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时回家(非目一 )

半晌，陈元驹不再说话。
方姝也似乎终于从那样的失控里缓过神来，她往前走了两步坐在离陈元驹最远的那个沙发角，闭着眼，没任何规章地搓着自己的头发，自嘲道，“现在好了，你的家庭是一滩烂泥，陈上舟的家庭也是一滩烂泥了。”
在逢青的印象里，陈元驹的方姝是很恩爱的。
他从来没有想过也根本无法设想他们会发生如同今天这样的争吵，即便争吵已经发生在了眼前。他像被一桶水泥浇筑般定在了原地，哪儿也动不了，只在想是不是如果他没有和陈上舟在一起，方姝和陈元驹是不是就不会吵架，是不是就会一直像以前一样相敬如宾。
思绪还在逢青脑海里没有任何规律的胡乱飘着，逢青就又听见方姝的声音从沙发那儿传来。
“对不起，阿姨刚才不应该动手，也不应该说那么多难听的话，是阿姨没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方姝像是终于累了，缓缓道，“但算阿姨求你了，不要再继续下去了，也不要再耽误陈上舟耽误自己了，这么多年，好聚好散吧。”
方姝又说，“志愿填报还没结束，不要再留在南陵了，和你妈去海市吧。就这几天就走，也不要告诉陈上舟，不要做没有意义的纠缠，以后也不要再联系。放过我们家吧。”
坐在电脑前的时候，逢青已经没有心思去思考除开南陵，他的分数报哪个学校最划算。他只能囫囵把几个语言方向的大家常提起的他分数差不多的大学乱填一通，全部点完服从调剂后，又一次提交，关掉网页。
方姝和陈元驹还在客厅坐着，逢青也不想出去。
他想起来前几天坐在这里时，陈上舟还答应好了放假带他出去玩，随他去哪儿玩，他手机里还收藏了很多攻略。
骗子陈上舟。
逢青又眼眶酸酸地心道。

逢青原以为自己会因为难过而掉眼泪。
但兴许是因为这样的变故发生得实在是突然，明明几个小时前他还在图书馆躺在陈上舟身上打游戏，畅想着陈上舟考试结束和陈上舟出去旅游，现在却已经坐在书桌前，偷偷改掉和陈上舟商量了很久的志愿。
脑子是混乱且麻木的，逢青什么情绪都捡不起来。
他知道从小到大方姝对他的所有好，所以方姝的所有指责和质问，他都没有面对的勇气。
同样的，他也根本没有勇气去面对屋外的一片狼藉，面对因为他而引发矛盾爆发争吵的方姝陈元驹。
在屋内目光空洞地坐了很久。
久到一边的手机屏幕上闪了又闪，逢青才拿起手机，看见郑子桓在群里催他。
随便扯了个理由说不去后，逢青也没再看群里一行人的问号，点开了联系人列表，一边拨通了林如婵的电话，一边回头关上了房间门。
电话被接通得很快。
一通，林如婵的声音就从那一头传过来，“宝贝？怎么了？”
逢青安静了好几秒，才开口，“妈妈，我想去海市，我不想待在南陵了，也不想在南陵读大学。”
林如婵显然没想到逢青会在这么短的一段时间之内改变注意，她先是一愣，随后就很快答道，“当然可以啊，你想过来随时都可以过来，妈妈给你买机票。”
逢青嗯一声，“谢谢妈妈，就周六的票吧。”
周六早上是陈上舟这学期的最后一门课期末考试。
但大概是因为逢青的语气听上去实在是和平时差距太大，听起来心不在焉又情绪低落，林如婵有些不放心，犹豫再三还是道，“是发生什么了吗？可以告诉妈妈吗？”
逢青本能地摇摇头，摇完才想起来电话那头的林如婵是看不见自己的，又连忙补上一句没有，补完，他又才说，“妈妈，你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什么？”林如婵问。
逢青说：“如果，如果之后陈上舟打电话来问你我在哪儿，你不要告诉他。”
“为，为什么？”林如婵有些迟疑。
逢青只道，“妈妈，我现在不想说……但你不要告诉他，什么都不要说，如果可以，最好直接不要接他电话。”
