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殿(绛鹤)

“不得在天尊面前造次。”
“关你屁事，传话筒没资格跟我废话。”
哪吒正和两人辩得唇枪舌剑，半晌才发现敖丙迟迟不语，似是若有所思，等到两方沉默的间隙，他恭敬地抬了抬手，问道：“敢问天尊，如若不换会如何？”
那少年先横了哪吒一眼，似是意有所指，答道：“不能登仙倒是小事，只怕日后难挨魔性催发，恐怕万劫不复。”
“你倒是跟老子讲讲，什么叫‘万劫不复’？我天雷也挨了，三昧真火也受了，还替你们收拾了这么多麻烦，还有什么狗屁劫要历，”哪吒叉着腰，“横竖什么老子都不怕！你少拿这些玩意儿吓唬人。”
“就连天尊亦不能逆天而行，”少年大概也争辩得累了，恢复起初淡漠超然之态，“如今叫你二位前来，不过是传授解决之策，可不是问你肯或不肯。”
哪吒呸了一声，“哼，我也懒得跟你啰嗦，敖丙——”他转过头去，却见敖丙神色专注，似是在听人讲话，哪吒顿时回过神来，原来天尊绕开了他，独独与敖丙传音，不由地大怒，回身指着天尊道，“喂，老神仙，你好不讲道理！”
他急忙回身去拽敖丙，结果只被金光弹开，只能徒劳地看着敖丙眉头紧蹙。哪吒咬咬牙，刚要拔枪去刺，那结界却骤然消失了，枪尖险些扎向敖丙，他手腕一晃，匆匆躲开，却听到天尊道：
“……我教你师傅申公豹第一个道理，便是‘心受于情浊，智乱于波荡。’如今也教给你了，自己去想罢。”
“敖丙！”哪吒转过身，一把拽住敖丙的胳膊，“你不能答应他！”
敖丙反握住他的手，微微一笑，并没有丝毫慌乱，“你先别急，”纵然心事重重，他却依旧温和如故，“事关重大，我们先慢慢商议，好不好？”说罢，又松开手，向元始天尊客气地一拜，却什么也没说。
刹那又是风起云涌，两人只觉得脚下一阵颠簸，再回神竟然已在下界了。
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哪吒便抢白道：“他都跟你说什么了？”
敖丙却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天尊有万全的法子，为什么不答应？”
“没办法的事，那才叫万全的法子，”哪吒气得青筋暴起，“平白无故教你吐灵珠，难道是逼不得已？我不信！”他一脚踩在石头上，“封神大战之中，我的对手里有不少谪仙，说到底，是仙是妖，是神是魔，根本就是他们一念之间的事，没什么天命不天命的，”说罢又紧紧抓住敖丙的手，“你别听他们胡说。”
敖丙笑了一笑，轻轻抽开手，反在哪吒手背上轻轻拍了拍，“我没有听他们胡说。”
哪吒想了想，“他是不是拿龙族要挟你？”
敖丙摇摇头，又问：“你为什么不肯让我吐灵珠？”
“别跟我说灵珠本来该是我，”哪吒坚决道，看着敖丙唇边的浅笑，一时失神，忽然别过脸，迎着身后的夕阳道，“我早跟你说了，小爷当魔丸也痛快得很。”
“若是如此，要是你再有万劫不复之难怎么办？”
“那就挨着呗，”哪吒顿了顿，忽然转过头来，飞快道，“你陪着我挨。”说罢又立刻扭过头去。
敖丙一愣，回过神来，眼底却掠过怅然，“既然如此，眼前有不必遭罪的法子——”
“我说了，要是换了浮玉山的魂魄，你就不再是你了。”哪吒不耐烦起来，“道理这么简单，你这么个聪明人，是怎么就听不懂？！”
敖丙又笑：“怎会不是我呢？”
“当然不是！”哪吒恼火地说，“灵珠与魔丸原是一体，为天地所化，共生共死，你要不是你——”我也不再是我了。可是话到嘴边，看着眼前敖丙含笑的双眼，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哪吒张了张嘴，多亏两颊焰纹才不显得他面目赧然，只得悻悻背过身，“反正就不是你。”他想了想，又忿忿道，“就不是！”
