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落枫抬起头,列车长看着他。
那是和肃郁一模一样的一双眼睛,连里面的沉稳平静,和看向他时眼底深处会亮起的微光都一样。
列车长朝他扬扬嘴角。
“阿枫。”他说,“别怕,外面没东西。”
白落枫愣住了。
一声阿枫,足够他想起很多。
“抓住这个。”
列车长朝门边的栏杆撇撇脸,说,“抓着这个,你往外面探一下。旁边就是往车顶上爬的梯子,你用它往上爬。”
“这段是雪路,梯子都是雪。肯定会滑,你把我手套摘下来。”
列车长松开他,把手递到他面前。
“我另一只手动不了了,你扒下来。”他说,“外面冷,但是我外套太大了,我怕影响你行动,等爬上去我再给你。”
“那你……”
“我在你背后。一有什么,我能马上拽住你。”列车长说,“别害怕。”
“我不怕,我是说,你……”
“别担心我。”列车长说,“快去,不能耽搁时间。在这里,时间能挣命的,我也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他这么说,白落枫无法再说什么了。他点点头,听肃郁的话,把手套从他手上摘了下来,戴到自己手上。
右手的还好,可他左边那只刚被鬼咬过的手上鲜血淋漓,已经湿透,白落枫怕扯到他的伤口,脱下来时费了点力。
把手套戴到手上,白落枫过去抓住栏杆,探出了半个身子去。
肃郁说得没错,确实有一道镶在车身上的梯子在这道门的门边。
梯子离得不远,伸出手就能够到。
白落枫低头,外面的滔天风雪将他的刘海吹得飞起来,冲锋衣在身上跟个纸片似的扑打,他冷得指尖微抖。
列车此刻行驶在雪山上。门一开,列车行进的轰鸣声便更加清晰。
雪山不高,下面是向下的山坡。
对一辆列车来说,的确算是安全路段。可感觉人如果失足掉下去,等一路滚到山脚,半条命也没了。
白落枫咽了口口水。
“别向下看。”肃郁说。
白落枫回过半个头,肃郁站在他身后,神色沉静。
他说:“我在你后面,别怕。”
白落枫点点头。
他伸出手,够住了旁边的梯子。
白落枫又努力地伸出腿,也勾住了梯子。他看准时机,松开了手,整个人扑到梯子上。
众人在门里看得心脏砰砰跳。他松开门内栏杆的时候,苏茶都吓得哆嗦了一下。
好在没惊没险,白落枫顺利地扑到了梯子上,开始顺着梯子往上爬。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列车长也摸摸自己早就不跳了的心脏,长舒了一口气。
白落枫很快爬到了车顶。列车长探出头,见梯子上没人了,便叫下一个人爬上去。
粱一童发怵道:“真的要爬?多危险啊,你想个办法死这儿不就行了!干嘛非要冒……”
他还要说,但列车长瞪了他一眼。
粱一童缩了缩脖子,不说话了。
“在这个游戏里,总想着省事和靠别人,会丢命的。”列车长说,“最主要的是,就算游戏结束,这列车上的鬼也不会消失。谁能保证你们从这里跑出去的时候,那些乘客不会跟上?”
“诶!游戏结束它们也不会消失吗!?明明游戏都结束了!?”
“不会。”列车长说,“行了,滚上去,那道门顶多撑五分钟。”
苏茶很听话地说行,立刻抓住栏杆,“ho”地一声飞了出去,爬上去了。
她动作利落得列车长两肩一抖。门里又看不清,列车长以为她人直接飞出去掉到雪山里了,吓得赶紧探出去,捂着帽子四周一看,没见人影。
等他一抬头,发现苏茶已经扒着梯子爬到车顶上了。
“牛逼啊,”他缩回身子,抹抹脸上的冷汗和雪,说,“她特种兵吗?”
“不知道。”张孟屹说,“我说,你到底想起来多少?是不是全想起来了?”