猜是两个小孩子闹了什么有点大的矛盾，林如婵也只得叹口气，又补充道，“那好吧，妈妈不问也不说，一会妈妈给你买票，买完把信息发给你。过来以后你要是想和我们住我们这儿也有空房间，你要想自己住，也有一套闲置的空房子，都可以。”
逢青空洞地重复道：“……谢谢妈妈。”
逢青觉得自己在陈上舟面前向来是藏不住事儿的，任何事都藏不住。
所以担心陈上舟第一眼就发现自己情绪不对劲，逢青还为此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为自己找借口，最后找到的借口是因为自己和郑子桓他们一起看了一部很感人的电影，所以情绪不高，为此逢青还特意在去接陈上舟回家的出租车上，看完了那部电影的好几版解说。
但出乎意料的。
逢青的演技竟然骗过了陈上舟，可能是陈上舟期末周总是来回跑太累的原因。
总之陈上舟没有发觉他的任何不对劲，逢青也没有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把自己情绪不高涨是因为看了电影这事儿说出来。
就是站在校门口时，陈上舟本来打算继续去坐公交。
迈步之际，逢青拽住了陈上舟，他现在只迫切地想跟陈上舟待在一个封闭的、只有他们两人的空间，于是懒懒散散地语气撒娇道，“陈上舟，今天玩得有点累了，我想早点回去休息。”
陈上舟揉揉逢青脑袋顶，“好。明天没有考试，也没有什么需要来学校做的事情，我们可以在家里复习，想吃什么到时候我给你做。”
逢青盯了陈上舟很久，“陈上舟。”
“嗯？”陈上舟伸手招着出租车。
逢青眉眼弯弯一笑，碎发随着晚风扬：“有你真好！你最好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逢青也一个劲往陈上舟怀里钻。
紧贴得连空气钻进来的机会都不给，跟以前一样地啄了陈上舟好长时间，才又让陈上舟好好亲自己，就是怎么亲他都觉得不够，最后还是被陈上舟制止，说到了睡觉时间才被迫结束。
跟陈上舟一起在家里不管不顾地黏黏糊糊了两三天。
周六一早，陈上舟回学校考试，逢青也跟着陈上舟起了个大早，在家门口帮陈上舟打完游击战，逢青就想下楼送陈上舟去学校。
陈上舟：“到了学校就考试，考完就放假回来了，有什么可跟着去的，不如在家里睡觉。”
逢青摇摇头，“昨天睡那么早，我现在哪儿还睡得着。反正左右我也没什么事儿可干，不如送你去。”
拗不过逢青，陈上舟只得点头。
站在玄关，逢青又微微踮脚亲了陈上舟一下，亲完，他被陈上舟摁在鞋柜上回亲了一次，这才心满意足地下楼。
送陈上舟到考试教室门口后，逢青就又往校门走打车。
算着陈上舟已经到了开始考试的时间，逢青给陈上舟发了微信，说自己不在图书馆回了家，理由是图书馆太安静，他想跟郑子桓他们连麦打游戏。
回家的路上，逢青就在不停地翻着手机上各式各样的软件，一个接着一个把陈上舟的账号拉黑。
不找不知道，一找吓一跳，逢青发现他和陈上舟有好友关系的软件简直多得数不清。普遍的社交软件社交平台就不说了，他是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听歌软件都能和陈上舟是互相关注，点进去聊天记录才发现，是因为以前有段时间，他很爱给陈上舟分享最近觉得好听的歌，那时候还不单是分享，发过去之后，逢青就会抢过陈上舟手机，点开聊天页面，把歌放进“我喜欢”，保证陈上舟能经常听到。
以至于很后来，逢青自己都不爱听那些歌了觉得腻了，那些歌都还是保存在陈上舟的列表里，一直听着。
一个一个软件点开删除又检查，出租车到小区门口时，逢青已经删得只剩下一个和陈上舟的微信了。
这个还不能删，得等陈上舟考完试回家了再删。
到家后，逢青就开始收拾东西，但事实上他需要收拾的东西实在是少，随便抓了几件最近常穿的衣服进行李箱，逢青就敲门进了陈上舟家，想去把陈上舟房间的那个毛毛虫玩偶带走。
抱着毛毛虫玩偶，逢青在书桌上的便签纸上写下几个字，写完站在房间正中央环视了一圈，他还想再带走点什么，却又不知道应该带走些什么。