敖丙怔了怔，笑了，“你放心，”他走到哪吒身旁，轻轻握了握他的手，“你若是你，我自然还是我。”
“以后若是再有什么劫，你也得陪着我。”
“当然。”
“天尊老儿要是再来烦你，你也得跟我说。”
“对了，”敖丙忽然问道，“我问你好不好，你还没回答我呢？”
哪吒脸又猛地一红，“小爷当然好了！我——”
还没来及说，就听到山脚下隐隐有人在呼唤，倾耳细闻，竟然是父母，他们如何会忽然找上山来，难道此处竟然是陈塘关的地界，可是他怎么不记得？
疑惑之际，他徐徐转过身，然而只是一刹那，风起云涌，天空骤然阴云密布，星宿轮转间，令他头晕眼花。哪吒正着急父母来路，忽然听得身旁的敖丙低低呕了一声。他慌忙扭过头去看，只见敖丙的耳鼻口目，溢出细细蓝光，如同摇荡的丝线，拼命往自己身体里钻。
糟了，是灵珠！
哪吒调动真气，封住五官，然而那些游丝钻不进来，却也没有原路淌回敖丙体内，而是随狂风逸散，顷刻间便荡然无存。再看眼前的敖丙，竟然也在好似要四分五裂般，身体绷住数道裂痕。哪吒心神动荡，真火不受控制，冲破身体，竟然直接沿着手腕卷过去，反把敖丙的肉身也点燃了。
肉身分崩离析只在刹那间，狂风呼啸，烈焰越催越旺，他此时纵使松手也已太迟，眼前龙鳞翻飞，血肉淋淋，卷着丝丝缕缕的蓝光，向四面八方飞去，敖丙奄奄一息，却仍对他勉强笑了笑，无声地说：保重。
哪吒胸口剧痛如焚，眼前猛地一黑，重重跌了下去，脚步错了个趔趄，撞在巨石上，只听山崩石裂，轰隆一阵乱响过后，万物却又重归寂静，仿佛无事发生。哪吒支撑着爬起来，强行睁开眼，愣住了。
天依然方才是金红日暮，脚下依然是青石碧草，微风徐徐，然而敖丙却不见了，他的掌中只剩下一根幽光闪烁的龙筋。
“敖丙！敖——丙——！敖丙！”
他扯破喉咙，发了疯似地大喊，却只有脚下空谷回音荡漾。哪吒颤颤巍巍地举起双手，不可置信地看着耷拉在掌中的龙筋，恍惚间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是再熟悉不过的腔调，“这、这是咋回事唷——”
哪吒扭过头，父母面目错愕站在师傅身旁，越过他们的肩头，还能看到稍慢半步的申公豹，四人像是受命而来，见他独自在此，都仿佛早知道了什么似的，都神色复杂。
相对无言之际，只听九霄重雷翻滚，元始天尊的声音穿云而来：“灵珠逸散，横遭此劫，皆因你胆大妄为，藐视天命，如今我勉强保他一口气，已有悖大道，从今往后，你好自为之。”
“有什么冲着我来！”哪吒冲天怒吼，“降到别人头上，算什么本事！”
见他形容癫狂暴戾，殷夫人连忙上前，同李靖将他牢牢箍在怀中，轻声安抚。太乙真人与申公豹听闻天尊传讯，不由地抬起头来，然而漫天晚霞，宁谧无声，只见几团紫云悠悠飘下，放下一个人，便散去了。
敖丙容貌如初，只是脸色比从前憔悴些，昏睡不醒。
哪吒伸头瞧去，定定地看了几秒，又低下头，反复地看着手，突然挣开父母，大吼道：“这个敖丙是假的，他的龙筋还在我手里！”
云端声音更悠远：“筋脉所系不过肉身而已，我已将它补齐。”
“不可能！”哪吒举起手，冲到太乙真人面前，“你看，我手里是什么？”
太乙真人愣了愣，眯起眼，努力地打量了半天，见哪吒暴怒，只得小心翼翼地问：“是个啥子？”
哪吒气不过，又冲着申公豹吼道：“你来看，这是不是敖丙的龙筋？！”
申公豹扶起地上尚在昏睡的少年，扛上肩头，神色凝重地望着哪吒，“我方才听到天尊的话了，”他看着哪吒赤红的双眼，久久不语，末了只是咬咬牙，“我将他先带回龙宫调养。各位，请。”说罢，跃上半空，一道水柱扬起，眨眼间便不见踪影。
哪吒怔怔地看着水影消失在空中，回过头来，看着手足无措的殷夫人，“娘，”他几乎哽咽，“你看啊，”刹那间，他仿佛变成了从前委屈至极的孩儿，颤颤巍巍地举起了手，“这是敖丙的龙筋。”
