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拉开车门进来的时候,白落枫还在那儿举着车票说话。
他说:“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二二得四三四一十二四八五十六……”
他嘴里念叨的全是数字,乘务人员呆滞无比。
列车长远远走着,也听得莫名其妙。
还没走到跟前,他就不堪其扰,厉声道:“别念了!”
白落枫闭嘴了。
他立刻收起了笑,看向列车长。
他不笑了,转而带起一脸的阴霾,看列车长时又是那副晦暗的神色。
列车长认为这是看狗的眼神。
“看见我就不笑了啊。”列车长眯眼道,“刚刚不是还笑得很开心吗。”
白落枫抿抿嘴,没吭声。
“算了。说起来,怎么又是你。”
说罢,列车长环顾四周,这车厢里的空座上却没看到一个他的队友。
“你那些朋友呢,不要你了?”
“没有。”白落枫终于开口,“你怎么来了?”
他这是明知故问,但列车长不知道他已经看过员工守则,便答:“这儿的乘客不会说话。”
列车长只说了半句,他似乎不想跟白落枫多说废话。
“这不重要。正好,我还有事想找你。”列车长说。
没想到他会说出这话,白落枫愣了愣:“啊?”
“你们刚刚一直说的肃郁,到底是谁。”
白落枫这才想起,他们刚刚一直冲列车长喊肃郁肃郁,结果根本没有跟他说过肃郁是什么身份,是谁的谁,又是从哪儿来的,为什么会说他是肃郁。
“回答。”
列车长催他,“发什么愣,难道这就是个你们随口胡编乱造的人,你得现场给他编一个身份?”
“不是,是很久没人问过我这个问题了。”
列车长一挑眉,示意他往下说。
“肃郁是我男朋友。”白落枫说,“我好久都没见过他了。”
“他在这趟车上?”列车长问。
白落枫点点头。
“在你那些朋友里面?”
白落枫摇摇头。
“他死了。”白落枫说。
列车长懂了:“他在‘乘客’里面。”
白落枫失笑。
他这一笑,列车长却认为是自己说对了。
“原来如此,你是为了看他最后一眼,或者想要直接跟着他走,才冒险上了我的这趟车,是吧。我跟他长得很像,你才把我认错了?”
“还有你那些朋友,是陪你来的?你们这群人倒还挺讲义气,要死也要一起死。”列车长说,“但是,我这趟车载着的人可都不是好东西,所有人都是下地狱去的鬼。”
“在这儿的不是杀过人,就是骗了钱,总之都干过不是人的勾当。这些死人东西都怨念很深,全靠我镇压着,才没闹事。不然的话,他们早都把列车给血洗了。”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查出你男朋友在我这儿的,但是能在这儿的,都不是什么好人。”列车长说,“虽然你也下不了车了,但是你得知道这些事。”
“不是你说的那样的。”白落枫说。
“闭嘴,小屁孩。”列车长说,“你懂个屁,别给你男朋友说好话了,在这儿的能有什么好人。”
白落枫又失笑了声。
这一声听起来就有些像嘲笑了。列车长有些不爽,正要再说,白落枫就道:“你还挺话痨的。”
列车长眼角一抽。
“不是要弄死我来着吗?”白落枫问他,“怎么现在反倒跟我聊起来了,你这人挺奇怪。”
“怎么,你希望我弄死你?”列车长眯眯眼,“我倒是可以实现你这个愿望。”
“行啊。其实死不死的,对我来说无所谓。”
白落枫收起翘着的腿,身子往前一倾,颇有些乖乖巧巧地看着他。
列车长站在他面前。这个居高临下的俯视角度,让他内心深处的什么东西微微一动。
有什么东西似乎想要破土而出。
但它没出来。
“我这个人呢,其实很早之前就活够了。”
白落枫开了口,列车长回过了神来。
“我是早产儿,我妈生我的时候还难产,我一生下来她就走了。”白落枫说,“生下来之后,我还被确诊先天性心脏病,我亲爸听了这个病,马上就也跑了。”
“爷爷奶奶也不喜欢我,只有外公外婆养我。不过我知道,就是因为生了我这么个祸头秧子,我妈才走了的。”
“如果生下来的不是我就好了。”白落枫说,“我真这么想过,没敢告诉你而已。好像在你眼里,我从来都是个挺阳光的人。”
