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太子振聋发聩的责问,皇帝像是被一把利器击中了一般,浑身都透露出一种痛苦来。
从前太子的言行举动稍有不从他意的地方,他便会大发雷霆,严厉斥责太子的老师们,认为是他们言传身教出了问题,才致如此。后来,随着太子逾矩和偏离他的设想次数越来越多,该杀的都杀了,该罚的也都罚了,可太子依然没有什么改观,他便隐隐察觉出,自己是不是忽略了什么?
所以当他自我忏悔时,问出那句“朕亦有错否?”是真的意识到,自己这么多年的努力和坚持,或许本身就是有纰漏的。
可那仅仅只是纰漏。
不过是因为自己最近几年忙于政务,所以看管不严,引导不够才会让旁人钻了空子,误导了太子。
如今太子当着他的面问出“君父难道没有错误吗?”
他才进一步意识到,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竟对他生出畸形依恋和叛逆之心,自己本身是不是也有很大问题?
“您是赐予我骨肉血脉的父亲,是授我道法天地的老师,亦是我此生唯一的亲人。”太子看到了他眼里的溃败,步步紧逼道:“我也曾因自己身为您的骇子而感到骄傲,也曾因您给我的一切而感到自豪。”
“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
“可当有一天我发现,每次我得到了一些后便开始想要更多,我的野心和欲望已经不能彻底被身体关住,我想问您索求您的全部!”他越说越激动,仿佛身体里真的有什么要挣脱出来一样。
“我便知道……我想要成为您所钟爱之人,便先要成为您所匹敌之对手。”可说到最后,他却又突然沉寂下去,“我想让您看我的目光不再只是看一个孩子。”
仿佛有什么再次被抽走,只剩下空荡荡的心事。
“我希望,得到您的认可。”
看着眼前这个子挺拔,身形秀廓的年轻人,岑未济像是终于反应了过来,这个孩子,真的长大了,他不再在自己翅膀下,只会张着嘴嗷嗷待食的小雏鸟,他有了自己的思想,有了自己的主意,也有了自己的野心。
就像是父母总是想不起孩子是什么时候长大的。
他也记不起太子到底是那一天开始,突然就蹿了个子,忽然脸上褪去了孩童时候的稚嫩,看他的目光也一点点从仰慕变成了占有欲十足的欲望。
明明是自己亲手带大的孩子,甚至身上处处都有自己施加影响后留下的影子。
可当他认真仔细去看时。
恍然生出无端的陌生感来。
就像是有个人忽然来到了他的面前,告诉他,“我是您的孩子,我长大了。”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这种陌生又荒谬的感觉,让他内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响亮。
作为一个君王,一个父亲,他早就习惯了掌控一切,他以为自己可以直面这世间所有的变化与困难,可以看清一切法则的真谛,可当这种失控真的一步步走到他面前时,他才明白,以人的眼界,无法窥探世间的全部,这颗跃动的心,也终究是肉体凡胎。
他不得不承认两个事实。
太子长大了。
自己忽略掉的,甚至故意为之假装看不到的那些东西,也终于无可逃避了。
太子说,他不敢看神佛的双目。
可自己又是从哪一天开始,亦不敢看太子的眼睛。
以他的觉察力。
怎么会看不懂那双眼睛里的心思。
少年人的爱意蓬勃又充满力量,就像是藏在雪下的嫩草。
上元节那一夜。
