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郁出了一身冷汗,朦胧中摸到褥在角落的和服,彻底醒了。
她端着铜盆出了房间,什么也没去瞧。待火柴引燃和服,兀自笑了一声。像作怪的小孩,也不知笑什么。
吴祖清沿着院墙来回踱步,回身见厢房外亮起火光,疾步走了过去。
单薄身影蹲在火盆边,橘红的光照映她脸庞,焕发出生气。可她挂着诡异的笑,令这光彩犹如回光返照。
蒲郁打了个激灵。仓皇起身,抬眸瞧他,“你怎么还在?”
吴祖清语噎,眉头微蹙,“什么叫我还在,我说了守在门口的。”
“……哦。”
“你这是作甚?”
眸中倒映焰焰的火,“脏衣服,不要了。”
吴祖清原想从背后去拢住她。可还是止住了,脱下棉衣给她披上,“别着凉了。”
蒲郁浅浅应了一声,又道:“去歇息吧。”
“我觉少。”
蒲郁笑了,“就会唬人。觉浅和觉少是两码事。”
“年纪上来了,人就没觉睡。”
“那是的。”
沉默了半分钟,吴祖清蓦地将蒲郁揽入怀。
她闷闷的声音击打他的胸腔,“你松开。这是寺庙。”
吴祖清道:“我这种人,佛是不收的。规矩坏了便坏了,且让诸佛看着、听着,判我这一世的恶。”
“二哥……?”
“下雪了。”
蒲郁抬起头来。
乌黑天幕,白雪细粒粒飘扬洒下。
初雪覆盖北平。
电话铃声接连不断在这幢宅邸,那间机关办公室响起。
警卫与记者拥堵在饭店大厅。
三楼套房的卧房里,小田切信双脚腾空,悬梁于吊扇铁钩上。他未着衣履,浑身布满鞭痕,无一寸完好的地方。
就连脚底,也有火烧灼的痕迹。
勘查现场的警察惊愕道:“这可了得,蓄意谋杀军方的人啊……”
副局长急得焦头烂额,“哪里是谋杀,这分明是虐-杀!无论如何千万不能让记者拍到,你们听见没有!”
“是!”
蒲郁想不起怎么睡着的了。醒来看见窗外好景,没由来想起《红楼梦》里的句子。
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第53章
钟鼓楼钟声响彻,蒲郁才发觉这觉竟睡到了下午。
她换上柜子里的短袄与棉裤,也没张镜子照一下。不过想来是很乡野的。
心里的结还未全解开,但要做个什么的时候,还是想先找二哥。屋里没人答话,她小心地掀开门帘。一眼望尽的房间里没人影。
蒲郁往有诵经声的地方走,路上寻着个僧人,客气问:“师傅,请问您知道住这儿的先生上哪儿去了吗?”
“那位施主留了话,晚些回。”僧人微微作揖。
“……师傅。”蒲郁叫住僧人,颇有些难为情,“寺里这会儿还有斋饭吗?”
“这边请。”
寺里餐食寡淡,蒲郁却怎么也吃不够似的。吃撑了,坐在门槛下,看微薄的雪从松枝上坍下来。方才生出踏实感,是真的在可以呼吸的地方了。
腊月昼短,阳光渐渐隐入云后。机关办二楼会议室大门紧闭,守卫一动不动,像是眼睛也不会眨似的。相较之,傅淮铮如上了发条的偶人,在走廊上来回踱步,抬腕看表。
小田切不再具有价值,该杀之。
傅淮铮近来常这么说,还给领导分析建言。平津两地还在斟酌,万万没想到,小田切这就丧命了。
此事不止关系总局或情报部门,也关系华北局势。何况事发北平,天津、南京方面,以及日方都通电来问。
总局的说法,这是绝密任务,你们平津不要过问,收尾就是了。
北平军警系统及情报部门几位老大哥听了是怒意横生,当即将与小田切案牵连甚深的傅淮铮扣了下来。
吴祖清以57号身份露面,说要带走傅淮铮。可老大哥们反而相要挟,将他也扣下了。
衙门官差,尤其黄埔系向来是论资排辈的。总局大老板(戴笠)第六期肄业,江湖小角色,却凭借情报本事成为校长之亲信,深得重用,还受命组建了复兴社。几位老大哥是前三期生,如今反被压一头,深感不快。
吴祖清,或者说57号是大老板麾下头号杀手,没少因所谓的机密任务无端干涉各站的行动。新仇旧怨,老大哥们当然借题清算。何况,其中还有CC系,等着看戏。
在座有位是从南京调任过来的,过去在文苓的事上受过吴祖清不少好处,难免帮腔说几句。
官场各个老狐狸,谁还听不懂,猜不透。其中一位老大哥猛拍桌道:“什么绝密任务不通报的,什么绝密任务要这么虐-杀,我看是疯了!”