最后，逢青的视线落在了书柜第二层的相册里。
那是小时候方姝给他和陈上舟准备的相册，一整本，里面都只有他和陈上舟的合照，满满当当。后来因为方姝太忙不怎么爱回来了，相机用得少了，相册也塞不下了，他和陈上舟偶尔心血来潮拍的照片，也都只留在了手机相册。
左手抱着毛毛虫，右手抱着相册。
逢青走出房间就跟从房间出来的方姝撞了个面对面，他抬起头，“方阿姨，我买的下午的票，马上就走了。您，不要再和陈叔叔吵架了，也不要生陈上舟的气，我不会再回南陵了，也不会再和陈上舟联系了。”
陈上舟考完试，就看见了逢青发来说已经回家的短信。
这人难得有一回不黏人竟然是因为要打游戏，看见短信的瞬间陈上舟就没忍住扬了扬嘴角，回了个知道了，他就直奔校门口，打车回家。
这段时间一天都不在宿舍住，宿舍没什么需要收拾的东西，陈上舟也懒得拐一趟宿舍。
就是在出租车上，陈上舟时不时就看一眼手机，发现一直没收到逢青的回复。
偶尔逢青打游戏入迷了，也会出现这样的状况，陈上舟没太多想，只是增加了一些扫手机的频率。只不过都下出租车走到单元楼楼下了，陈上舟也还是没收到逢青的回复。
什么游戏能玩这么入迷？陈上舟想。
因为是已经放假，上楼后，陈上舟径直回了自己家。
他刻意把开关门的动静弄得很大想让逢青听见，但在玄关换鞋时，还是拿出了手机又给逢青发去一条微信。
-陈上舟：到家了，收拾收拾过来吧。
逢青还是没回。
陈上舟收起手机，抬脚往客厅迈，发现方姝正坐在沙发上，没看手机也没看电视，就只是坐着，不知道在想什么，脸色看起来也还是不太好，但相比较前几天好了些。
“放假了？”方姝问。
陈上舟嗯了一声，也在沙发上坐下，拿出手机，又继续时不时地点开和逢青的对话框。
这一等就等了十来分钟。
陈上舟轻轻蹙眉，心想逢青玩什么游戏也不至于一局打这么长时间，点开对话框就想再发条微信问，结果“怎么还不过来”六个字刚发出去，他就看见了自己绿色气泡左边的大红感叹号。
逢青把他删了。
陈上舟的眉头顿时皱得更深，他想也没想就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玄关，开门，站在逢青的家门口，敲了好几下。
他喊：“逢青？”
无人应答，也全然没有任何脚步声。
陈上舟又转身回家，他刚想开口问方姝知不知道逢青去哪儿了，就发现方姝的神色其实很不对，像装着事儿。
心脏倏然一跳，陈上舟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还没等他问出自己原本想问的问题，方姝就已经开了口，回答了他。
方姝：“他走了，我让他走的，别喊了。”
“什么意思？”陈上舟一顿。
方姝还是只说：“我已经让他走了，他不会再回来了。”
只一瞬，陈上舟就明白了方姝是知道了自己和逢青在一起了的事，但这会儿他并没有心思去和方姝就这件事浪费口舌和时间。只问，“他去哪儿了？”
“不知道，总之已经不在南陵了。”方姝答。
陈上舟道：“你什么时候找的他？”
方姝的语气听上去像松了很长一口气：“不记得了，好几天之前了。他已经答应我，不会再回南陵，也不会再和你联系。”
看陈上舟站在原地迟迟不说话，方姝偏头看着陈上舟，苦口婆心道，“小舟，我知道的，你是个好孩子，从小到大就是个好孩子，你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的。你肯定是在他的暗示下，被他带歪了才会这样的。你们都还年轻，这个毛病还能改得过来的，我们不要再走歪路了好吗？”
陈上舟还是只道，“他到底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方姝站起身来，她知道自己又一次对自己的情绪失去了控制，但她还是没有忍住地提高音量，“他去哪儿重要吗陈上舟？我已经让他走了！他不会再回来了！这件事适可而止好吗？以后好好的像小时候一样乖，当一个正常人好吗！把这个毛病改过来好吗！”
