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郁抬眸,“二十九号,张学良通电全国称遵守三民主义,服从南京政府。报上刊了照片,东北各省降下北洋政府的五色旗,换上了青-白-旗。他们说……他们说‘东北易帜’,标示着形式上统一了。”
“二哥,我不明白。”
“怎么不明白?”
“我父兄正是为反对大元帅与革命军开战而牺牲的,后来革命军北伐,两军终是开战了。可怎么就……”
“北伐胜利了,战事平息,张学良不顾日本人阻扰,拥护国民政府。”吴祖清大约没注意到他的语气较往常有多温柔,“不好吗?”
“好。”蒲郁有些许哽咽,“大部没有战事,百姓不受灾祸,当然好。”
吴祖清微微叹气,“你是不是想讲可是?可是你父兄没能看到这一天。”
“我不晓得,他们反对,不一定是想降于南京政府。可是,若这一天早些到来,他们也许不会丧命。”
“来。”吴祖清带蒲郁到无人的角落,半张开手臂,“想哭便哭好了,二哥在这里。”
蒲郁顿了顿,蒙进他的怀抱,脚跟迟一步落地。
吴祖清轻轻抚摸她的头,无言语。
很安静,完全感觉不到她的啜泣。须臾,胸腔才感受到轻微振动。
却见她抬头,眉开眼笑,“二哥也会被我骗住!说过了,我打小就是怪孩子,不会哭的。”
吴祖清一怔,笑着刮她鼻梁,“不乖,连二哥也骗。”
第28章
一月,吴祖清为公事前往香港,文苓同往。这次蒲郁知道了,他们不是去香港,而是南京。
励志社在南京开幕,蒋任校长。
励志社是为南京政府军队及军警机关的高级士官提供后勤、日常生活及娱乐服务而设立的场馆机构。
蒲郁从孙太太那儿听说的。孙太太娘家在南京,有亲属在政府任职。
盼到二哥回来,蒲郁寻到机会见面,问:“是不是好气派?”
吴祖清略蹙了下眉,大约觉得问题奇怪。
蒲郁悄声道:“励志社呀。”
吴祖清道:“这个啊,我又没去。级别够不上。”
蒲郁颇有些失望,“还以为二哥是厉害人物。”
吴祖清失笑,“我们没法在公开场合露面。”
蒲郁眼波流转,“那这么说二哥很厉害啰?”
吴祖清撩起她一缕发,只道:“头发长长了。”
“二哥可钟意?”蒲郁在他面前愈发自在,竟生出天真娇俏女儿态。
吴祖清噙着笑,“钟意。”
“那我剪掉!”蒲郁撇开他,往沙发后坐了坐,“阿令讲女子偏不要做男人眼中的女人。”
“胡讲什么?”
“是真的!”蒲郁将其理论来,“妇女解放运动,二哥不知吗?男人素来将悍妇、妒妇、□□,你们不钟意的模样便统统扣上罪名。”
“我看你广东话讲得愈来愈好了。”
蒲郁睨他一眼,“二哥休要打岔。”
“好好好,”吴祖清无奈道,“你讲得对。”
“你看……”蒲郁尾音拖低,似在撒娇,“阿令果真讲对了,论理时男人道女人思维混乱,讲不过便开始搪塞。”
吴祖清抬起双手,“没,绝对没。你长发短发都好,只要你觉得好。”
蒲郁笑出声。
吴祖清喜欢看她笑,青春活力,充满生机。
回沪未作休息,吴祖清再度投入繁杂公事。冬去春来,他在社交场崭露头角,成了新晋红人。文苓作为他公开的女朋友也开始出席太太女士们的聚会,牌打得烂没关系,多得是愿意教的人。
文苓抱怨,“祖清,你牌技好,也不教我一手。”
吴祖清不咸不淡道:“就是要烂,烂得自然,不像我,想方设法给人送钱。”
文苓气笑,“便没见过比你还会骂人的!”