列车长抓着下一个人,让他去爬梯子。下一个是李城肆,他抖得停不下来,没办法,施远过去扶他。
听了张孟屹这话,列车长回头:“什么?”
“你想起来了多少?”张孟屹又问一遍。
列车长没回答。
看着张孟屹沉默半晌,他捏住帽檐,往下压了压,依然沉默。
“为什么不回答?”张孟屹问。
“不想回答。”列车长说。
“好吧。”张孟屹说,“那,为什么让我们上去?上了车顶之后,你又要做什么?”
“还用问吗。”
列车长侧了侧头,在被车外风雪吹得猎猎的发丝间,他的眼睛坚定如剑。
“送他下车。”列车长说,“顺带捎着你们。”
张孟屹有点小无语:“我们是纯纯沾着白落枫的光呗。”
“那不当然的吗。”列车长说,“正好,问你件事。”
“什么?”
“你之前说,虽然跟我不熟,但是我的资料你在外面看了八百遍。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怎么,这很难理解?”
列车长沉默了挺久。
过了半晌,他又开口:“你是警察。”
“是这样。”
列车长的脸色难看了起来。一个警察,在外面把他的资料看了八百遍——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我说。”张孟屹说。
“嗯?”
“你……”
张孟屹顿了顿。他张张嘴,欲言又止了一下。
他要说的名字,还未出口,就已经要了他很多很多的气力。
“罗子婉。”张孟屹问他,“你,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吗。”
列车长歪歪脑袋,仔细想了一下,摇了摇头。
“没什么印象。”他说,“也是主播?进过这关?长什么样,干什么的?”
“我妻子,”张孟屹说,“没印象就算了。”
“是吗。”
列车长再次压了压帽子,站直了身子。
说话间,粱一童和李城肆,还有最后的徐昑都被施远送上去了。
送完了这群老弱病残,施远又回来了。他半个人挂在车门旁,半只脚浮在外面的空中,问列车长:“你怎么样,亡夫哥,需不需要我帮忙?”
“滚。”
“好嘞。”
施远朝他敬了个礼,转头抓住梯子,爬了上去。
人都差不多走光了,车厢门那边,插在栏杆里的棍子被撞得咚咚响。列车长瞧了一眼,那棍子已经被撞变形了,绳子也崩裂了一半,再能撑两分钟都不错了。
“你上。”列车长说。
“你先吧。”张孟屹看了看他还在流血的手,皱眉,“你能上去吗?只有一只手。”
“我是A榜。”列车长说,“这种破伤家常便饭。”
张孟屹肃然起敬,对他敬了个礼:“牛逼。”
最先上到车顶上的白落枫吹着暴风雪,冻得鼻涕都要成冰柱了。
他抱着双臂哆嗦,拉上来了一个又一个队友,却始终不见肃郁。
白落枫越来越担心,他凑到梯子旁边,往下一瞧,肃郁终于上来了。
他居然强抬起那只被咬得鲜血淋漓的手,两手并用着上来了。
白落枫大惊,赶忙把他拉了上来。
因为上梯子时用了力,肃郁那只受伤的手此刻哆嗦得痉挛战栗,根本不受自己控制。
白落枫抓着他,又气又急,“你干什么呢!你知不知道你这只手——”
“我知道。”列车长说。
“那你……”
“这里就是这样的地方。”列车长说,“必须忍着。如果忍不了,爬不上来的话,那就等着死在下面。”
白落枫一哽,说不出话。
说话间,张孟屹也爬上来了。
列车在顶着风雪高速前进,车顶上不停震动,所有人都不敢站着。大家或坐着或趴着,张孟屹也是一上来就扑到了地上。
“喂!”张孟屹举着手电,照着列车长,“朋友,接下来干什么!”
天空阴暗,一柄手电照亮希望。
列车长一点儿不着急。他在手电的光里慢条斯理地把外套解下来,套在白落枫身上。
“我不冷。”白落枫说。
“我死了,更不冷。”列车长说,“老实穿着,我冷热没感觉。”
白落枫撇撇嘴,不再推脱了。
安排好他,列车长回过身:“手电筒给我。”
张孟屹跟个□□似的趴在车顶上。
他吸了一口鼻子里的气,把手电筒递给他。
列车长举着手电筒,往后方的车顶上照了一下。
他又问:“还有多长时间?”