“不是这样,真不是这样。只是你们每天都苦大仇深地看着我,我要是再跟着不高兴,大家都要得抑郁症了。”
“我真的不想连累别人,这个病太花钱了,大家都难受。”白落枫说,“我也难受,他们也难受。我是希望他们别这么难受的,我其实不治也行,能活到哪儿算哪儿就好了。如果治不起了,就把管子一拔,再只能活几个小时也行,你们能都来跟我说一声再见就可以了。我不怕死,我怕你们难受。”
“你总说我说这话你怎么办,可我不担心你,你没关系的,你找得到比我好的人。你是个特别好的人,配我其实太浪费了。比起我,你肯定能找个更健康的,能陪你长命百岁的。”
白落枫说,“陪我在医院里吸消毒水多遭罪呢。你该去外面看看海,看看星星,或者大半夜和对象在马路牙子上抽烟,在路边摊喝些啤酒……哪个不比陪着我强。”
“你这个人,该自由,不能跟着我,被医院这么个大笼子给捆住。”
“我迟早都得比你早走,我也一直这么跟你说的。我告诉过你,能谈,但是我肯定先走一步。等谈到我死了,你给我带一束花,就能结束了。等你走出去,你就去找下一个人,找个健健康康的。”
“我真不怕死,躺在床上被插管子十几年,说句你肯定不爱听的,还不如让我死呢。”
“我这种命不好的人,能活个五年八年就行了。老天爷不给活着的本钱,不让我好好呼吸,能有什么办法。”
“可是怎么偏偏有你这种人。”白落枫笑了声,“你怎么这么多管闲事啊,怎么答应得好好的,到头来不听话啊?谁让你……来这儿了。”
他最后的半句话,还是没忍住,哽咽了那么一下,
白落枫看着列车长,心里又念叨了一遍。
怎么偏偏有你这种满口谎话的人。
列车长完全没理解,他皱起眉,一脸不解,甚至莫名其妙。
怎么偏偏有你这种人。
白落枫在心里悄悄念了第三遍。
怎么偏偏……有你这种人。
白落枫低下眼睛,不再去看列车长,小声说:“我恨死你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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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会送个水果都不敢看病人的眼睛。”◎
他最后一句话声音太轻,被淹没在列车的轰鸣声里,列车长没听清。
他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
白落枫抬起头,抹了两把眼睛,装作无事发生。
列车长皱起眉:“你哭了?”
“嗯。”
白落枫不否认,他把眼泪抹干净,抬头淡然道:“我触景生情,不行?”
列车长无语:“就这鬼地方,触的什么景。算了,你男朋友怎么死的,我帮你找他。”
“哎?”
“你不是要见你男朋友吗。”列车长说,“我说我帮你找。正好,我也有事找他。”
“……?”
白落枫一时失言。
肃郁的逻辑太感人,白落枫沉默了会儿,情不自禁道:“你还真是没变啊。”
列车长愣了愣,一挑眉毛:“哈?”
“你还真是没变。”白落枫重复了一遍,“你说你……算了。”
“……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
“说!”列车长不耐烦,“我没什么耐心,我告诉你,少拿这种看狗的眼神看我了!”
“没有看狗,”白落枫淡淡回答,“在看男朋友。”
“哈!?”
“你还没听出来吗?”白落枫说,“算了,这个放到最后再跟你说好了。那就当要你帮我找我那在‘乘客’里的男朋友,你先坐下吧,我给你讲讲他。”
列车长顿在那儿。他的表情抽搐了一会儿,似乎不是很想坐下。
白落枫听他没动静,抬头看了他一眼。
列车长张了张嘴,最终叹了口气,还是坐下了。
他坐在跟白落枫隔了一个过道的空座上,坐下的时候还嘟嘟囔囔骂了几句,说他麻烦死了。
白落枫轻笑。
列车长翘起二郎腿,在座位上一靠,抱着双臂不耐烦道:“直接去找人得了,干嘛还非要听你在这儿说跟我没关系的破事?”
