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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无花也怜侬 完结+番外 (也稚)


  餐食陆续传来,吴祖清给小费打发了弹评艺人,包厢安静下来。
  吴祖清动筷,蒲郁却还端坐着。他轻杵筷子,道:“胆子愈发大了,还同我耍脾气。”
  “小郁以为二哥对‘镜子’,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你知道的越少越好。”吴祖清动筷,“对你来说,探究我的事很刺激,可这些事情不是寻刺激就可以做的。”
  蒲郁直棱棱地看着他,“找刺激,原来二哥是这样看我的。对,当时有所察觉,我的确觉得刺激。二哥有许多办法让我保守秘密——我不是为了保命才那样说的,二哥还不明白吗?”
  吴祖清笑了,“你不会觉得是好玩的罢?”
  “小郁的身世,二哥应该查得一清二楚了。能过上安生的生活,小郁原本别无所求,可遇见二哥,以往的事全记起来了。”
  蒲郁缓缓道,“蒲怀英,二哥晓得吧?我以前叫这个名字。若怀英是男儿,原该继承父兄的志愿。可怀英是女儿,没有任何选择,唯有结亲算得上光耀门楣的事。怀英没有选择的余地,可我想有,我想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半晌,吴祖清说:“你靠手艺傍身,不也行得通。”
  “上次是冯太太,冯太太念旧情,不做张记的生意也没有另使绊子。可下次换了别的事、别的人,张记关门大吉说不定。以前对门的西服店得罪了经营房地产的李家,老板在上海待不下去,被迫回乡。这乱世,手艺人也不过蝼蚁。”
  “……你想要出人头地,二哥可以应承你,待你学好手艺给你投资。”
  “我不为出人头地,何况,即使我有幸得二哥庇护,也不能靠二哥一世。”
  吴祖清揉额角,“小郁,你不会以为拿起枪杆就能够掌握命运吧?”
  “为何不能?”蒲郁神情笃定,“小郁虽学识浅薄,可也知道一些事。如今天下四分五裂,军阀拥兵自握,蛮夷虎视眈眈,战乱致以民不聊生。唯有向着那革命,我辈才有出路。”
  吴祖清冷笑,“演讲不错,我是不是该为你鼓掌?照你这么说,去参军不就好了。”
  蒲郁不觉冒犯,反而道:“女子若能参军的话,我自当去的。周岁抓阄,我抓中的是父亲腰间的枪套;自小讲得多的也是随我二哥征战沙场,以身报国。只是那会儿未能看清,北洋政府一盘散沙,治国之策根本与孙先生倡导之民主相去甚远。”
  “空谈!”吴祖清呵斥。
  蒲郁微微抖了一下,仍执着道:“二哥为什么选择这条路?如若二哥是为出人头地甘做政党犬牙,那前前后后这些当我没说过。我的命,任二哥拿去。”
  吴祖清摸出烟盒与打火机,点燃一支烟,“不然呢?”
  “其实,别无他法对吗?我发觉了二哥的秘密,除了成为同谋,只有死。二哥宅心仁厚,没让我死,才拿‘镜子’这模糊的说辞来哄我。到底不是长久之计啊。”
  这一瞬,吴祖清看见蒲郁长久以来藏住的狡黠。
  曾削发明志,当断则断取‘郁乎苍苍’为名,将家族不幸深埋在心,她哪里是听之任之甘于命运造化的小女孩?
  蒲郁扬起唇角,指着吴祖清的衣服,“不如小郁帮二哥定主意,若是中了,我会死;若是空了,让我为之效力。”
  吴祖清何时受此掣肘,这些日子以来的踌躇化为乌有,顷刻间起了杀意。
  她早就该消失的。
  吴祖清摸出枪,转动轮-盘拨下一半子弹,“遂你愿。”
  蒲郁拿起枪——金属久违的触感,令她战栗。她拨动保险栓,把枪口抵在额角,扣下扳机。


第20章
  霎时,茶盖飞闪去,将她手里的枪砸出老远。瓷盖碎裂,声响之后,她才感觉到手腕扭伤的疼痛。
  动静太大,引得小厮在门外问:“吴先生,可有吩咐?”
  不一会儿,门开了,吴祖清说:“来人收拾了。”
  小厮传人来收拾,发现餐食几乎没动过,热络道:“不合吴先生口味吗?”
