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午后,连飞鸟也藏入了林间。
宋明稚的耳畔一片寂静。
话音落下之后,他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齐王殿下可能只是故地重游,有感而发罢了,并不需要自己说这些有的没的。
宋明稚:“……!”
他略有些忐忑地抬眸朝慕厌舟看去,心跳的速度也莫名快了一拍。
目光相对的那一瞬宋明稚却看见——
慕厌舟的眸光一闪,他忽然笑了起来:“好。”
他抬手抚了抚宋明稚的长发,眉宇之间的无奈,瞬间便荡然无存。同时,回握住宋明稚,与身边的人一道走出了这座凉亭:“其实,母后她薨逝之前只有一个嘱托。”
宋明稚好奇地回头朝慕厌舟看去:“什么嘱托?”
眼下,两人虽已走出凉亭,不过宫女还有太监们,仍与他们保持着一段距离。但……也不知道慕厌舟是为了保险,还是其他什么原因,突然压低了声音,凑到宋明稚的耳边道:“就是,不要变成父皇那样的人。”
说完,他终于站直了身来:“阿稚觉得呢?”
想到那个昏君的样子。
宋明稚立刻摇头答道:“殿下自然不会!”
慕厌舟笑了笑,握紧了他的手:“我也觉得。”
宋明稚再次见到皇帝,是在海宣殿。
折腾了一两个时辰后,急火攻心的皇帝终于缓了过来,而一向都不理朝政的他,鲜少会来到这里。与之前不大一样的是——这回,左相严元博并不在殿内。
“儿臣参见父皇——”
宋明稚跟在慕厌舟的背后,朝着皇帝行了一礼。
随后,便听皇帝疲惫道:“免礼,坐下吧。”
“是,父皇。”
宋明稚余光看到,皇帝虽然缓过了劲来,但是脸色依旧难看:此时他仍用力将手指抵在额间,一副头痛至极的模样。
皇帝没有同几人再寒暄的意思。
慕厌舟坐下以后,便直接问道:“旱情的事,你了解多少?”
慕厌舟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惊讶。
他似乎没有想到,父皇竟然会与自己聊朝堂大事。
齐王对朝堂之事,并无兴趣。
若是放在几个月前,慕厌舟定会说自己头疼,或者另外找理由逃避这个话题,不干正事。但是今日,王妃就在他的身边……慕厌舟不由回过头,看了一眼宋明稚。接着,立刻清了清嗓子,好好表现了起来:“回父皇的话,儿臣的确知道远霞县里的情况。”
收到对方的眼神,宋明稚立刻打起精神,转身看向慕厌舟,并朝对方露出了期待的表情。
慕厌舟随即坐直了身。
两人的小动作全落在了皇帝的眼中。
早知道慕厌舟“脾性”的他,脸上并没有半点意外:“你说。”
话音落下,终于缓缓地放下了手指。
慕厌舟的身上虽有纨绔之名,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天资极佳”。近来,慕厌舟一直在户部翻阅文书,时不时地接受杜山晖的考核。这一来二去间,关于他过目成诵事,也不知怎的就传了出去。
海宣殿内,静了几息。
片刻过后,慕厌舟的声音便传了出来。他一边回忆一边说:“按照流民所说,远霞县应当是头一个受灾的地方,似乎也是此次受旱最严重的地方。”
皇帝点了点头,紧紧地皱在一起的眉毛,终于一点点舒展了开来:“嗯。”
他来海宣殿前,已经从严元博那里简单了解了近日的旱灾。慕厌舟说的情况,与皇帝知道的相差不大。
刚才那个问题,明明是皇帝所问,但慕厌舟的视线,却始终落在宋明稚的身上,说着说着,他好像已经忘记了自己的父皇还在这里,转而道:“阿稚你可知道,大楚每年何时收税?”