“嘴上说着不要听,你不还是坐下了吗。”白落枫说,“你不想杀我了吗?”
“想,我现在脑袋疼。”列车长说,“别急,等我找到你男朋友,把你俩一起捏死。”
白落枫笑出了声。
“我跟肃郁是在医院认识的。”他开始说,“当然是在医院认识的,因为我这辈子就没怎么从医院出去过。”
“认识他的那天,是九月中旬。”
“我闲着没事,自己出来逛逛。那会儿心脏的情况好一些了,医生就让我四处去走走,但是不能出医院,身边要有人跟着。”
“总在住院楼里呆着,闻着药味儿和那个氛围感都要得抑郁症了,是得出去走走。我就坐着轮椅,跟我外婆一起出门去了。”
“我们就在住院楼和门诊楼中间的绿化带小路上走了几圈,中途到了中午,外婆说要去买小米粥,一会儿坐在长椅上吃中午饭,就把我放在那儿走了。”
“我就坐在长椅上发呆。”
“肃郁就是那个时候出现的。”
“他是被他几个同学推出门诊楼来的。”
“那些人欺负他。”
“欺负”两个字一出,列车长的眼睛瞪圆了一下。
他放下抱着双臂的手,似乎想起了什么。
“他那时候穿的是校服。他被人推到地上,但是很快就从地上爬起来了。”
“那些人骂他,说他是孤儿,打他活该什么的,我都听到了。”
鬼使神差地,列车长开口问他:“听到了什么?”
白落枫抬起眼皮,瞥着他说:“我听到,他们说——”
【妈呀,说你是孤儿你还不愿意了?侮辱你了?侮辱你什么了?】
【说你没妈不是事实啊?】
【不过你说的也没错,你确实有妈,你妈没死呢,可是她不要你啊。】
几个人哄堂大笑。
【还好意思打人啊你,你也不看看老师现在信谁。】
【你一个转学过来的,还是因为打架被退学的,怎么可能信你啊?】
【笑死我了,没妈教果然容易不长脑子!】
【哎,赶紧给爷跪下来舔鞋底,我就考虑考虑跟老师那儿说你几句好话,怎么样啊?】
他们又开始笑,白落枫看见那个被推搡的学生——他当时不知道他的名字,但那是肃郁。
他看见肃郁忍不了了,撸起袖子骂骂咧咧地就要冲上去干。可他刚揪起一个人的领子,另外两个就突然尖叫起来,大声地喊老师。
白落枫都看呆了。
没一会儿,就有个女老师急匆匆地奔了出来。
肃郁应该是被吓傻了,还揪着那个人的领子没动。
女老师神色扭曲,大喊:“肃郁!胆子这么肥吗你,都闹到医院来了!你还要打!松手!”
白落枫终于在此刻知道了肃郁的名字。
他收回手机,结束了录像。
肃郁慌慌张张松开了手,那老师抓着他就一通数落:“转学没四天就闹事,打了三个同学,还把其中一个打得都站不起来了!大家都对你这么好,把你当同学把你当朋友的,没看在学校都委屈哭了吗!这会儿都到医院来验伤了,你还要打人!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到底上不上学!?”