  吴祖清冷笑,睇身后的人。蒲郁眼红红,一幅受委屈的模样。
  小厮明了,小姑娘闹脾气——准是发现方才吴先生这儿还来过一位女士,呷醋呢。
  小厮没再唠叨,张罗其他人帮吴先生备车,一路相送到车上。
  一路无话。
  二哥最初说镜子,是警告她不要揣测他的心思。可她偏要闯一闯,如今彻底逾过他的底线。
  估计二哥好不容易有放松片刻的机会,却让她搅和成壮志宣言。他该后悔提什么镜子了,恨不得了结了她,奈何饭店闹出人命说不过去,才又放她一马。
  静下来后,她意识到方才的话多么浅薄,从头至尾的行为多么可笑。
  幸好,幸好还没说出最本真的念头,她不能让他再看低了。
  下车后,吴祖清走在前,蒲郁走在后,完全笼罩在他高大的影子之下。
  到二楼门扉前,蒲郁驻足,摸钥匙。
  吴祖清在上行的台阶上,冷声道:“上来。”
  冷不丁将她吓着,回头看去,支吾道:“啊?上、上哪——”
  吴祖清露出不耐烦的表情,蒲郁想起来他们的规矩,任何话不要让他说两遍。于是她收起钥匙,亦步亦趋跟上去。
  过三楼,继续往阁楼走去。
  蒲郁心里多了分恐惧:难道二哥这就要了结了她?
  诚然,在扬言同二哥赌俄罗斯轮-盘时,她就该做好觉悟。
  阁楼的门框低矮,吴祖清勾身跨了进去。蒲郁慢两步走进去,他蓦地关拢门,还上了锁。
  在吴家搬来之前,阁楼是公共区域,斜顶外有一片露台,偶尔蒲郁同施如令在露台上玩耍。
  现在阁楼属于吴家的租赁地,一盏地瓦数的电灯悬顶,室内的墙壁地板未经粉刷,放着木箱杂物。唯一的一扇窗玻璃蒙了灰尘,隐约瞧见外面露台晾的被单衣衫,微风吹拂,如鬼影缥缈。
  吴祖清把枪放在重叠两层的木箱上,许是觉得屋檐低矮,拣了张椅子来坐。
  蒲郁忙道:“有灰……”
  吴祖清挑眉,像在说:现在需在意这个?
  蒲郁眼观手,手指绞在一起。
  “谁教你用枪的?”
  审问的架势。
  蒲郁说:“我二哥。”
  “拿左轮手-枪赌俄罗斯轮-盘,也是他教的?”
  “是。”
  “他还教了什么?”
  “……活下去。”蒲郁隐忍着,可说到与蒲二哥的过去,声音还是有些哽咽,“二哥教我活下去。”
  “奉天蒲家的大小姐,需要靠枪杆子活下去?笑话!”吴祖清面无波澜。
  “二哥不信我,我也没法拿出证据。”
  查她的身世容易,可余下的是锁在大宅里的隐秘。家破人亡,她没法找以前的佣人来作证。
  “你是谁的人?”
  蒲郁惊惶抬头,“什么?”
  何止不信她,饭店的一番举止还令他生疑了。混乱的思绪,在触及他目光时戛然而止。大脑短暂空白。
  “你是谁?”吴祖清换了问法。
  “蒲郁……以前叫蒲怀英。”
  “谁取的名字?”
  “怀字辈,英字据说是大妈赐的,我不太清楚。”
  “可有小字?”
  “‘我儿’可算小字?我与父母缘浅,八岁到天津,才有人唤我怀英。”
  “谁?”
  “我二哥。”
  “你是谁的人?”旋即话锋一转,不给人思考的余地。
  “二哥……?”蒲郁怔怔地,心事泄露无疑。
  吴祖清没多想,一瞬不瞬地观察蒲郁的神色。如果她有半分矫饰,那么他该承认她是最厉害的卧底,连他也蒙过去了。
  事实证明,这仅是一位妄想泛滥的女孩,轻易教人看穿。
  且最后试她一试。
  “过来。”吴祖清道。
  蒲郁一顿,挪上前,却不敢太近。嗫嚅着,终于没了说生死的勇气,牙关发颤。
  “拿起来。”吴祖清偏了偏下巴,示意她拿枪,“不是讲有这么一天,你会先杀了我?给你这个机会。”
  蒲郁攥紧手,摇头道:“二哥拿身边的人威胁我,我才那么说的。”
  吴祖清哂笑,“这都不敢,还想帮我做事?”
  仿佛静止了。
  半分钟后,蒲郁缓缓伸手,拿起枪。可整个手都在抖,没胆把枪口对准他。
  吴祖清一下握住枪口,上移对准自己,目光盯住她,“开枪。”
  蒲郁努力克服身体里本能的拒绝,闭上眼睛,开枪眼前是温顺的马儿,猩红的血。
  哐嘡一声,手中的枪砸在地上,她惊惧地往后退。
  吴祖清好端端坐在椅子上,波澜不惊。
  蒲郁缓过神来,竟有失而复得的惊喜之情,“空枪,是空枪!”
  “你赌赢了。”
  “怎还如此镇定!”情绪到顶点,落下,蒲郁气结。
  吴祖清起身,将枪捡起来放回衣服里,“运气,也是能力的一部分。”
  蒲郁咽唾沫,“那么,二哥答应了?”
  “连这些那些的主义你都一窍不通,做什么事?”吴祖清弯了弯唇角,“不过我会慎重考虑你的提议,今日且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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