漫天坠落的星火中。
慌了神的又何止太子一个人。
当他无措地穿过人海时,一股怅然若失弥漫心头——那注定了,是一道他毕生不可回应的目光。
他走着走着,终是忍不住地停下脚步,躲在暗处,看着对方那一刻急切又慌张的神情,看着对方一遍遍在人群里来回寻觅,他的心又何尝不焦灼和煎熬。
他那时还以为这是年轻人的短暂依恋,等大些了便会散去,到时自会回归原位。
可后来的某天,当他路过鞠场,看着太子和一群人打马球,少年人的身形跟小马驹一样,充满活力,他们为进球欢呼,为同伴们的好技法庆贺。
他不禁驻步观看。
散场后,太子和人一并下来,几个人勾肩搭背,商量等会儿去哪喝酒庆祝。
其中一个把手伸进太子衣襟里,玩闹着要取太子的钱袋子付酒钱。
岑云川边笑,边躲避着,并未因这个的举动而生气。
“陛下?可要将太子殿下唤来?”身旁的董知安似是觉察到他的情绪,怕那群年轻人再闹出过分的举动来,赶紧出声道。
“不必。”他摇摇头。
他刚要转身,太子等人恰巧也看见了他,一群人连忙行礼。
他矜贵的点点头,然后道:“起来吧。”
看着太子额头汗津津模样,他又补了一句道:“回宫去罢。”
他自然知道他们刚刚已经约好,可他心底里到底不舒服,见太子刚要张嘴说话,他立马道:“仔细见风,又着了凉。”
太子只能拘谨的点点头称是,他这才露出满意神色,直到回到宫中,他反应来,自己仅仅只是因为太子和别人嬉闹,便险些在小辈们面前失了态。
“你一直……都是朕最喜爱的孩子。”岑未济道,回答了太子那句想要得到认可的话。
“最喜爱?”太子却冷笑道,“可你知道,我想要的不是一个最字。”
如今两人站在空荡的山壁边,一腔心思都被风吹得现了原形。
谁都无法在这样的时刻继续维持虚假的表象,所有的一切都被当着彼此的面赤裸裸,血淋淋的剥开。
岑云川是。
岑未济亦是。
第七十七章
也许是感知到了生命马上要走到尽头,多年来的压抑与不忿全都在这一刻爆发,太子一句又一句的逼问,让岑未济简直无法招架。
长宁赶来时,场面已经接近失控,她听到太子用饱含痛意的笑声尖锐叫喊道:“你不是自诩明主英君,可瞧瞧你选的太子!是一个疯子……!让天下人耻笑的疯子!”
“还有那个什么岑韬……你很中意他?可惜那也是个草包,倒是他那个舅舅,你很喜欢,对吗?可惜啊,可惜,我便是死,也不会让他当了太子,我算计他,让他下毒杀我,又派人揭发了他,我本想亲手将他送进地狱,可惜你心软了,竟在我之前出手处置了他……”
长宁听得心惊,生怕太子惹恼了皇帝后再次被关起来,她想要上去,却被禁军拦住,只能心急如焚的拎起碍事的裙摆,用柔弱的手臂死死抵住长剑,哀求道:“让我进去吧……殿下,殿下他,他……”
因隔了一些距离,她只能隐隐约约听见那二人又说了一些名字,直到说道元平齐时,太子再次大哭起来,语气愤怒异常,“你竟还敢提他的名字!是你!是你亲手将这个世界上唯一毫无私心对我好的人推向了死亡!就算不是你下的命令!可你敢说这不是你放纵的结果!?你有什么资格再提他的名字?!”
两人又不知说了些什么。
太子的哭声变得微弱了许多,似是疲乏到了极致,“我对不起他老人家……是我辜负了他的一番期许……”
皇帝咬牙切齿的声音紧接着传来:“你难道没有辜负朕吗?是朕给了你天下这最大的尊荣,是朕给了你太子之位,可你呢?你对朕不但一点感恩之心都没有,反倒处处忤逆朕,时刻想要取代朕!”这显然也是被气狠了。
“尊荣……”太子又哭又笑道:“这油煎火燎的尊荣你送与别人去享受吧……我福薄命浅自是担不起你的厚爱!”