站在皇帝身后的陶公公,略有些无语地朝他看了一眼——
税收一事,归户部管理,这正好是慕厌舟近来一段时间接触的事务。他显然是在借这个机会,向王妃展示自己的“才学”,活像一只在变着花样开屏的孔雀……
大楚分别在春、秋两季征税。
宋明稚当然知道这个常识,但他今日还是配合慕厌舟,认真摇头道:“不知道。”
见状,慕厌舟彻底将皇帝的问题抛到了一边,转而朝宋明稚,解释起了此事。直到皇帝忍无可忍,开口叫了句“齐王”这才将他的思绪拉回正事。
慕厌舟意犹未尽地转回了身去。
他清了清嗓子,继续道:“总之,那几日正好是收夏税的时候,远霞县刚才遭了灾,大部分百姓什么东西都交不出去,只能远走他乡,去别处找活路。而为了能够照常收税,远霞县当地的官员又将所有的赋税,加到了剩下人的头上。如此一来……就连那些遭灾比较轻的百姓,也因为交不上税,而被迫离开了当地。”
百姓离开故土后,留下来的田地便会被兼并到少部分人的手中。时间久了,民间便会产生巨大的矛盾……甚至,还会有人因此而揭竿而起。
因此而亡国的前例数不胜数。
当今圣上虽然昏庸,但是作为皇帝的他,不可能连这个简单的问题都想不明白。而在户部工作了一段时间的慕厌舟,不会像从前一样不清楚其中利害。
说到这里,慕厌舟的语气也认真了起来:“按照那几个流民所说,他们离开远霞县之前,当地的百姓已经将草根和树皮都吃光了。”
那日流民所说的内容,要比慕厌舟今日讲的复杂许多。但了解皇帝脾性的他,故意将它简化,只挑重点说了出来。
在外人看来,慕厌舟进宫只是向皇家“报信”。
讲完这些事后,慕厌舟还不忘纠结地抬起头,朝皇帝看去,并一脸担忧地问:“父皇,您说后面要怎么办?”
听他的语气,好像并不觉得后续事宜与自己还有什么关系似的。
说完这句话,慕厌舟总算后知后觉地朝着四周扫了一眼,略微困惑地朝皇帝问:“诶,严大人怎么不在这里了?”
这些年来严元博一直把持着朝中的大小事务,包括慕厌舟在内的人,都已经默认这件事会和往常一样,由左相全权处置。
但是这一回,情况显然有所不同。
皇帝缓缓将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赈灾一事,由户部负责。”
慕厌舟了然道:“杜大人去啊。”
皇帝摇了摇头:“他年事已高。”
杜山晖不但早已是一把年纪,甚至不久之前,还挨过一顿打,险些便一命呜呼。他就算是想去,也没有这个精力去处置什么旱灾。
海宣殿内众人,不约而同地将视线,落在了慕厌舟的身上。
刚端起茶的他,手指不由一抖:“不,不是……你们都看我干什么?”
还不等慕厌舟放下手中的茶盏。
皇帝的话音,已经落在了他的耳边:“你带人去吧。”
慕厌舟呛了一口茶:“噗,咳咳咳……”
他不由放下了茶盏,指了指自己道:“啊,我吗?”
慕厌舟的脸上写满了“荒谬”二字。
就像是害怕他没听清皇帝的话一般,站在御座前的陶公公瞬间堆笑道:“是您啊,殿下!”
慕厌舟:“……?”
他放下了手中的茶盏。
皇帝虽急火攻心,但是并没有到晕倒、不省人事的地步。他方才一直都在心中暗暗计划着此事——赈灾原本就不需要什么特殊的本事,只需细心、不贪就好。
而身为齐王并初入朝堂的慕厌舟……
既与附近州县的官员没有任何牵扯,又没有在这种事情上贪一笔的必要。
只要他能做到尽职细心,那么此事由他去办,似乎就是最好的选择……甚至,远远胜过刚被地方官欺瞒一番的严元博。
最重要的是……
因为蛊毒的存在,皇帝相信自己已将慕厌舟的生死,紧紧握在手中。
如今的慕厌舟就是他在这朝堂中,最信任的人。
“父皇,您要不……要不还是换一个人吧?”
慕厌舟虽然早已经猜到皇帝要派自己去赈灾。
但是,作为一个曾嫌弃“凭州苦寒”而不去当大官的人,他可以来这里给皇帝通风报信,却不可能直接应下这个一看就吃力不讨好的事。
慕厌舟一边说,一边起身朝皇帝行礼道:“实不相瞒,儿臣刚进入户部没多长时间,就连户部本身的大小事务都没有弄清楚,如果让儿臣去赈灾,恐怕……”
恐怕会将事情搞砸啊!