“承让。”
较之公事公办的同事关系,二人多了些彼此赏识的情谊,像朋友了。
情报小组快要在李孙二人身上盯出窟窿,事情有了进展。李会长是沪上名人,应酬广泛,社会关系复杂。不过李太太是位不爱交际的人,常来往的只得商会诸位太太。
太太们的娱乐方式不多,打麻将、听曲儿、上寺庙拜佛,还有逛百货公司。那些个舞厅她们是不去的,宅邸便是她们的舞厅,打几圈牌,吃了宵夜,在留声机的乐声里哼唱小调。
再谨慎的人,时间长也会露出痕迹——出在黑胶唱片上。在李太太新订购的唱片包裹里,情报小组发现自制的类似收讯的小机器。包裹原封不动地送入李宅,情报小组继续追踪包裹来源。
五月下旬,孙先生忌日,政府公祭,全国降半旗,臂缠黑纱,禁娱七日。规定是这么规定的,商会那些一日不摸牌就不舒服的老爷太太们到第五日就捱不住了,深夜偷摸组牌局。
他们本该是市民表率——市民该娱乐的也娱乐,作出这番举动,令文苓厌烦不已。孙太太盛情相邀,文苓不得不前往,进门还遇管家请她摘下黑纱。
事后文苓抱怨,“烦死了,我不要打牌了,浪费生命。”
“正好今日都在,我教你打牌罢。”
吴祖清将女孩们叫到桌上,挽了挽袖口,“文苓先旁观。”
文苓双手抱臂,呵笑,“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吴祖清也不理会,对蒲郁抬抬下巴,“你来丢骰子。”
梅雨季过后,蝉鸣起伏,学校放长假,吴蓓蒂幽幽道:“这回戏剧社的朋友们真要坐邮轮去海外游历了……”
“罢了,我让你去。”吴祖清道。
吴蓓蒂还未来得及欢呼,又听他接着道,“让阿伟与你同去。”
“啊……”吴蓓蒂皱眉,“为什么呀,就我一个人带佣人,讲出去多笑人。”
“二择一。”
吴蓓蒂咕哝,“好嘛,那可不可以让阿令陪我?”
“你们两个女孩子,我不放心。”
“有男孩子的!有什么不放心,让阿伟陪我去真的不行,你想啊,我是参加去游学,又不是做千金小姐,他们会怎么看我?”
见吴祖清迟迟不松口,吴蓓蒂灵光一现,道:“二哥,我同阿令出去你,剩下小郁孤零零,你要好好照顾她呀。”
吴祖清喉结动了动,“再议罢。”
临近游学团出发时间,戏剧社那几位学生作说客写信给吴祖清。吴祖清想来觉得蓓蒂迟早要离开自己身边的,该培养她独立生活的能力。终是替她打点好,送她去游学了。
登船那日,吴祖清与蒲郁在码头为他们践行。施如令握着蒲郁地手,郑重道:“你好好的,这段时间姆妈拜托你了。”
蒲郁心中不舍,面上却笑,“什么呀,来回不过八九个月,像是一去不归似的。大半个学年呢,你该担心落下的功课该如何补回来。”
吴祖清道:“莫讲不吉利的话。”
蒲郁便正经道:“好了,姨妈那边有我。”
施如令抹去眼角泪花,道:“他们就是为申请名校去的,学习不会落下的。”
“记得写信。”
船笛鸣响,邮轮出海。蒲郁望着喧闹的码头,有些怔然。
“小郁也向往海的那边?”吴祖清问。
蒲郁摇头,过了会儿看着吴祖清道:“谢谢二哥送阿令去游学。”
“小事。”
“阿令志向远大,我一直想她该去见大世界。这是我的愿望,因此,”蒲郁抿唇,“感谢二哥。”
吴祖清弯唇角,“我知道了,不谢。”
其实无需施如令嘱托,蒲郁也常去拜访张宝珍。
因南爷与陆俭安结仇之事,两方斗争激烈,一会儿这间赌馆发生打闹,一会儿那间烟馆遭打劫。租界巡捕睁一只眼闭只眼,由着帮派分子作恶。南爷的情人——情人之一的张宝珍的日子却不好过,南爷拨给她的用度日渐变少,不够开销。
蒲郁小心建议,何不重回百货公司上班。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张宝珍偏骂蒲郁的不是。蒲郁只得多拿出部分工钱孝敬她,让她维持“自在”的生活。“自在”到底是什么,蒲郁说不好,大约是文小姐表面看上去那样。
文苓常做新衣,是吴祖清的好几倍。二人的订单轮番送到张记版房,有时师傅们做,譬如大衣类对廓形要求高的;有时蒲郁做。做好了总归由蒲郁送去,张裁缝隐约晓得有猫腻,也不再说什么。
蒲郁让人想挑错也挑不出,将来定是租界里的大师傅。张记的长工与贵客们皆这样说。
借由送衣服、改衣服,蒲郁得以与二哥见面。没有旁的人,悸动、暧昧气息于空气中流动,季节更迭变化似乎微弱了,无察觉。他们在客厅读大洋彼岸的信,在书房看书论学,也在空阔的园子里打网球。
蒲郁捡起落在地上的网球丢进球篓里,从吴祖清手中接过毛巾擦汗。
吴祖清道:“社会学理论你有个大概了,算一门课结业。”
蒲郁愣怔,说话还有些喘气,“我以为要深入研究。”
“再读下去,二哥该送你去大学了。那是学士们要研究的。从今日起,你大量读报刊杂志,时评、商业、娱乐,甚至新,不管什么只要你能找到的,去看去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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