长宁仗着身量小而灵巧,一矮身,竟从两个人的空隙里钻了进去。
她跑上台阶。
留下在后面叫唤的禁军。
她一靠近,便看见太子整个人正摇摇晃晃地立在佛像的莲座上,身后便是万丈深渊。
“殿下!”她焦急喊道,生怕对方干傻事。
而岑云川却只是偏头看了她一眼,眼里只有一片死寂。
皇帝站在离太子三四步远的地方,想要靠近,却被太子喝止。
“我死了,大家都解脱了……不是吗?”看着岑未济停在原地,他才道,“你为什么不让我死……你想折磨我是吗……可我偏不如你的意……”
说完这些,他像是累极了,一双眼里像是大火燃烧后的样子。
可下一瞬他似又清醒了些,如同回光返照般,回过头来非常冷静地说了一句,“我烧了宗庙,又毁了神主。”
“这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岑未济,这次连你也救不了我了。”
说完这一句。
他眼里仿佛有灰烬落下。
“我们都解脱了。”
长宁似有预感一般,已经抢身一步扑了过去,她连滚带爬的抱住了他手中的刀。
刀刃虽被划伤卷边,可锋利犹存,刀柄上面还系有一截白袍裁下来所做的灵幡。
她紧紧用双手握住刀刃,看着他,泪眼婆娑地摇摇头,“殿下,殿下……不要……”
那刀刃离他的脖子只有方寸的距离,白幡亦缠绕他的指尖。
血从她的手心不停的滚落,落在他素白的衣摆上。
他看着她,眼里亦是悲痛欲绝。
长宁却不肯松手,反倒将刀刃握的越来越紧。
他像是长叹一口气,放开了刀柄。
岑未济眼睛一错不错盯着,看他松手后一颗骤然吊起的心这才落回胸腔,已经抬起的右脚,也慢慢收回。
长宁赶紧将这不祥的刀刃远远丢开,然后扑上去,用沾满血迹的手环抱住了他,“殿下,我们都还在,我们会一直陪着你的!”
岑云川被她抱着,听着她痛苦的哭泣声,似有所触动,慢慢伸出手,也抱住了她,将额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就像是小时候依偎在元夫人怀里时那样,轻轻蹭了蹭,“姑姑,我累了……你明白吗?我实在是太累了……”
“我好想老师,好想师母……”
她侧过头看着太子的面孔,看着那双黑漆漆的的瞳仁里已失去了全部的光彩,好似两颗漆黑的玻璃珠子似,光怎么进去,又怎么原路出来,什么东西好似都无法落入其中。
她哭着摇头,不愿接受这样的现实。
“不……不……”
可太子却微微笑着看着她,伸手摸了摸她的眼睛,想要阻止眼泪落下。
他指尖的温度流失的很快,就像是有什么正在从他身体里离开——长宁知道,那是她再努力也抓不住的东西。
她看着他。
终于忍痛一点点地放开了手。
数年前,她第一次见太子时,这位半大的少年郎一身猎猎红衣,虽故做大人模样板着脸,可眉梢眼角处却有遮也遮不住的热烈与善良。
“你是父亲派来的掌事宫女?”
她跪下磕头称是,刚想要说几句吉祥话,好给新主子留下些好印象。
便听见少年人清了清嗓子道:“宫里本就清苦,孤这里没什么大规矩,你们自在些便是。”
门廊处有人喊他去打马球。
他一听,便兴高采烈的招呼人给他拿来球具,四月春光正好,少年人踩着细碎的灿阳脚步飞快的奔了出去,步履轻盈,意气风发,她在背后,不由偷偷抿着嘴跟着笑了起来。
可看着面前如今销魂蚀骨,跟记忆里简直判若两人的太子,她除了眼泪长淌,已别无他法。
她知道,他是真的已心存死志。
自己照顾他这么多年,这一刻,她没有办法,也不忍心再去违背他的心意。
他见她松开手,用口型说了一句,“姑姑,一定要长命百岁。”
然后起身,毅然决然地朝着山崖下跳了下去。
他身形果决。
竟不带一丝一毫的犹豫。
长宁跪坐在原地,眼泪沾湿了睫毛,想哭着喊出来,却已经彻底失声。
而岑未济的全部镇静也在这一刻被撕的粉碎,他用平生最快的速度扑上前,伸手抓住了太子的衣摆,布帛像是经受不住这样的力量,发出滋滋的破碎声。
岑云川整个人悬在半空中。
岑未济狼狈跪在地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右臂上,他额头上爆出青筋,一张脸因惊惧而苍白,腮帮鼓胀,瞳孔急剧收缩,“去叫人!”他拼尽全力暴吼道。
长宁已经手脚都不知道如何安放,从地上爬起来,惊慌失措的点着头,然后高一声又低一声的跑下去颤声喊道:“来人,快来人啊!”