“不好意思——”
女老师在气头上,越骂越凶狠,肃郁一个插嘴解释的时机都找不到。
那边欺负他的几个学生嘴角都要扬到太阳系去了。肃郁或许是经历多了,已经低下了头,在咬着嘴唇忍着了。
就在这个时候,白落枫喊了这么一声。
有外人的声音,女老师停了下来,回过头。
白落枫晃了晃手里的手机,说:“这位老师,接好了啊。”
他把手机扔了出去。
白落枫扔东西扔得猝不及防,女老师大脑宕机,没反应过来。倒是肃郁眼疾手快,一把将那眼瞅着要摔了的手机捞住了。
他拿着手机,看看白落枫,又看看老师,一脸茫然,不知道该干什么。
“拍了点好东西,送给各位。”
白落枫笑眯眯地朝着肃郁眨眨眼,“放了看看吧。”
或许是他出现得太突然,肃郁看着他愣了几秒。
几秒后,他把手机翻过来,终于发现里面是条拍好的视频。
他又抬头看向白落枫。在白落枫朝他点点头,获得许可之后,肃郁讪讪点了播放。
没一会儿,刚刚那几个人朝肃郁嚣张跋扈侮辱他的样子和声音全都外放了出来。
眼瞅着这一群人的脸色都各自变了,逐渐精彩纷呈。
女老师再次勃然大怒,回头怒吼了那几个男生的名字,开始挨个大声训话。
那几个男生立刻立正,不敢再吭声,但都偷偷瞪着白落枫。
事情的转机出现的太突然,肃郁一时手足无措。他拿着手机站在一边,抬抬手又放下,一整个不知道该干什么的模样。
他的老师也没理他。过了会儿,她就揪着那几个男生的耳朵,把他们扯回了门诊楼里。
肃郁站在原地呆了会儿,回过头,匆匆跑回来,把手机还给了白落枫。
肃郁那会儿留了一头稍长的头发,似乎很久没打理过了,刘海长到眉毛下面,有些挡眼睛,这让他从远处看起来看起来特别阴暗。
人一近,白落枫才看到他还有双挺漂亮的丹凤眼。
都没来得及多看两眼,白落枫闻到了烟味儿。
肃郁那时候身上有股很冲的烟味儿,估计平时私底下没少抽。他一靠近,白落枫控制不住地咳嗽起来。
他突然咳嗽,肃郁被他吓了一跳,手足无措了一会儿后,便匆匆把手机还给他,说了声谢谢。
他身上的味儿太冲,白落枫想回答都回答不了,只能一个劲儿地咳嗽,摆着手让他别在意,又指着门诊楼,让他赶紧回去。
肃郁懂他的意思,又给他点了两下头,再次道了几句谢,回去了。
他走得一步三回头,回头看了白落枫好几眼。
肃郁走后,外婆回来了。白落枫还在被烟味儿呛着,好半天都没缓过来。最后他们没能在楼下吃饭,外婆推着他回了病房,白落枫吃了药才缓过来。
过了几天,肃郁带着点儿水果来了,到了他的病房那边去。
白落枫挺意外,问他怎么来了,他说那天觉得过意不去,特意买了水果来,又跟医院前台打听过了,就知道他是住在这里的病人。
“我跟肃郁,是他主动的。”白落枫慢慢道,“其实那天我帮他,他给我回了礼之后,就不会再有交集了。但是他不甘心,那天来给我送水果,他磕磕巴巴说了半天,最后趁着我吃水果,还自以为特别高明地偷偷把手机塞到我被子里面了。”
说到这儿,白落枫笑出了声。
“他后来跟我说,其实他对我一见钟情,来给我送水果的时候就喜欢我。我那时候装得很惊讶,但其实我都知道。”
“没人比他演技更烂了。”白落枫说,“谁会送个水果都不敢看病人的眼睛。”
列车长没有作声。
一号车厢前方,趁着乘务人员动作缓慢地检票,中排有两个人悄悄溜走了。
前排的苏茶和施远早已经趁他不注意溜了进来,俩人把门留了条缝,张孟屹和穿格子衬衫的女生也溜了进来——怕一起偷溜会打草惊蛇,他们是分拨潜逃的。
格子衬衫的女生悄悄把车厢门严丝合缝地无声关上,没有惊动检票的乘务人员。
张孟屹压低声音问:“怎么样?”
“不容乐观啊,警察叔叔。”
施远举着手电筒,照着列车长室的门,“这门是自动上锁的,没有钥匙打不开。”
“怎么还要钥匙……真服了。”
“钥匙肯定只有列车长有了。”苏茶苦着张脸,“现在给白落枫发消息还来得及不?让他哄哄他亡夫哥,把钥匙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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