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五点半的样子,一辆汽车从外边开了进来。
跑马场的规矩,车子是绝对不能进的,就怕哪个浑的开车进来撞了场子里跑的马,马场里的赛马不比外边寻常拉货的马,配种和饲养的钱可以买好几台汽车。然而这规矩自然拘不到自家的老板,那汽车直接开到马厩的门口方才停下来。
汽车停稳后,齐英,慧平,伍世青和怀瑾下了车。
付春虽然不过是跑马场里一个马夫的管事,伍世青也不常来,但也认得齐英和伍世青,虽见四人下车便立马低了头,却也忍不住往慧平与怀瑾瞧。
两人依旧是一身女学生的校服,但因这会儿日头几近下去,寒气上来了,皆在校服外加了一件缎面小袄,慧平先一步下车,身姿高挑,面容姣好,娉娉婷婷,已然是付春见过的小姐里极出众的模样。
付春心道这应该就是报纸上所说的,老板家里那位远房的小姐,只是不知道为何未坐后排,竟在前排,这心思还未转完,却见慧平回身拉开后排的车门,从后面又将怀瑾请了出来。
这一日前半晌下了些细雨,虽然午后便停了,但冬日里地上干得慢,慧平道:“小姐仔细脚下滑。”怀瑾应了一声,搭着慧平的手,从车子里抬步出来,站定后睁大了眼睛往四周瞧。
这跑马场虽是十数年前建的,但一年前又重新装修过,场地看台皆置办的最新最好的。
伍世青待怀瑾看了一会儿,道:“怎么样?”
怀瑾闻言回头笑道:“我过去也没来过跑马场,没什么比较,倒是说不出个什么,不过看着倒是气派得很。”
伍世青听了便道:“这会儿没比赛,回头你若有兴致,不嫌吵的话,比赛的时候带你来玩,热闹得很。”怀瑾听了自然是说好。
二人说完话,早就等在一边儿的常育衡上前行礼问好,又回身指着付春与二人道:“这是马厩的管事付春,若是爷和小姐要挑马,想要什么样的,尽管与他说。”付春原本以为慧平如此出众,应该是小姐,结果竟是个丫头使女,再见怀瑾下车,虽是和和气气的,不像往常见的小姐太太们一般骄傲的姿态,但周身气度不凡,也是前所未见,忽然听见自己的名字,一时竟忘了朝代,慌张向前几步,垂手单膝一曲,道了一声:“给您们请安了。”
这旧礼行得实在是有些过时,慧平见了噗嗤一笑,慌忙捂嘴,怀瑾也笑道:“您太客气了。”
付春闻言起身一时也是窘迫得很,常育衡连连拱手道:“这家伙一年到头的伺候马,每日见马的时候比见人的时候多,爷和小姐见谅。”
这倒是没什么好怪罪的,四人说着话,付春从马厩里牵出一匹深棕色的高马,只见那马毛发闪闪发光,四蹄强健有力,便是伍世青这种不爱马的也看得出,是匹很好的马。
常育衡道:“这匹马名叫筋斗云,虽然并非冠军马,但也成绩颇好,而且外形好看,很受欢迎,而且脾气极好,出去游玩是很好的。”
筋斗云?!!!那谁骑上它不就是孙猴子了?
怀瑾闻言掩嘴直笑,便是伍世青也难免嘴角挂了笑。
马是好马,只是这名字有些逗,而且有些太高了,看着总觉得危险。
伍世青道:“可有矮一些的,适合小姐骑的?”
此前伍世青只说要来挑马去游玩,未说是给怀瑾挑的,常育衡心里虽奇怪未听说老板有这爱好,但也未多想,便让付春挑了这匹威武健硕些的,不想竟是给怀瑾骑的,如此似乎便有些不合适了。
常育衡难免要奉承道:“如今会骑马的小姐不多了,小姐好生厉害。”
怀瑾道:“您抬举我,我不过是幼时骑过,也骑得不好,慧平骑得好,而且她属猴,也不怕高,您这匹筋斗云配她倒是正好,便给她骑好了,只是要劳驾您与付管事另外给我挑匹矮些的。”
这便是说笑了,慧平顿顿脚,脸颊泛红,道:“我刚听了这马的名字,便知今日定要被你打趣了!”
怀瑾闻言却笑道:“那倒是我随了你的心意,你非得谢谢我。”
说着话,付春从马厩里又牵出一匹马来,只见那马毛色雪白,鬃毛蓬松,昂首挺胸,目光清澈又明亮。
付春道:“不瞒小姐说,这一匹并非赛马,原本是一位小姐托咱们为她从外边引进的,没想着马到了,那位小姐不要了,所幸当时这位小姐下了一半的定金,都赔给我们了,便用这笔定金将它养着在,平日里无事便让它在场子里跑跑,脾气是再好不过的,纯血白马,骑出去也是极体面的。”
听了这话,伍世青扭头往自家小姑娘一瞧,果不其然自家小姑娘哀悯的看着那马,心疼得不得了!
