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蒋西北举着杯子迟迟不喝,钟虞平静说:“放心吧,没下毒。”
这句刻意的玩笑话还真叫气氛缓和了,蒋西北一笑,又故作冷脸:“真下了毒我也不带怕的。”
喝了水,喉咙舒服了,蒋西北靠回床头,钟虞往他身后塞了个枕头,让他躺得舒服点,接着又去观察点滴,估算还有多久得叫护士进来。
末了低头,发现蒋西北在看他,目光竟十分的慈爱柔和。
目光再次对上,蒋西北这回没躲,而是笑了笑,脸色苍白虚弱,他以眼神示意钟虞坐,等钟虞拉把椅子坐在病床边,才缓缓道:“以前我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这孩子不是一般的人,说实话,我……”
说到这蒋西北停下,又往钟虞望去,心想事到如今他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我还挺喜欢你的,是个有头脑有主见的,敢想敢干,敢做敢当。”
还有那骨子里的韧劲和狠劲。
蒋西北坚信自己当年的直觉,这孩子一看就是干大事的,所以他到现在还不能完全相信,蒋绍言真能将这人留住。
对蒋西北这么高的评价,钟虞只是淡淡笑笑,没有应声。
蒋西北又咳了声,将一整杯水都喝光了,转头望向窗外。夜晚来临,天地暗成一片,这叫他感到心慌,也叫他突然产生倾吐的欲望来。
“你想听绍言小时候的事吗?”
钟虞一愣,点头:“想。”
蒋西北脸上便流露出回忆的神色来,慢慢说道:“绍言这孩子跟你一样,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心眼也实,认准了一件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钟虞赞同大部分,但心想蒋绍言心眼还实?这人表面看着谦和,正人君子,暗地里心眼不要太多。蒋西北怕不是带了层滤镜。但他喜欢听蒋绍言小时候的事,便问:“还有呢?”
“还有多着呢。他小时候也皮得很,那时候我还在岛上,养了条纯种的德国黑背,后腿立起来一米多高,可威风了,绍言特别喜欢那狗,走到哪儿都要牵着。”
许久没跟人说起蒋绍言,蒋西北说得自己也起了兴,仿佛忘记了身体上的疼痛,腰杆都坐直了。
“那狗极通人性,对绍言也亲,后来退役了,我就把它带回绍兴的镇子上养,绍言不知道多高兴,从学校回来也不着家,牵着狗就出去,戴着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一顶大盖帽,挨家挨巷地走,说是要巡逻,结果有户人家小孩怕狗,跑的时候摔破了头,还是我去给道的歉赔的钱。”
钟虞莞尔,没想到蒋绍言小时候这么顽皮:“他那时候多大?”
“比兜兜大点吧,七八岁。”蒋西北含笑回忆,又嗔骂道,“臭小子混账事可没少做,都是我这个老子跟在他后面给他擦屁股。”
钟虞没想到有天能平心静气跟蒋西北这样说话,他想到一件事:“他喜欢射击也是小时候开始的吗?”
“嗯,没错,是小时候开始的。”蒋西北点头,“我那时退役了,但好些战友还在,有时会带他回岛上,也不知道谁带他去打的枪,才发现这小子竟然有点天赋,小小年纪端枪端得那叫一个稳。”
听着蒋西北的形容,钟虞脑海里浮现出一个顽皮小男孩来,皮肤被太阳晒得黢黑泛红,牵着一只德国黑背在纵横的街巷里肆意奔跑,又或者端枪对靶,射中目标后跳起来欢呼,龇出一口洁白的牙。
说实话,他有些难以同现在西装革履、沉稳持重的蒋绍言联系在一起。
变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钟虞想得出神,没留意蒋西北也突然噤了声,过会儿,发出一声哀叹:“他妈妈去世之后,这孩子突然就长大了。”
不皮了也不闹了,变得懂事,沉默寡言。
“我对不起他,我对不起他……”病房内一时寂静,只有蒋西北沙哑的嗓音在回荡,后悔这些年对蒋绍言的严厉和忽视,他忏悔着,低喃着,突然将目光投向了钟虞。