“龙筋还在我手上，那个人怎么可能是真正的敖丙？”
他一时疯，一时怒，此时却茫然无措，仿佛丢了魂似的。殷夫人不由动容，目含悲切，脸上却闪过一丝犹疑，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在半空中停了许久，才轻轻落在他肩头，只是低低叫了声：“吒儿。”说着将他抱在怀中。
众人之中，唯有父母尚是肉体凡胎，倘若太乙与申公豹皆不可见，他们更不可能看见。
如果有谁在此刻还肯相信他，那一定是敖丙。
然而，他此刻握着的，只有敖丙的龙筋。

从那时起，哪吒便开始想方设法凭那根仅存的龙筋来寻回真正的敖丙。
东海龙宫里，被敖光细心养护着的，不过是个赝品，元始天尊想瞒天过海，骗得过谁，也骗不过他。哪吒四处打听，听说精魂所系之物，须以心头血养着，他便用二哥亲手所制的琉璃皿装起龙筋，日日亲自取血来喂。又听人说，若要起死回生，须有三件宝物，黑芝，甘泉，返魂香，他便不辞辛苦地到处打听下落。
彼时周武王膺天命而登大位，姜子牙正在朝歌辅佐，而哪吒依旧日复一日，上天入地，四处询问宝物下落。太乙真人见他如此不管不顾，只得请姜子牙略作手段，好在离回玉虚宫复命尚有些时日，这才勉强瞒了过去。
“我说你到底是着了哪门子魔，”太乙真人见他这副痴痴癫癫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你凭什么说天尊送回来的不是真敖丙咧？”
“就凭我。”
“就算你再怎么不信，也先去龙宫瞧一眼噻，”太乙真人拔得拂尘都要秃了，“何况人家是东海龙王亲儿子，咋还会不如你看得清嘞？”
哪吒六臂翻阅着典籍，根本懒得看他，藏书阁灰尘漫天，呛得太乙狂打喷嚏，“就凭我是魔丸，他是灵珠。天下最知道他的就是我。”
那日他们二人单独与元始天尊照面之事， 哪吒早已向亲友全盘托出，然而上上下下，竟是没一个人肯全信。敖光满心疼儿子，虽对天尊颇感不忿，可左右看不出端倪，又请各路仙家仔细诊治，都道的确是三太子无误，只是如今魂魄失去大半，需要好生调养而已，便懒得再理会哪吒的争辩。太乙真人登上十二金仙，夹在中间为难，架不住哪吒的要求，把压箱底的法宝都拿出来，横竖却也看不出异样。
“你们不看见龙筋，我不勉强，”哪吒固执地说，“可你们谁也别拦着我。”
“我咋个拦你，我都不知道你到底要干啥子，”太乙重重地叹了口气，摇摇拂尘，“你有这个功夫瞎忙，不如去找点真正能帮敖丙修复功体的东西——”
“那个假货要死要活关小爷屁事！”
哪吒收起四臂，猛地捶了一把书案，震得四面的书架都嗡嗡响，吓了太乙一跳，抚着胸口道：“嗳哟，不救就不救噻，你凶啥子凶嘛。”正要拔腿走，没几步便听哪吒在身后问，“什么药？”
“咦，你不是不管人家死活？”
“少废话，就算是个陌生人要翘辫子，我也不会撒手不管的，”哪吒没好气地抱起胳膊，“我接下来要去找返魂香，”他揉了揉鼻子，“我只是看在敖光的份上。”
太乙真人笑嘻嘻地双手交握，“那你愿意跟我走一趟龙宫啵？”
“不去！”
“哼，”太乙把拂尘插在后腰，摇摇晃晃地走了，小声嘀咕道，“我看你心底在意得很。”他还没走远，申小豹连蹦带跳地冲进来，扒着门框，兴高采烈地问：“哪吒！我哥说你要带我下山，是不是？”
哪吒收起书，将抄来的零星记录收好，豪迈地绕过目瞪口呆的太乙真人，“走！”
一只硕大灵龟如同小山，缓缓地从水面升起，申公豹在龟背盘腿而坐，看着在码头来回踱步的太乙真人，清了清喉咙。太乙真人闻声，提起双脚，噗通作下，压得龟背一抖。
“你跟着哪吒瞎凑啥子热闹哟！”
申公豹横他一眼。
“不然你叫小豹跟他去干什么，”太乙左手砸右手，“这不是胡闹？”
