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易宽见遮掩不过,只得道:“……里面也有些风尘女子和富商养的男倡……”
笔杆裂开了。
岑未济侧过头问,“他们在楼里都做了些什么?”
“平恩将军叫了女伎陪酒,可过了片刻,又将人轰了出来,喊了一些男倡进去,似是玩什么游戏……太子喝醉了……”何易宽字斟句酌,说得浑身冒汗,“后面的,十七娘说她没看见……”
而岑未济除了掰断笔外,显得平静异常。
“传旨。”
何易宽弯腰恭听。
“让岑勿安即刻去领一百军棍,你亲自监刑。”岑未济道。
这是要把人往死里打的节奏啊。
何易宽心里诧异。
可面上不敢显露分毫,领了旨后就赶紧退出去了。
岑未济低头。
看着掌心里碎裂的木头渣子,有几根细签已经扎进了肉里。
他看着纹路里渗出的血迹,跟浑然没有察觉出痛意一般。
宫墙外。
传来吵嚷声和惊呼声,似发生了什么乱子。
门扇上映出内侍们匆忙奔走的影子,过了片刻,终于有人鼓起勇气进来上报道:“陛下,众位大人们刚刚不知道为了什么,撕打了起来,有人撞了墙,头破血流的,还有人被踩踏伤和拉扯伤的……”
岑未济听着,但消息像是完全没有进脑子一般,只是机械地问:“死人了没有?”
“太医来了,还在看,有几位大人看样子伤势挺重的。”
“哦。”他回答的很是冷漠。
等岑云川知道消息,已经是深夜。
“受伤的那个叫什么?”岑云川一边低头抄书,一边问。
“听说叫……朱,朱……”长宁正在研墨,她实在想不起来了。
一旁掌灯的宫女抢答道:“叫朱思敏。”
对这个人,岑云川其实没有什么印象了。
“他还……好吗?”他停下笔,迟疑着问。
“太医去的及时,保住了一条命。”长宁唏嘘道,“听说一醒来便求着要见陛下,说陛下若执意要处死殿下,他们愿意同殿下一道赴死……”
见岑云川露出思索的神情。
她趁机便多说了几句,“听宫里的人说,这小朱大人是专门从两浙赶来的,带了十几个地方官,他来了之后当面斥责那些跪在雪地里的老东西们,说'不要打量着大家不知道你们急着上奏陛下想要处死太子殿下是为了什么,当日太子殿下为了天下赋税,动了你们的庄子,散了你们的奴仆,处死了你们的鹰犬,将你们好些人得罪了个干净,如今你们可算逮着机会了,都巴不得将他生吞活剥,置于死地!”
气的其中一个老臣吹着胡子反驳道:“你……你,休要胡言乱语,太子谋逆难道不是事实?!你们竟还打算替他脱罪不成?谋逆乃是十恶不赦之重罪,若是不用极刑以儆效尤,以后人人都敢效之,让天下人该如何看待?!”
那朱思敏沉默许久后才道:“我们并非是替太子谋逆之举辩驳,只是举朝皆知,太子殿下是为于遂生一介小臣的性命才犯下此大罪……”
“我等虽未受过太子殿下什么惠泽,却和于遂生一样,感念于殿下愿为微末之人出头的恩情。”他看了一眼承平殿门口高大的石柱道,抬头道:“如今万万不能看着你们如此满口胡言污蔑诋毁殿下……”
“落井下石,非君子之举。”他回头扫过众人道,“报君黄金意,才是圣贤之理。”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之际,他忽然冲向一旁柱子道:“我愿以此命死谏,只求陛下能留殿下一条性命!”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以头触柱,撞了个头破血流。
场面一下子就失控了。
最后竟以一死三伤的惨烈代价收场。
岑云川坐在灯下,影子模糊的一团,看起来十分单薄。
“未曾想到,有一日我竟也成了朝堂不安的祸根。”
最后,他闭上眼道。
火光的影子一耸一耸的,在眼里上留下赤红的残影。
“姑姑,去把所有邸报拿来。”许久后他才道。
长宁有些吃惊。
宫里送来的邸报快要压塌了书案,他都不愿意多看上一眼,怎么这会儿又突然起意要这玩意。
还记得第一份邸报送来时,他挑眉讽刺道:“陛下什么意思?给我一个废太子送这种东西来?”