“你会对他好的吧。”
那双浊目此刻望过来,一半锐利一半哀切。
“你会对兜兜和绍言好的,对吧。”
钟虞知道,因着钟薛的事,蒋西北只怕一直对他心存芥蒂。他回视蒋西北,蒋西北神情期期艾艾,不再是敢寒冬腊月跳进河里救人的勇士,也不再是叱咤风云创办了西北集团的老董事长。
此时此刻,他只是一个担忧儿子的父亲。
见钟虞久久不应,蒋西北神情紧张,呼吸也急,枯藤似的双手缠了上去,他死死抓着钟虞的手,仿若濒死之人发出最后的、垂死的呼喊。
钟虞抬手覆在那双干枯冰凉的手上,用力握住,他说:“我会,我发誓。”
蒋西北住院后, 晚上都是蒋绍言留在医院陪床。
公司医院两头跑,蒋绍言日渐消瘦,蒋西北不想看他辛苦, 一面让他走, 一面又舍不得, 总是赶人的话说出来后又躺在病床上默不作声了。
他不想承认,哪怕有医生有护工,他还是不踏实, 有时晚上突然惊醒, 没由来的惶惑害怕,转脸看到蒋绍言就睡在旁边才能好点。
四月天, 倒春寒,白日里竟飘起细雪,到晚上又刮狂风,将树吹得东倒西歪,影子憧憧。蒋西北再度在深夜惊醒,睁着惶然的双眼,发出破风箱似的沉重呼吸, 身子一歪, 咳出一口带血的浓痰来。
他刚一动蒋绍言就醒了, 迅速起身打开灯, 又熟练地给蒋西北擦嘴抚背。
这灯一开,就能清楚地看到雪白枕头上又掉了不少头发,蒋西北看着难受, 躺在床上缓了片刻,突发奇想说要把头发全都剃了。
也不算突发奇想,他有时候去病房外面走走, 总能看到其他化疗的病人剃光头,只戴一顶帽子,觉得也挺好,便对蒋绍言说:“到时候也给我买顶帽子戴上,还方便。”
蒋绍言脱了外衣,穿着衬衫西裤躺在边上的一张陪护床上,床窄,他曲腿侧躺,衬衫都压出了褶皱来。他站在病床边垂眸看着蒋西北越发佝偻的身形,喉结艰涩滑动,说行。
几天后的周末,风停雪霁,是个阳光灿烂的好日子,钟虞领着蒋兜兜从家里过来,捎了早饭,也带上了蒋绍言剪头发的那些个工具。
蒋西北今早起来觉得整个人都舒服了,不用人扶自己走到椅子上坐下,面朝窗外,恰好能晒到太阳的地方,蒋绍言站在他身后展开围布给他围上。
推子打开,蒋绍言敛着英俊的眉目,从蒋西北侧边鬓角开始,那一绺绺白发便轻飘飘落在了地上。
蒋兜兜坐在旁边,一反常态的安静,等蒋西北剪完他才跑过去,围着蒋西北转了一圈,踮脚伸手去摸他的头,像是好奇,指尖刚碰到就又缩了回去。
蒋西北见他那副样子,还以为蒋兜兜害怕,不免心酸起来:“兜兜不怕,爷爷待会儿就把帽子戴起来。”
蒋兜兜没吱声,又伸手往自己头上摸去,谁也不知道那张严肃的小脸底下究竟在想什么。
末了,蒋兜兜仰头望向蒋绍言,脆生生道:“爸爸,我也想把头发剃了,我要跟爷爷一样。”
几乎瞬间,蒋西北眼眶便红了,动着干涩的嘴唇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来。蒋兜兜又催道:“爷爷你快起来呀,我要坐这儿,我也要剃头发。”
蒋绍言伸手想将蒋西北扶起来,蒋西北没让,自己撑着两边扶手站起身,慢吞吞地挪到病床边,还是能晒到阳光的地方,看着蒋兜兜往那椅上一坐,又开始催蒋绍言:“快点啊爸爸。”
蒋绍言垂眼看那坐在椅子里的小崽子,平静问:“你确定吗?”
蒋兜兜用力点头:“嗯,你快点啦。”
蒋绍言便不再多言,利落地给蒋兜兜也剃光了,蒋兜兜跳下椅子,跑到病床边挨着蒋西北坐,先往蒋西北头上摸摸,又往自己光溜溜的脑袋顶上摸,痴痴笑道:“好奇怪哦爷爷,你也摸摸我的。”
蒋西北的手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慢慢伸出去,那只曾经宽大如今枯瘦的手便罩在了孙子的头上。化疗那样痛苦都忍过来没喊一声的老人,突然之间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爷爷你别哭呀。”蒋兜兜慌忙抬袖给他擦,“我不想叫你难过,我想叫你高兴,咱们俩一样你不高兴吗?”
蒋西北一抹眼,挤出笑容:“爷爷就是高兴呢。”
蒋绍言从始至终沉默,钟虞走过去悄声问他:“要我也给你剪了吗?”