申公豹面不改色，掐了个诀，太乙只觉得喉咙一紧，呛了两口气，一道淡青的光从龟背四周浮起，将他二人罩在当中。只见四周游鱼万千，珊瑚摇曳，满目琳琅，五光十色，好似聚宝盆一般，全然不似昔年的死气萧条，太乙真人看得双眼发直，不由感叹道：“敖光有两下子哦。”
“我叫小豹看、看着他。”
身旁有要照看的孩童，必不会轻易胡来，太乙想了想，以哪吒如今的脾气，气有不顺，掀翻药铺只怕都算小麻烦，然而他放心不下，眯起眼问：“小豹咋个看得住？”
申公豹却没回答，闭上眼，问道：“哪吒到底、到底为什么觉得敖丙是假的？”
太乙一敲大腿，“嗨，还不是那根龙筋闹的，”他压低声音，“跟疯球了一样，非说那是敖丙的精魂所在，那天你不是和我一样都看到了，他手上哪有什么龙筋喏，造业。”
“你当真相信天尊所说的话？”
太乙一愣。
无量仙翁一事，曾叫师门震动，可封神大战在即，仙家焦头烂额，一时自顾不暇，便匆匆放过了，待到元始天尊出面，只是三言两语，请他自己认罚罢了，申公豹纵然心有不忿，也只能暂时将怒气摁下，孰料终于待到周承天命、海晏河清，他好不容易消停些年月，打算慢慢与天尊讨个道理，不省心的徒儿却惹来这般麻烦。
“敖丙为什么非要吐出灵珠不可，就、就因为天命昭昭，不、不可违逆？”申公豹道，“既然非吐不可，又为何在灵珠消散时保、保下他性命？”
元始天尊绝无害怕龙族起事之理，太乙一时语塞。
“你还记得哪吒说、说什么？”
“他话太多啰，哪一句？”
“就、就是如若不吐灵珠，便遭万劫之事，”申公豹说，“我、我看天尊之意，应是魔珠的劫数，怎么如今看来像报、报在敖丙的头上？”
太乙一时语快：“那魔丸的劫数就是灵珠受劫？”回过神来，不由大惊失色，此话听起来荒唐，却与事实分毫不差，哪吒如今这副心神混乱又喜怒无常的模样，哪有半分登仙的澄定豁然之境，倒是一路向入魔去了。
申公豹看他捂住嘴，轻哼一声：“你、你自己知道就行，别在龙宫乱讲。”
东海龙宫东南有处偏殿，从前原是敖光当王子时修筑的别苑，后来并入龙宫，如今传给了敖丙，更名水晶宫。太乙从龟背滑下来，随申公豹跨入门中，还不等通报，便听到廊下传来一声问候：“师傅，师伯，有失远迎。”
不管多少次见敖丙，太乙真人总要在心底感叹，敖光不知道几辈子积德，意外得了灵珠，生出这么个俊美无双、风流标志的儿子，还天赋异禀、矜贵知礼，倘若是自己座下的大弟子，不知道要多宝贝，必然在仙会上使劲炫耀一番。
再回头想此时不知在人间何处的“祸根孽障”，太乙又忍不住一声低叹。
“师伯何故叹气？”
“没得事、没得事，”他连忙摆摆手，笑呵呵地问，“敖丙，你恢复得咋样？”
“有劳师伯关心，现在已无大碍。”
说话间，敖丙将他们迎进殿中，绕过屏风，轩窗凭栏处，只见一片深蓝无尽，侍女上前侍座奉茶，容貌灵秀，举止得宜，不必天家仙娥差分毫，太乙靠在垫上，看敖丙悉心吩咐招待，随手捡了块糕饼塞入口中，“赏心悦目唷，”他摸摸肚皮，自顾自道，“叫哪吒来，他还不肯，好没福气。”
敖丙手上一顿，笑问道：“为何不来？”
“他非说你——”
“你、你现在身体还没好全，我、我不可不敢让他来龙宫。”申公豹连忙在桌下拧了师兄一把，假装咳嗽了两声，“对了，你去把为师吩咐你列的药材拿、拿来。”
待到敖丙消失在帘幕后，太乙回手拍了申公豹一把，“搞啥子掐那么狠，”他竖起手掌，轻声说，“这咋能瞒得住噻，倒不如直接和他讲了算了，免得再见面又惹出事端。”
申公豹斟酌片刻，一言不发地别开了脸。
敖丙再回来时，捧着一张纸，上面列满了奇珍药材，“这都是父王请各路仙者所列的方子，请师傅、师伯过目。”
太乙笑嘻嘻地接下，却随手放到了旁边，“敖丙哪，”他搓搓手，好声好气地问，“师伯问你，你昏迷前的事还记得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