苏茶趴在另一边:“19分钟!”
爬个梯子花了四分钟左右。
“还行。别趴着了,都起来。”他说,“路有点长,都注意脚下。”
列车长说了路有点长。
苏茶觉得他应该拿出字典,重新学习一下“有点”这两个字指的到底是多久多远多长。
列车长一定对“有点”这两个字有误解!
他们顶着风雪,一路向前,走了不知多久,才从车顶上爬着梯子,跳了下去。
这节车厢上有台子,倒不用冒险跳进车门里。
列车长第一个下去了。他把白落枫抱了下来后,拿出刚刚在上面询问他们有没有的锤子——结果还真有,施远从包里掏出来一根。
也不知道施远为什么要拿一把锤子来。
总之锤子是有的。列车长拿着锤子,把车窗敲了个稀烂,翻了进去,拿着钥匙,把里面的门锁打开,拉开了门。
进了屋内,没有了和刀子糊脸一样的风雪,还暖和了许多。众人终于松了一口气,顿时倒的倒瘫的瘫,哀嚎一片。
苏茶趴在地上,气若游丝:“亡夫哥,这是哪儿……”
“10号车厢。”
列车长拿着张孟屹的手电筒,四处扫射。
白落枫跟在他后面,扯着他的衣角,也拿着自己的手电筒,四处照。
“10号车厢?”苏茶趴地上茫茫了一会儿,“哦……燃料车厢?”
“嗯。”
列车长往旁边一照,白落枫跟着一看,看到了一个巨大的燃烧炉。
燃烧炉盖着盖子。那玩意儿跟个煮开了水的锅一样,盖子扑腾扑腾轻动着,仔细一听,能听到里面还有声音。
只是声音微弱,他们听不清。
它个头不小,占了整个车厢一半的大小。
他这么一照,大家都看到了。
李城肆发怵道:“这……这是什么?”
“燃料。”列车长闭上手电,回头道,“还能走吗?”
“可以是可以……”
“那站起来,再往前一节。”列车长说,“这里不太好。”
大家便站了起来,跟着列车长又往前走了一个车厢。
列车长拉开车厢门,风雪再次涌进来。车厢外是一个台子和两三节台阶,台阶后才是下一节车厢。10号和11号之间,居然不是在车厢内部被连接起来的。得先出列车,往前上船一样走两步夹板,才能进入下一节车厢。
有人问:“为什么设计成这样啊?”
“不知道。”列车长说。
他拉开了11号车厢的门,众人一拥而入。11号车厢是行李车厢。白落枫进来四处一照,到处都盖着白布。
说是行李,但看到这个场面,大家也没有去翻行李的勇气了。
“这里就安全一些了。”列车长说,“燃料室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不能在那边呆着。”
“是吗。”
粱一童没多问,他找了个没行李放着的地方,靠着墙滑坐下来,长叹一声说:“累死我了……”
“先别坐。”列车长冷漠赶客,“你们再往里面去一个车厢。”
“?为什么?”
列车长指指白落枫:“我跟他有话说。”
“你说你的呗,我又不听……”
“行了行了。”张孟屹走过去,踹了他一脚,“你差这两步?你走这两步你生命就能走到尽头了?避个嫌跟要你命似的,滚起来!”