陈上舟又一次打开手机，翻着所有他现在能想起来的有可能能联系上逢青的所有软件，但无一例外，全部软件，他都被逢青删除拉黑。陈上舟又找出林如婵的电话，播了过去，但滴滴声不过才响了两声，他的电话就被林如婵那边挂断，麦里只剩下一句机械的“正在通话中”。
见陈上舟仍然一副执迷不悟的样子，方姝走到陈上舟面前，“小舟……这种毛病是可以改的，我们把它改了好吗？妈妈知道你是被逢青——”
知道自己在短时间内是不可能联系上逢青了，陈上舟垂下手，直截了当地打破了方姝的所有幻想：“我没有被他影响，我就是同性恋，有没有他，我都是同性恋，天生的，改不掉的。”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方姝又一次濒临崩溃边缘，“是逢青带歪的你！”
陈上舟：“不是逢青带歪的我，我就是同性恋——”
“啪——”
方姝又一巴掌打断了陈上舟的话，“你也一定要这样才能清醒吗？”
“也？”陈上舟一怔，“你打他了？”
方姝：“对，我打他了，不应该吗？陈上舟，不应该吗？我们家给他吃给他住，他反过来勾引我儿子带歪我儿子！不应该吗？”
“他没有勾引我。”陈上舟一字一句道，“是我带歪的他，他高考完想找女朋友，是我不让他去的，是我强迫他和我谈恋爱的，是我强迫的。如果你认为同性恋是不正常的，那我告诉你，他才是正常的那个，我一直都不正常。很久以前我就知道我喜欢他，我就知道我要让他和我在一起。”
闻言，方姝再一次扬起手，但这巴掌最终也没有打出去，她彻底脱力往后坐在沙发上。
她捂着脸，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眼泪也止不住地往下掉。
陈上舟看着她，强迫自己先冷静下来，“对不起。”
方姝没说话。
“但我会去找他的，明天，后天，下个月，开学，我一定会去找他的，他大学还在南陵，他走不远，南陵外国语就这么大，我会找到他的。我不会和他分开。”陈上舟道。
一个丝毫不意外的反应，方姝松开捂着脸的手，自嘲地笑了一声：“你死了这条心吧，他不会再回南陵了，他改志愿了。”
那个上午是在怎样的一片狼藉中结束的，陈上舟也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最后的最后，是他和方姝各自回了房间。然后锁上门。
他看见了消失掉的毛毛虫玩偶，还有桌上被风吹得摇摇欲坠的便签纸，是熟悉的笔迹——
对不起陈上舟。
我是胆小鬼。

到海市后，逢青去了林如婵说的那套空房子住。
五十来平的一室一厅小公寓，给他一个人不大不小刚刚好，家具还齐全。
林如婵说那套公寓本来就是当时猜到逢青即便跟着去了海市，也不会想跟着他们住在一起，所以专门装给逢青的。也许是为了弥补自己对逢青的愧疚，这套房子无论是设计还是家具购置林如婵都下了十足的功夫。
只不过很是意料之外的，逢青当时拒绝了跟着林如婵他们来海市的想法，想一个人待在南陵，这房子地段勉强不错空置着也不是个事儿，林如婵他们就打算出租，逢青再晚提两周要来海市的想法，房子估计就租出去了。
去机场接他的时候，林如婵手里还拎了两袋饭盒。
带着逢青到新房子给逢青简单介绍完房间后，林如婵又帮逢青热了饭，就是见逢青一直恹恹的，林如婵就没怎么再打扰他，和逢青打完招呼就回了家。
盯着餐桌上的饭菜，逢青还是一点胃口都没有，即便他今天根本没怎么吃东西。
他今天唯一吃过的东西，就是送陈上舟去考试的时候，和陈上舟一起在路上买的包子。
想到这儿，逢青发现自己奔波一下午，脑子却还是一如既往恍惚。
和陈上舟一起吃包子竟然只是十个小时之前的事情吗？为什么不真实地仿佛像上辈子。不过，逢青转念又想，和陈上舟分开，对他来说，跟死过一次来到下辈子，好像也没什么太大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