邸报分很多种,宫里送来这份,是记录皇帝日常起居、诏令,重要官员任免、升迁,以及军政要务和各地灾情匪患等事宜。向来只有朝中重臣才会被专门抄送一份,以便及时了解朝局动向。
他越是不肯看。
邸报送来的越是勤。
这父子两虽不见面,却好似用这种方式互相较着劲儿。
长宁招呼人将成堆的邸报依次抱了来。
岑云川一封封拆开,就着烛光,看了起来。
他看得很快,只大概扫到,说岑未济新任命了陈席为右相。
对陈席这个人,岑云川还是有几分印象的。
当年有一个府帅杀了一批前来投奔的降将,险些酿下大患。
最后还是陈席带着百十号人,持旌节直闯正在观望局势的敌军营地,靠着一番口才,和其自身的勇猛气概,成功说服了其他心思动摇的降军们。
但这个人最大的本事不在此。
而是极会理财。
他经营的北道,背靠沙漠亦能年年节余。
上面还说,岑未济亲自到京郊举行籍田礼,向民众劝农课桑。
一眼下来,其他的都没看到多少,全是岑未济最近干了什么,又干了什么。
他看完后,就着旁边的烛火,竟将邸报和宫里的折子一并点燃。
长宁想要阻止,已是来不及,只能跪下凄凄道:“殿下……您……怎么能烧……”
所有人都对他如此犯上的举动不敢吱声,全都看着他将所有纸张一封封的烧了个透。
“还请姑姑想办法替我给他们捎一句话去,就说我一人身轻,然社稷重,他们皆是国之栋梁,万不可因此而折损,否则我就是身死亦无法安心闭眼……便是老师活着,也断不许他们如此自轻自伤。”直到纸张上的火全都熄灭了,他才站起来道,“另,请替我取一盏灯来。”
“马上就子时了,殿下要去哪?”她实在有点担心,又有些后悔,之前不应该当着岑云川的面说起那些糟心事。
岑云川握紧袖子里藏得刀,假装紧了紧披风的领口道:“出去走走。”
等长宁取来灯。
他不许人跟,自己孤身一人出了门。
小檀寺里到处都是禁军把守,她倒不怕出什么事,只是怕他就这样出去,回头又冻坏了身体。
岑未济正在和诸将推演水战的沙盘,边讲边亲自在纸上飞快批注。
“陛下,小檀寺来人了。”内侍来报。
岑未济写字的笔尖一顿,一大块墨迹在原地滩开,“什么事?”
“是个宫女……”内侍有些为难道,他本不想来通传,可又怕事关那位,若是有点什么差错,都要跟着掉脑袋,所以还是冒死进来了,“说是……太,太子,殿下……”
岑未济抬头,瞥了他一眼,不悦道:“磕巴什么?”
那内侍赶紧跪下。
岑未济却已是不耐烦,挥手道:“让她进来回话。”
长宁一进来,便跪下,哭着道:“陛下,求您快去看看吧……殿下,殿下他疯了……”她鼻尖和耳朵冻的通红,两眼皆是惊惧。
“太子怎么了?”他侧过头,显然不是问已经彻底慌乱的长宁。
而是问向一旁的禁军。
“太子……太子殿下,他,他拿着刀砍了神主牌位……”小檀寺来的禁军道。
在岑未济目光变得极度危险前。
颤颤巍巍又补充道:“还放火烧了岑氏的宗庙……”
小檀寺里有专门建的皇家宗庙,里面供奉着部分先代皇帝和皇后的灵位。
岑云川作为名义上的岑氏子孙,拿着大刀砍自家祖宗牌位,属实是大逆不道,毁宗夷族之举。
这等惊世骇俗的事情要是传出去,只怕是要遭人神共愤。
众人连头都不敢抬。
用余光瞄见皇帝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抬脚走了出去。
很多年前,岑未济也曾这样风尘仆仆地奔向小檀寺寻过一回人,却扑了个空。
如今再上山,心境却已恍然不同。
他一进了寺门,便沉着一张脸,言简意赅问道,“在哪?”