所幸衣料质量不错,在众人来之前,岑未济便靠着惊人的臂力,将太子一把从鬼门关强拽了回来。
禁军上来时,正好看见皇帝抱着伤痕累累的太子,一双手抖地不成样子。
岑未济跪在原地,整个人虚脱了一样,他右臂上全是血迹斑斑的擦痕,可他却跟没察觉似,只是小心翼翼揽着怀里晕厥过去的太子,像是抱着一个失而复得的易碎品一般,双臂虚笼着,甚至都不敢收紧。
“陛下……”禁军统领上前请求示下。
岑未济的嗓子哑的厉害,这一刻他沧桑了许多,脸上尽显颓态,面颊肌肉因为刚刚骤然拉紧而一下下抽搐着,他几乎连正常的镇静都无法维持下去,声音颤地像是一捧被开水浇灭的烈火般,只能艰难吐出两个字来,“……回宫。”
禁军统领看了看他怀里的人,有些闹不明白现在的情形。
可岑未济却起身,连并着怀里的人一起抱住,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命令,“回宫。”他满头大汗,倒像是他自己刚刚死里逃生般。
众人哪敢多话,备马的备马,起驾的起驾,都忙活了起来。
“殿下怎么也开始喝这这样的碎茶?”
有人忽在他耳旁道。
岑云川回头望去,发现是长宁,对方正一脸笑盈盈的看着自己。
就好像是做梦一般。
他十分顺其自然地回道:“在万崇殿住了一阵子,跟着父亲喝这个喝惯了。”
碎茶是一种品相相对较差的茶,因价格低廉,味道浓厚,常被乡里贫苦人家偶尔用来待客。
但岑未济偏就喜好这一种,许是常年行军需要保持清醒,他常在嘴里干嚼这种粗茶叶子就习惯了,所以这种低廉到连宫女太监都不喝的东西,反倒成了帝王专供。
岑未济对岑云川的日常并没有什么花费上的拘束。
北辰宫便是要金山,早上开的口,下午便能给搬来,可他却依然随了岑未济,极少喜好什么奢华之物,衣物首饰都是往简朴路子走。
还是岑未济某天提了一嘴道:“怎穿得这般节简,不知道的还以为朕穷的竟连太子都养不起了。”
虽然岑云川嘴上不说。
可岑未济的喜好向来和他是高度一致的,父子两连痴迷的东西都是一模一样。
岑未济善棋艺。
岑云川亦是个中高手。
岑未济一手剑法和枪法双绝。
岑云川亦不输多少。
以至于北辰宫要制新的香料,都得去万崇殿偷师,万崇殿要新的棋谱,也得从太子这里来借。
两宫往来太过频繁,有次宫婢粗心竟将两人的冠服送反了。
岑云川发现了没敢穿,可一到早朝,看那人竟堂而皇之穿着太子的服制,差点两眼一黑。
朝臣的眼睛都一瞄一瞄的好奇偷看着。
岑云川以为他未察觉,于是全程都扯着衣摆暗示。
可散朝后,这人独留他问话时,笑眯眯道:“怎么不穿?朕还挺想看看你穿龙袍的样子……”
他才知道,对方就是故意的,于是板起脸控诉道:“父亲!”
岑未济却用几分遗憾又伤怀的语气道:“若非如此,朕也看不到你穿的那一日。”
是啊,新旧帝王的交替,总是在灵前进行的。
按照常理,岑未济确实看不到那一日。
岑云川也跟着伤感起来,嚅嗫半天,才小声道:“父亲想看……儿臣可以私底下……穿给您看……”
明明是一句很正经的话,那人却看着他,露出不太正经的笑容来。
搞得他闹了个大红脸。
见太子羞到恨不得找地缝钻进去,皇帝才有了一点当父亲的觉悟,点点头应道,“好。”
眼前的场景似毫无规律可言,一会儿是多年前,一会儿又是现在,一张张面容闪过,时而是岑未济,时而又是元平齐,还有韩上恩……不对,不对,老师已经去世了,韩上恩也不在了……这是梦吗?
这是梦!
他挣扎着想要醒来,却又像是被梦魇困住了一般,困在一片虚无的黑色水中,四肢沉的厉害,怎么也动弹不得。
许久之后。
他终于得以睁开了眼。
眼前还是一片漆黑,却不是他以为的阴曹地府。
*抱歉 版权原因 该资源已无法下载 仅支持完本免费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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