蒋绍言转头,对视了片刻,沉声道:“嗯。”
两人便进了病房里的洗手间,钟虞不会用推子:“你教我怎么用吧。”
蒋绍言给他演示。墙上有面镜子,蒋绍言对着镜子先把自己两边鬓角剃短,他好歹还是个老板,集团的门面和形象,不能全都剃光了,便留了寸余,之后钟虞再给他剃看不见的脑后和头顶。
钟虞小心地剃完,侧过头从镜子里看去。剃了板寸,蒋绍言的轮廓更加硬朗英俊,他微笑说道:“帅的。”
祖孙仨人都剃了头,钟虞索性掏出手机来给三人拍了张合照。
窗外阳光依旧灿烂,镜头里每个人都在努力笑着,却无法驱散那股萦绕的悲伤。
章姨恰好来送午饭,见状愣了愣,忍不住背过身偷偷抹眼泪。
午饭时蒋西北胃口罕见地不错,吃了不少,又说趁天气好,想出去转转。他不愿穿病号服,换上了自己的衣服,也不想坐轮椅,竭力撑着拐杖站起来,下到了医院楼底的花园。
园中花木无畏前一日风雪,凌寒挺立,生机勃发。
蒋西北慢慢走着,慢慢看着,在花园里转了一圈又一圈,舍不得离开,突然停下盯着一个方向一眨不眨地看,半晌,急切地抓过蒋绍言的手:“儿子,你看那儿是不是有只蝴蝶啊?”
蒋绍言朝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只看到了茂密的树丛,并没有看到蝴蝶。
钟虞也看过去,也没有看见,见蒋绍言朝自己望来,轻轻摇了摇头。
蒋西北不信,又叫蒋兜兜。蒋兜兜跑过去找了一圈,回来后告诉蒋西北:“没有啊爷爷,哪里来的蝴蝶,你是不是看错了。”
怎么会没有呢,那翠绿的树丛之上,分明有只雪白蝴蝶在翩跹起舞。
恰好一个护士从旁边经过,蒋西北又拉着人家叫人家看,等那护士也摇头,蒋西北才彻底死了心。
“怎么会没有呢。”他拄着拐杖盯着那个方向喃喃,“我明明就看到了啊。”
满心的雀跃一下就散了,蒋西北不想再转,回去了病房里,也依旧望着窗外发呆,不知道是不是还在找那只蝴蝶,许久没说话,俄而,十分突然地对蒋绍言说了一句:“儿子,我想吃西瓜了。”
他说:“就过年时候吃的那种西瓜。”
蒋西北这种情况其实不能吃西瓜这种生冷又甜的水果,但想起医生嘱咐的“顺着你爸吧”,蒋绍言即刻便应了好,就要去买,钟虞制止:“我去,你留在这里吧。”
钟虞还记得过年时吃的那西瓜叫麒麟瓜,圆鼓鼓的一个,切开后瓜瓤鲜红,甜脆多汁。说来也怪,医院门口那么多家水果店竟没一家卖这种西瓜,钟虞不得不多跑了两条街,等他买到了往回赶的时候,接到了蒋绍言的电话。
那个西瓜蒋西北最终还是没能吃成,在钟虞回去前他突然昏厥,被推进了手术室,抢救一天一夜后,医生遗憾地宣告了死亡。
蒋绍言按照蒋西北生前嘱咐,葬礼一切从简,出殡那天蒋兜兜抱着蒋西北的照片走在最前面,火化后骨灰运回绍兴,同妻子葬在了一起。
大宅门外,春联的红色还没褪去,但人却不在了。
蒋兜兜白天一直没哭,跟个小大人似的,一身肃穆的黑衣,板板正正站在蒋绍言旁边,冲前来吊唁的人鞠躬感谢,等到晚上上了床,就把头蒙在被子里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抓着钟虞的衣袖说后悔没给蒋西北的那幅画上画台空调。
蒋兜兜最后的那几天才把给蒋西北的画画完,临摹的是蒋西北几年前的一张照片,那时蒋西北头发还没白,也没拄拐杖,腰板挺直笑容爽朗。
那幅画被蒋绍言用玻璃封好,连着蒋西北生前常戴的一块手表一起放进了墓穴里。一想到那墓穴里有多冷,蒋兜兜就后悔没在画上给蒋西北画个空调。
蒋兜兜哭得肝肠寸断,连日来压抑的难受委屈通通发泄出来,钟虞心里也不好受,好容易把蒋兜兜哄睡着了,带上门走出来,在院子里找到了蒋绍言。
如水的月光洒满庭院,美丽却也冷寂,蒋绍言长身而立,背影在夜色中愈发沉重,钟虞走过去握住他的手,果然是冷的。
“站着干什么,坐吧。”搬来两把椅子,钟虞又将之前过年时取暖的炉子点上,待蒋绍言坐下后,也坐到了他的旁边。