禁军赶紧在旁边引路道:“后山的石窟处。”
一群人上了后山。
还没靠近,岑未济忽然做了个止的手势,后面跟着的众人赶紧刹住了脚步。
他一步一台阶地走了上去。
在小径的尽头是一个不大的平台,沿着山壁,凿刻着不少大小不一的石佛,有的有约莫几层楼高,有的则有一人等身模样。
而那道白色的衣角就出现在那尊等人高的石佛怀中。
上回岑未济来时,这尊佛像还被一层黄色蘸布严严实实包裹着。
而这一次却完整而清晰的呈现在他眼中。
佛像的面容已经在经年的风吹日晒中残损了很多,唯有那双威严而慈悲的双目,正低垂佛目,俯视众生。
而那人正蜷缩成一团,窝在佛像怀中。
佛像高大肃穆,而藏在它怀里的人却孤零而孱弱,慈悲的佛手托住怀中的人,如同一个冰冷而虚假的怀抱。
岑未济不禁放轻了脚步。
可他还没靠近,那个人忽然睁开眼了,隔着风雪看向了他。
“你来了。”
岑未济没有说话,目光落在那尊佛像上。
岑云川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上去,最后目光又转回了他的脸上。
“很像,对吗?”他靠着佛像,坐了起来,语气森然而怪诞,“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就发现了,这尊佛像的面容和你竟有几分相似。”
岑未济脚步停下。
佛像下丢弃着一把已经卷了刃的刀,刀身上全是破损。
可比刀更惨的却是石像。
经年的佛像身上全都是新砍出来的剑刃痕迹,一道道崭新的裂纹,处处都在提醒着岑未济,刚刚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多么激烈和愤怒的暴行。
破裂的石缝如一道道沟壑。
一眼裂穿到了岑未济心底里去,让他的呼吸都出现了短暂的停滞。
“你疯了吗?”他就连语气都是颤抖的。
“那时候,我甚至会把它当成你。”可岑云川却用轻松的口吻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他脸颊上甚至带着笑,“可后来我才发现,它其实要比你好多了,至少它不会推开我。”
唯一的一盏灯也被风吹灭了。
当一切归于黑暗后。
他的眼角才一点点的渗下泪滴。
可他的声音里依旧带着一股满不在乎的笑意。
“三年前。”他半倚着佛像,薄雪已经积满肩头,“我曾在这里跪了七天七夜。”
“那七天里,我日日都在祈求满天神佛能宽恕我罔背人伦的罪孽。”
“可到第七天的时候,我才发现。”
“我越是这样祈求。”
他伸手轻轻帮佛像拂掉周身的积雪,然后指尖一点点摸过佛像的脸庞,目光眷恋而痴狂。
“你的面容在这尊佛像上也越发清晰。”
“当我抬头在佛像脸上看到了和你一模一样的目光时。”
“我终于知道。”
“谁都饶恕不了我的罪孽了。”
他语气轻松地说完了最后一句。
“除非我死了。”
第七十六章
面对太子的疯癫之语,岑未济道:“自你五六岁起,朕为你遍寻天下名师,为你授业解惑,何以将你教至如此?”
岑云川听他这样说,却只是低头捡起地上的剑,拿在手里把玩,讽刺笑道:“名师?”
其实不怪他如此质疑,就连元平齐有时候都看不过眼岑未济从前的桩桩件件举动。
从岑云川口齿清楚那一日起,岑未济便开始亲自教养他读书写字,后面因他常年征战在外,就只能遍请名师到军中授课。
比起别的父亲,岑未济在学业上,堪称一个绝对的严父。
师傅全是经过他精心挑选的,来了之后所讲授的内容也必是经过他首肯的,若是超出了或者遗漏了他的指定授课范围,轻则丢了课酬,重则要和学生一道挨板子,所以师傅们只能按照他的安排,战战兢兢的为小公子授课。
岑未济有时还会突然抽查上课的情况,回来了后便偷偷站在窗缝外或者营帐口上,窥探里面的情形。
一日,几个孩子在桌子下面传小纸条。
被他逮了个正着,唯独岑云川一人被罚了,当他抄书抄到第一百遍,眼睛涩的像是进了沙子似,忍不住哀求道:“父亲,明日再抄吧……我已经背下了……”
岑未济端坐在一旁,正在看军报,头都未抬一下,张嘴便是无情的两个字,“继续。”
岑云川只得满脸不开心得认命抄书。
最后两父子熬了个通宵,等天亮其他人起床吃早食的时候,岑未济还在一张一张检查他一晚上的成果,稍有不对和敷衍的地方,便是一记手板子,“你知道我为何如此约束你?”