另一位老大哥劝其息怒,吹搪瓷杯里的热茶,道:“你们的任务,我也不便了解。不过那小田切美代,应该是你们所谓的桃-色间谍对吧?”对方道,“你把这人和傅淮铮交出来,这事就了结了。”
吴祖清笑笑,“我不太明白。”
有人地方就有江湖。有人的地方就会划派系,起纷争。
除主管党务与文教的CC系,以复兴社为代表的主军的黄埔系,还有政学系。政学系是老资格,久经宦海,在重大问题上建言常得采纳,显得较为得势。
可谓统治的三大支柱,皆受蒋掌控。三派之间各有长短,勾心斗角、争权夺利从未停止过。
黄埔系与政学系主场不同,利益冲突较少。何况黄埔系认为政学系充其量是出谋划策的师爷,主不了事,有冲突也不动真格。主较量的还是CC系,抢情报、争功劳,夺嫡系之位。
从CC系来看,政学系是眼中钉,恨不能除之。另一边受黄埔系挑战,彼此矛盾尖锐。
对方又道:“你我都是自己人,才坐这儿商讨解决办法。要是事情闹开了,校长也不好办,是不是?”
言下之意,我们内部有什么龃龉,对外都还是一致的。CC系的也在这儿,等你给个交代去复命。若事情拖延久了,日方迫使政学系一帮老头,向蒋施压。错在情报部门,错在黄埔系,政学系借此打压黄埔系,总统心里是最不好受的。
这个结果,CC系乐见其成。反正最后落不得好的还是你们大老板,和你57号。
“能否容我打通电话?”这些年来,吴祖清仍对各系斗争感到索然,却很是得心应手了。
“向秘书,把电话拿过来。”
不一会儿,吴祖清拨通总局专线。不出意外,大老板一顿炮轰,说既然这几爷子不通融,你搞出来的事情,你想办法。解决不了,不要回去了。
待吴祖清收线,老大哥问:“怎么说?”
吴祖清面不改色说假话,“局里还要商议,劳烦各位再等一等。”
吴祖清承认,杀小田切信是疯了才会干出来的事。可即使疯了,也不能不苦心钻营。无论如何,旗帜在,受命在。
日前,蒋以避开贺寿之名,往返西安等地,对东北军等进行秘密部署,欲集中力量对陕北红军造成致命一击。
当下是十二月十一号,时针指到九。按组织的绝密计划,一过零点,张学良率领的东北军会发动兵变,扣下蒋在内的几位军政要员。
只要拖到那个时间点,大老板得到兵变消息,必会派“第一机器”57号赴西安营救。这也是组织给吴祖清的任务,力争蒋的安全,以防异心人篡权。
总统安危面前,小田切案便不那么重要了,北平这几位老大哥岂敢不放人。
始终不见吴祖清的身影,蒲郁辗转反侧,日夜无法入眠。
对外界情况一无所知,但理智晓得出去是添乱。较之囿于小田切府,此刻才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管不了是浑身戾气,双手沾血之人,去殿前烧香拜佛了。
什么不认二哥,日思夜想的都是二哥。只是一时不晓得如何面对,如何陈情。
法源寺香客络绎不绝,蒲郁身处后院,只听得朱墙那边的喁喁之声。忽而有脚步声渐近,不同于僧人的。
蒲郁忙往厢房里走。
“怀英。”
蒲郁一顿,怔怔然转身。一时思绪万千,她展颜道:“淮铮!”
傅淮铮快步走来,低声道:“借一步说话。”
二人进厢房,围炉而坐。
“发生大事了!”傅淮铮快言快语道,“张学良、杨虎城发动兵变,校长被扣西安,生死未卜。十二号南京和西安的通讯全部切段,总局昨日才得到接到密电。”
蒲郁惊骇不已,“兵变是为何?难不成东北军与赤-匪勾结,妄图议和?”
傅淮铮点头,“据说之前签署了秘密协议,结束内战,联合抗日。”
“这节骨眼上?”
“何应钦主张调动中央军讨伐张、杨,怎么能打?南京方面和局里几乎分成了主战、主和派,争论不休。”傅淮铮缓了缓道,“我是来告诉你一件事的。”
蒲郁有所预感,微微垂头,眼睛却还盯住他不放。
“戴主任一筹莫展,秘密派遣组长赴西安调查情况。”
蒲郁顿感摇摇欲坠,一把扶住了炕沿。
经此一事,傅淮铮确证蒲郁与别动组组长关系斐然。傅淮铮道:“我们目前很安全,只是事情有结果之前,得留在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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