犹记得过年时一家人围着炉子取暖,烤栗子烤花生烤橘子,场景历历在目,如今时移世易,彼时的热闹温情不在,只剩黑夜的寒冷漫长。
蒋绍言始终缄默,英俊的脸上冷肃且疲惫,原本坐在椅子上,突然俯身伏在了钟虞的膝头,宽阔的脊背微微弓着,这是个寻求庇护和安慰的姿势,钟虞的心便一下软了。
他将手指插入蒋绍言发间,板寸扎手,他也没松开,一下一下轻轻地揉着按着,试图借此给予蒋绍言慰藉。
“这几天辛苦你了。”蒋绍言自己不眠不休,钟虞忙前忙后也没阖眼。蒋西北的去世蒋绍言早有心理预期,但带来的冲击依然强劲。蒋绍言人前沉着稳妥,钟虞却注意到他有时会盯着某处发呆,神情恍惚。
“你我之间还用得着说谢谢吗?”钟虞轻声说。
忘了在哪儿看过一句话,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不在人生只剩归途,钟虞能理解这种感觉,当初老太太去世的时候,他觉得天都要塌了,被悔恨和自责包围,总觉得老太太这么早走,跟当时自己决绝的态度有关,如果不是肚子里有蒋兜兜,身边还有蒋绍言,他只怕撑不下去,更走不出来。
“你知不知道有种说法,人死了之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
“这是瞎话,都是骗人的。”蒋绍言语气微冷,但还是往天上看了过去。
知道他嘴上逞强,钟虞淡淡笑笑,没有戳穿,他说:“我原来也不信的。”
蒋绍言闷声问:“那什么时候开始信的?”
“就从我奶奶走了以后吧,很多之前觉得是无稽之谈的东西都慢慢开始相信了。”
光年之外的恒星燃烧自身辐射出热与光,穿越浩瀚宇宙空间抵达地球,才成为了人们眼中闪亮的星星,这是中学物理就学过的知识。
而亲人故去后会成为星星,不过是国人思念的浪漫寄托,是一种慰藉。
乡间的夜空澄澈如镜,星星也格外多格外亮,钟虞仰头望去,试图寻找故去亲人的踪影,他注意到有两颗星星特别的闪,将那明亮月光都比了下去,便叫蒋绍言快看。
蒋绍言起身抬头,遥遥望去,突然间一滴泪落了下来,滑到那凌厉的下颌摇摇欲坠。
钟虞泛起心疼来,倾身用力抱住了他。
炉里炭火噼啪,在这个寂静的夜晚,红光映着天上的星光,那最亮一颗,在天上,在心里,永远闪耀着。
度过最难熬的那段日子,生活恢复正轨。时间一晃便入夏,行道树华盖如伞,绿荫似画。
早在年初时,不少消息灵通的律所就知道了钟虞回国的消息,纷纷抛出橄榄枝,许以职位高薪甚至股权,要不是住的别墅区安保给力,只怕家里门槛都要叫人踏破。
钟虞一个也没见,这么多年奔忙,他真的想好好歇歇,想好好陪陪蒋绍言和蒋兜兜,同时也好好思考接下来的路该如何走。
六月初的某天,晚风习习,蒋绍言从公司食堂打包了凉菜回来,准备下厨快炒几道热菜,却被钟虞告知他晚上要出去。
“你带兜兜在家吃吧,我约了老陈。”
说完即转身进衣帽间挑衣服,蒋绍言围裙还穿在身上,亦步亦趋跟随。
换上清爽短袖和休闲长裤,镜子里的人皮肤白皙身材修长,那模样就跟个大学生似的,蒋绍言默默看他换好,才问:“你们去哪儿吃。”
“不吃饭,去酒吧喝点。”
蒋绍言当即蹙眉:“酒吧?哪里的酒吧?”
这就开始查上岗了,钟虞心中好笑,告诉了他一个地址。
那是间清吧,气氛柔缓安静,钟虞先到,点了杯伏特加兑雪碧,他今天兴致高,想喝点烈的。
刚在吧台落座没多会儿,老陈也来了,拎着公文包一脸郁闷,二话不说先闷了口辣酒,放下杯子就一通抱怨廖志晖,格局小,心眼更小,天天盯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还尽干耗子扛枪窝里横的勾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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