岑云川摇摇头,虽然困,但是还惦记着昨天和小伙伴们约好了今天去逛集市买蝈蝈去。
岑未济却扫过他那稚嫩而急切的面庞,语重心长地道:“狸奴,你与其他孩子不一样。”
“你身子的担子注定要比其他人重上许多。”
“号令一支军队,治理一座城池,都非易事,当你身边充满了形形色色的人时候,他们的建议或会使你大获全胜,或会使你一无所有,这个时候,能靠得住的,只有你自己的脑子。”
“当你手握千万人生死的时候。”
“便会常常自责,自己所学所见所识为何还不够。”
岑云川听着他的话,有些不解的抬头,看向自己从小便崇拜的如同天神一样的父亲,“父亲,他们都说你已经很厉害了……你也会有担心和害怕的时候吗?”
岑未济难得温情了一次,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肯定的点点头,叹息道:“会,且常有。”
某次,先生来授课,岑未济亦端坐于一旁,岑云川自是一点小差都不敢出,一颗脑袋时刻紧紧跟着先生晃。
这位新请来的先生是当世鸿儒,听说还是个古板的老学究。
他自然不会把岑未济这种靠着军功爬上来的大老粗放在眼里,讲到某处,岑未济打断了他,说出了自己的见解来,却被他不屑的打断,“秋水篇有言,且夫知不知是非之竟,而犹欲观于庄子之言,是犹使蚊负山,商蚷驰河也,必不胜任矣。”意思是岑未济不懂装懂,还胡乱开口。
岑未济却是一笑,就着刚刚的话题,侃侃而谈起来,他对典故文义知道的十分详尽,几乎可以做到信手拈来,出口成章。
说得老先生当场拜倒,为自己刚刚有眼无珠道歉。
从这以后,岑云川对他的佩服简直又上了一个台阶,凡岑未济在他的功课上批注的话,他总是能倒背如流,出门与人交谈,辩驳不过人家,便要引用岑未济的话来,“我父亲说……”
某一日,终于有人忍不住问,“你刚刚说得倒有几分见地,不知你父亲是?”
众人皆以为是哪个怀才不遇的读书人。
“我父乃大将军岑未济。”可算能自报家门了,岑云川赶紧仰起下巴,骄傲道。
谁能想到竟是他。
有时候岑未济带兵去了千里之外,父子两人仍通信不断,甚至还让信使来抽查岑云川的背诵任务,走时还不忘带上厚厚的作业簿,稍有空隙便亲自批改。
若是发现先生教授的不符他的预期,学生受罚,师傅滚蛋。
有段时间,短短半年内竟换了十几个先生。
就连元平齐都要对着夫人吐槽几句,“便是高门大族选长子长媳都没他这般讲究,昨儿一个师傅略生的粗矿些,便被他嫌弃仪貌不美,有失端严,又将人给气跑了。”
岑未济对自己的小崽子掌控几乎到了方方面面,事无巨细上,旁人只当他是望子成器,也不敢多说什么,更没人敢顶着活腻了的风险去插手一二。
“罪臣的师傅从来不都是您吗?”所以当多年后的岑云川说出这句时。
岑未济也只能哑口无言。
“您问我何至于此。”岑云川用手摸着剑刃上的卷边,道,“您难道自己不清楚吗?”
“我吃的第一口酥奶是您亲自喂的,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您亲口教的,我写的第一个字是您带着我亲手写的,我射出的第一支弓箭是你给的,我立下的第一个战功是您赏的。”
“是您带我见识了天地之广袤,胸襟之豁达。”
“是您,让我见众生后,眼里却依然只能容得下您一人。”
“君父,对此,难道您真的一点错处都没有吗?”
*抱歉 版权原因 该资源已无法下载 仅支持完本免费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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