慕厌舟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出口。
余光便看到——同样坐在海宣殿中的宋明稚,将期待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两人的默契果然非同一般……
他们之前完全没有对过这场戏,但在慕厌舟说到这的那一瞬,宋明稚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该自己出马推殿下一把了!
宋明稚适时开口,叫了一声:“殿下?”
儿时受齐王帮助,一直将对方视作英雄的他,眼睛格外的亮,“殿下,这是个救人于水火的好机会,”说着,他又站起身来道,“况且殿下进户部已有一段时间,但我还没有机会见过殿下办差的样子……”
他的眼睛亮极了。
宋明稚的言下之意是……
他想跟着慕厌舟一道,去京畿附近受灾的几个州县,亲眼看看慕厌舟是怎么救民于水火的。
海宣殿内安静了一瞬。
陶公公看到,慕厌舟有些艰难地闭了闭眼睛,看上去就像是在犹豫和挣扎。
齐王妃已经将话说到了这个份上。
如果这个时候摇头,岂不是等同于在他面前,承认自己不行?
区区苦一点累一点,算得了什么。
慕厌舟将后面还没来得及说的话,咽回了肚子里:“……我仔细想了一下,赈灾一事似乎没有原想的那么难。”
“我好像也不是不行?”
送他出海宣殿的陶公公看到——
走出大殿之后,齐王这才回过神,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清了清嗓子,略有些忐忑地转身看向宋明稚:“爱妃。”
宋明稚转身朝他看去:“殿下?”
慕厌舟停下了脚步,低声说道,“远霞县附近的条件,远远比不上崇京城,”他犹豫片刻,转身朝宋明稚看去,“你真要和我一道离开崇京,去那里受苦、受累吗?”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相比起什么救民于水火的雄心壮志。
身为朽木的慕厌舟,最关注的问题,依旧是“苦不苦”。
宋明稚眨了眨眼睛。
原主虽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但是,身为述兰小世子的他,也是被娇惯着长大的,从来都没有受过什么苦。如果自己表现得太过轻松,似乎有些不大合适……
宋明稚余光看到周围人好奇的表情后,迅速反应过来:这个问题必须好好回答!
阳光将宋明稚的眼睛照得清澈剔透。
他将视线落在了慕厌舟的身上,思考片刻,继而无比认真地朝对方点了点头道:“真的。”
宋明稚生来便有一双桃花眼,慕厌舟曾经说过:只要宋明稚的表情足够认真,在外人眼里,他便是一副无限深情的模样。
——宋明稚将这一点谨记于心。
慕厌舟的眼底闪过了一丝意外:“阿稚不怕?”
宋明稚低下头,朝台阶下而去。
他一边回忆慕厌舟从前的教诲,一边迅速组织语言道:“怕……但是,只要能和殿下待在一起,无论是崇京城还是远霞县……二者对我而言,都没有太大的区别。”
慕厌舟快步跟上前:“阿稚……”
他笑了一下轻轻牵住了宋明稚的手。
继而摇头,注视着对方的眼底:“放心,不让阿稚陪我一道受苦……向来都是我最大的心愿。”
海宣殿是谈公事的地方!
听到这里,陶公公终于忍不住清起了嗓子:“咳咳咳……齐王殿下,王妃?”
慕厌舟总算意犹未尽地转过身。
他轻叹了一口气,握紧了宋明稚的手道:“算了,我们回家再说。”
宋明稚认真地点头道:“好。”
陶公公总算放下心,跟上前去。
同时,忍不住抬手,轻轻按在了自己的脸颊:“嘶,好酸……”
聊完正事后时辰已经不早了。
两人没有在宫中多耽搁时间,迅速坐上马车,离开了皇宫。
车轮碾过了宫道,辘辘作响。
甫一驶出凤安宫,宋明稚便忍不住凑上前去,略有些期待地眨着眼睛朝慕厌舟看去:“齐王殿下。”
刚拿出酒囊还未饮的慕厌舟,动作一顿。他笑着垂眸,朝宋明稚看去:“怎么了,阿稚?”