【就是一匹马罢了!】
【唉!女子啊!】
身世这般凄惨的的马,怎么可以拒绝?!如此怀瑾的马也就定下了。
付春道:“因为总想着将它卖出去,又没卖出去,也没个主,这马一直没起名,劳驾小姐便给它赏个名吧。”
怀瑾往这白马看去,见它毛色纯净,皎皎如月,便道:“那就叫它明月吧。”
不料话音刚落,却听一旁伍世青点头道:“这倒是好。”又接着对付春与常育衡道:“名字都给起了,回头这马的饲料钱你们单独找小姐要。”
怀瑾知这是打趣她,扭头看了伍世青一眼,道:“我出便我出!”说完又道:“我还养不起一匹马么?”
那自然是养得起的,自家大小姐可以誓言旦旦男人宅子孩子都自己养的人。
伍世青未再说话,总归不能在人前让自家这位大小姐下不来台。
随后怀瑾与慧平皆上了各自选的马小跑了一圈,两匹马确实如所说的温和乖顺,如此周末怀瑾与慧平跑马游玩时用的马便算挑好了,眼见着夜色也下来了,四人便准备回府了。
临了走的时候,慧平拿出一盒胭脂,递给付春,道:“你挑的马,小姐很满意,你差事办得好,以后爷自然不会亏待你,那是你们爷们的事。但另外一头,不管怎么说,也没有说让你白白请安的,如今是新政府了,我们也不说赏,送你太太一盒胭脂,你替她先收下,回头替小姐转交给她,可好?”
那如何能不好,付春自然是双手捧过胭脂,连连道谢。
如此四人便上了车,只是待到车门关上,齐英发动了汽车,一边儿往外开一边儿说道:“这小子今日撞大运了,您二位手里的胭脂可都不便宜,只怕回头当了,能当聘礼把相好的娶进门做姨太太了。”
这话一出,怀瑾与慧平皆是一愣,慧平道:“我指明了是送他太太的,他还能拿去当了娶姨太太?”
齐英道:“那怎么不能,也不一定拿去娶姨太太,也可能一个晚上在赌桌上便输光了。东西都给他手里了,如何处置还不是由他?”
这如何能由他呢?此时车子已经几乎快开出跑马场了,怀瑾却道:“齐英你将车再开回去。”
然后,待到齐英将车子开回去,便见慧平摇下车窗,冲着准备进马厩的付春说道:“付管事,这胭脂是洋货,与寻常胭脂的用法有些不同,回头我将用法写好了,寄到您府上给您太太亲启。”
那付春闻言一愣,随后自然还是连连道谢。
而车子内,齐爷回头与后排的五爷快速的对视一眼,又快速的各自扭头,扶额,开车窗,点了一支烟。
忽然有种下半辈子爷们的日子会有些难过的预感,怎么办?
第35章
水生是在怀瑾和慧平与同学跑马的那日回的。
那一日天公作美, 虽然进了腊月,难免寒冷, 却出了个大太阳,连带人心情也好起来。
怀瑾与慧平幼时本就喜欢骑马, 又赶上好天气,自是玩得尽兴而归, 进了城,与各自回家的同学告别后,两人也不急, 慢慢的遛着马往伍公馆去。行至火车站前,车马渐多, 难免更是慢了下来, 然而, 也就是此时, 见着一个黑衣男子从火车站里走了出来。
那个男子穿着对襟的黑色驼绒上衣,戴着一顶圆顶羊毛毡礼帽,提着一个大皮箱,显是刚下火车的样子,看着年纪不大,却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来接他的司机小跑着过去,弯着腰连着鞠了几个躬,道:“白爷一路辛苦了。”他点头回礼,将行李递给那司机。
而另外一边骑在马上的怀瑾一看, 这不是水生又是谁?!扬手便喊道:“水生!”
如今在上海,以伍世青的地位,已然近乎没有直呼他名字的人了,而水生作为伍世青手下与齐英齐名的人物,直呼他名字的人也不多了,忽然听到一个女声唤他的名字,难免意外,寻声望去,竟是怀瑾与慧平,原本冷着的脸顿时笑了笑,走了过去。
怀瑾见水生走了过来,便与慧平一起下了马。
水生走过去,两人刚下马,便听慧平笑着说道:“我一直以为你姓水,听那司机喊你,才知道原来你姓白?!”水生听了原想说哪里有人姓水的,不想还未开口,却见怀瑾也笑着连连点头,道:“是是是!我也一直以为你姓水。”
如此,水生还是要说:“还有人姓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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