公司交出去。
方洲不服气,父母亲一辈子的心血,怎么能白白给别人?
母亲苦笑,“不然怎么办?现在给出去,还能换钱,咱家还能轻松过日子。现在不交,等着别人来啃,肉全啃没了,咱们还要背债。何必呢?”
他热血上头,直接道,“妈,还有我啊。”
他是方家的长子,是父亲悉心培养的继承人,既享受了方家最好的供给,就不能在需要的时候指望不上。
母亲没说话,显然并不支持他这个决定。
方洲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之人,既决定了提前接班,马上就取消了出国的计划。
赵立夏来问他,“为什么不商量就做了决定,我呢?”
他理所当然地回,“我家出事我来顶,这是很自然的事。”
赵立夏失望地看着他,说自己扛不起那样的责任,便提出了分手。
现在想来,她离开他,不过是许多的委屈积累起来的。
他一如既往的自我,是压死这段恋情的最后一根稻草。
方洲没来得及品味失恋的痛苦,整个人便被卷入了社会的洪流之中。
公司繁杂的内部人事,外部错综复杂的关系。父亲病倒后,好几个大的合作项目停摆,合作人持币观望。
方洲很自信地以方家继承人的身份接手了项目,一个个合作人去拜访。然而招待他的茶水有,好酒好菜有,实在的话却没有一句。很多次无功而返后,在楼梯间抽烟的间歇听见下面人一声抱怨,“他当自己是谁?拎着一个方老板儿子的名头,就以为人家要跟他继续了?他凭什么?有能力还是有业绩?说大话的小子——”
他稍微清醒了一点,再去探望那些叔叔伯伯,果然从眼角眉梢里品出些味道来。
有亲近些的人来指点,告诉他其中玄机,帮忙分析各种姻亲关系或者利益关系。
他全盘接受,换了方法去做,可一转身,那得了他信任的人早挖了公司的利益出走,新开门户做起抢东家生意的事。
几乎令方家爬不起来,幸好方涵和方太太解囊相助,才免了一次危机。
方洲深受打击,万般想不通,人性怎么会如此?
甚至比被赵立夏分手还要受伤。
母亲安慰他,“这世道就是这样的,咱们保持本心就好。”
被动防御是方家的准则。
不主动害人,但绝不轻易被人伤害。
方洲听进了母亲的话,更深刻地理解了方家面临的危机。
他是一个多么天真和幼稚的人啊,自以为是地觉得能搞定一切,能撑起一个诺大的家庭,其实不过是被父母保护一无所知的毛头小子。
人只有看清楚自己,才能彻底的成长。
于是,他将脑子里天真的想法全部砸碎了,那些美好的后面都画上一个问号,说每句话之前总要想三遍。
也许无法算无遗策,但绝对能让方家避免大多数的麻烦——毕竟,他现在是方家的支柱了。
揉碎了少年方洲的骨血,从里面站起来一个成年的方洲。
他警戒地巡视着方家的领地,守卫自己的劳动成果,紧盯着四面有可能而来的危险,不肯稍歇一分。
除了自己原生的家人,他不再可能投放百分百的信任。
因为,一个恍神便是一次大厦的倾塌。
方洲做得越好,将人性看得越透,就越是自信,甚至可以说是自负。
他是他地盘上的王者,他会给这个家找出最好的路,所有人按照他的安排行事就好。
包括贺云舒。
他当然看出来她求什么要什么能做什么,更知道她会面临一些问题。可由此及彼,既然他能解决更难的,他的伴侣当然也能。
能力匹配,并肩而立。
方洲洋洋得意地计划一切,生怕自己施展一点软弱,让她得到退缩的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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