今日的“难关”虽已安然闯过,但是后续仍不可掉以轻心。
宋明稚一边默默地在心中复盘着今日,一边忍不住朝着慕厌舟问:“我方才演得可以吗?”
慕厌舟唇边的笑意忽然淡了几分。
几息后,他终于再次拿起酒囊,将它放在了唇边道:“可以。”
宋明稚开心道:“那就好!”
慕厌舟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辛辣感顺着食道蔓延至胃部,他不禁轻轻地蹙了起眉……慕厌舟向来都很清楚,自己与宋明稚,只不过是逢场作戏。
然而听到了宋明稚的话之后。
慕厌舟的心中,却生出了一阵微妙的烦躁与淡淡的不悦来。
赈灾一事刻不容缓。
慕厌舟回到王府后没过多久,圣旨就已经传到了他的手中:明日一早,他便要带人前往这次受灾最严重的远霞县。
宋明稚随后便命人收拾好衣物,备上了烈酒。
而周太医也被暗中带出皇宫,在临行之前,为慕厌舟针灸,压制他体内的蛊虫。临走的时候,他还特意叮嘱了宋明稚——齐王一旦耗费太多内力,体内的蛊虫,便会再次活跃,继而影响到他身体。
宋明稚将这些事牢牢记在了心中。
二人将所有的事都准备妥当以后,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宋明稚迷迷糊糊地跟着慕厌舟坐上了马车,不知怎的就睡了过去,等他清醒过来之时,马车已经远远驶出了崇京城,而宋明稚的脑袋……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枕在了慕厌舟的肩上。
宋明稚刚睁开眼睛。
便看见一片绯红的衣料,与一缕青丝。
……这是慕厌舟的官服,还有披散在他鬓边的长发。
宋明稚:“……?!”
他一瞬间困意全无,从慕厌舟的肩上弹了起来。
——宋明稚向来不习惯肢体接触。
虽说经过最近这段时间的适应后,他终于将慕厌舟划入了自己的“信任范围”,不再会像从前那阵子一样,因为对方的简单触碰而一惊一乍。
但宋明稚怎么也没料到的是……
自己竟然会在睡梦中,不自觉地靠在齐王殿下的肩上!
我实在是太过分了……
嵌在车壁上的夜明珠,照亮了眼前这片空间。这一路上,慕厌舟都在借着夜明珠上的萤光,静静地阅读着手中的文书,直到宋明稚突然坐起身,他方才转过身去,好奇道:“怎么这么快就睡醒了?”
不同于宋明稚的反应,慕厌舟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他枕在自己的肩上,有什么不对之处。说完这句话之后,便颇为自然地垂下眼眸,朝着自己的肩头,看了一眼。
也对,齐王殿下不是暗卫……
他自然不会对肢体接触,有的太大反应。
自己几乎一整晚没有睡,困到枕在他肩上,也没有什么值得一惊一乍的。
清醒过来的宋明稚,默默在心中反思了起来:自己的确不该有这么大的反应,这种触碰,完全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宋明稚撩开车帘,向外面望去:“……对。”
他也学着慕厌舟将方才的动作忘到了脑后,似乎这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动作。
慕厌舟笑了一下,放下了手中的文书,转过身,随着宋明稚的目光一道向外看了出去,他并没有提方才那段插曲:“前面就是远霞县了。”
这一次受灾的州县就在京畿附近。
马车在官道上,行驶了将近两个时辰,早已经将崇京城,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宋明稚原本只是想要借这个动作,迫使自己忘记方才的那一幕。没想他瞬间便被马车外的陌生场景,吸引走了所有注意力。
崇京城内全部都是民宅。
身处其中,人们只知道最近有段时间没下雨,却对所谓的“旱灾”并没有什么直观了解——就连早已知道这段历史的他也不例外。
不同于没有什么裸露在外土地的崇京城,京畿附近的州县,遍地都是农田。宋明稚只一眼,便看到了一片枯黄,宛若荒地的农田,还有大片早已板结开裂的土地。
他不由深深地蹙起了眉:“这里已经没人了。”
就像当日府中那个流民所说——百姓们早已将树皮、野草吃了个干干净净,找不到其他食物的他们,只能背井离乡,去别处讨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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