粱一童不敢违背警察叔叔,他拍拍屁股,站起来灰溜溜往里去了。
“你想要二人空间,这没问题。”
徐昑嘴上这么说,还是拿起手机看了一眼,说:“只有九分钟了。”
白落枫拿出手机确认。
倒计时显示:【9:41】
确实只有九分钟多一点了。
列车长比给他们一个OK,示意自己了解。
一群人便离开了,他们去了12号车厢,给他们留了一个二人空间。
人走了,车厢的门被带上,咔哒一声,11号车厢就剩下了白落枫和列车长两个人。
门一关,白落枫忽然有些紧张起来。
列车长却是神色如常。他往旁边走了两步,找了个还算平稳的平面,一屁股坐在了一片白布上。
“坐。”他说。
“坐哪儿?”白落枫问他。
列车长朝自己旁边努了努嘴。
白落枫了然,走了过去,坐在了他旁边。
俩人肩并肩坐了会儿,一时没人说话。
列车长说:“你这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
“嗯。”
“为什么不说话?”
“在看你。”白落枫如实回答,“好久没见过你了。”
列车长无言。
他问:“那我,和你想象里一样吗?”
白落枫摇摇头说:“不知道。没想过会再见到你,没想象过。”
“为什么?”列车长问他,“你不是都为了这件事来这儿了吗。既然是来这儿,那你应该是想再见我的。”
“是这样的。”白落枫点头,“我也说不清。”
列车长看着他。
他没有应声,他知道白落枫还有话说。
白落枫的确有话说。他有很多话想说,但他不知道如何开口。
沉默挺久,白落枫说:“我这些年,有时候,知道你死了,有时候又觉得,你应该没死。”
“你走的太突然了。我好多次早上起来,第一件事还是想给你发消息,打电话。等消息被拒收了,电话里面说是空号,我才想起来,哦,你死了。”
“怎么就死了呢。”
“没有半点儿预兆,最后你还说明天要来看我,可突然就把自己给弄死了。”白落枫搓搓手,低着头问他,“是你自己要自杀的吗。”
列车长知道他什么意思。
白落枫是在问他,他的自杀是不是他自己的意识。
毕竟还有可能是创世神——那个该死的开发者操控他。
“不知道。”列车长说,“说实话,我现在没有全部记起来。”
“你记得多少?”
“一半吧。”列车长说,“问你个问题。”
白落枫:“你说。”
“对你来说,肃郁是什么。”
列车长望着他的眼睛,这样问他。
“他很重要吗。”
“有多重要。”
没有任何犹豫,白落枫回答他:“是我男朋友。”
“是我爱人。”
“很重要。”
“非常重要。”
“为什么?”列车长问,“不是只认识两年吗,也只谈了半年而已。谈恋爱这种事儿,对象想换就换啊。”
“别说这种话。”白落枫说,“重要性不是凭这些定义的,我爱你。”
列车长沉默了。
白落枫伸出被冻得通红的手,悄悄握住了列车长鲜血淋漓的左手。
他握紧了,他不知道列车长还有没有知觉,知不知道他握住了他。
“不要死。”他说。
白落枫声音哑了,视线逐渐模糊。
于是再开口时,眼泪又开始不争气地往下掉,哽咽抽泣声出现在声音里。
“别再死了。”他说,“别再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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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你该怎么逃出这辆列车?◎
白落枫握紧他的手, 他感到手心里都是列车长的鲜血,黏腻而湿润。
“你又哭了。”列车长说。
他不说还好,一说出口, 白落枫就更委屈了。他开口想说些什么, 可话根本出不了口,反倒一张嘴便是一声哽咽。
白落枫不说话了。他闭上嘴, 咬紧牙关,抬手用力地抹了几下眼睛,却抹不干净眼泪。
“不要哭, ”列车长说, “你总是哭。”
他这么说着, 站了起来。
白落枫松开了他。列车长在他面前蹲了下来,抬起健全的右手,去抹掉他脸上滚滚不断的眼泪。
列车长是死人,体内没有温度,身上的冷意不像他们这些活人一样能很快下去。他碰过来时, 指尖上还带着外面的风雪的凉。
白落枫低着眼帘看着他。
他坐的地方不高, 但蹲下来的列车长也只到他腰腹处,比他低了好多。
列车长抬头望着他的脸, 细细地帮他抹掉眼泪。哪怕刚抹掉白落枫就又哭了出来,他也没有说半句多余的话,只是再去伸手抹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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