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钲之仰起头,挽起袖子摊开了手,上面放着一篇折子,“陛下今日召了下官进宫,让我暂且教授公子一段时日,往后……公子如若不弃,可以唤下官一声,先生。”
先生……卫衔雪心里顿时起了涟漪,从前的过往在脑海里展开,前世他身在他乡,只敢将尹钲之当成慈爱的长者,可这样一个与他并无亲疏的师长,竟然能在他拼死离开大梁的时候,用性命替他拦住了背后的刀剑。
卫衔雪当即跪拜下去,“卫衔雪拜见先生。”
尹钲之站着受礼,他没马上去扶起他,而是端了会儿严肃的面容,“虽是陛下旨意,但我身份低微,若是做了你的先生,必然要引得旁人对你嘲笑,一个校书之职,想来就并非能人,怎能教授得了你这样的出身。”
卫衔雪低伏着头,“我此来梁国,旁人待我无一不是满腔仇怨,先生是唯一一个唤我殿下之人。”
尹钲之怔了片刻,他声音微沉:“蕲州之事,非你之过。”
第16章 :侯爷
卫衔雪有些愕然地抬了头,蕲州的噩梦纠缠了他不知多少个日夜,旁人都说蕲州的罪过要让他来背,可先生同他说,蕲州的事情不是他的过错……
他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要如何言说,尹钲之不知何时走到他的身边,他抬手时湿漉漉的衣袖扫了下卫衔雪的脸,他的手落在卫衔雪肩上。
“你这个年纪,旁人还能在梦里抓泥巴,殿下……”尹钲之沉眸注视着他,“你提过刀剑吗?饮过人血吗?燕国出兵的时候你身在何处?”
尹钲之摇了摇头,“世人给他人定罪,全凭人心,可人心难测,旁人说的就是对的吗?”
卫衔雪尚且怔然,外头的雨声一点也没小,像是一滴一滴敲打在他心上,他没意识地察觉到尹钲之的手拭过了他的脸,他脸上也不知是衣服沾湿了还是流了眼泪……
卫衔雪闪躲一样摇了头,他又重新在尹钲之面前拜了下去,“先生所言,学生铭记于心。”
“好孩子……”尹钲之想说什么,又停下了,他扶着卫衔雪站起来。
卫衔雪定了定神,方觉得刚刚有些丢人,他整理了仪容,想起还没给尹钲之奉茶,今日北川被他打发去太医院帮忙了——算是还当初邱太医的情。
所以今夜乌宁殿没有旁人,但卫衔雪左右找了找,屋里连热水都没有,穷得有些捉襟见肘。
尹钲之看出他的窘迫,坐在桌前朝他招了招手,“就不必理会这些虚礼了。”
卫衔雪不好意思地端了杯凉水过去,“近日门可罗雀,没想让先生见笑了。”
尹钲之摆了摆手,他把杯子接了,示意卫衔雪坐下。
卫衔雪坐下来有些局促,他其实有些不知道要怎么和尹钲之相处,在先生眼里他们应当是刚才认识,他若是一副听之信之的模样,担心先生会觉得不自在,可他若太过疏远,又怕先生会误会他故意为之。
一来二去有些为难,卫衔雪只好低头捏了下桌角。
尹钲之喝了水,他注意着卫衔雪的动作,“你很怕我?”
卫衔雪一怔,急忙摆手,“不,不是……”他轻声道:“先生眉目和善,衔雪……衔雪觉得很是亲近。”
卫衔雪这年纪瑟缩起来有些可爱,尹钲之笑了,他摸了摸衣襟里面,“今日来得突然,也未曾给你带些什么礼,我官阶不高,不过是个崇文馆里管藏书的,既然做了你的先生,今后读书识文,我必然是该给你些启发。”
“今日身无长物,只带了一本……”尹钲之出门时身上时常带本藏书,多半都是随手摸的,他拿出来看了看,那灯光下露出一本稍微古旧的封页,“是本《礼记》。”
卫衔雪思绪一岔,不禁额角跳了一下。
尹钲之把那本书递了出去,“这本书就暂且给你看看,等年关过了,书馆那边清净下来,再让你过去学些诗文。”
先生给的多半是好的,卫衔雪赶紧将脑子里浮起的脏东西除了去,欣然地把书接了,“多谢先生。”
尹钲之阖起衣襟,“卫公子……此来大梁,心中是有何打算?”
“先生唤我名讳便是。”卫衔雪沉下眼,有些仔细地想了这话,前些日子永宴皇帝问他,身为质子的职责,当着皇帝的面,哪怕他心里恨极了这世间所有的人,也要摆出一副乖顺的样子,可他真的要赎清所有的罪吗?
从前的他忍辱负重,可还是有许多麻烦源源不断地找了上来,卫衔雪历经千帆,才忽然发现他身处低处,无论他做了什么旁人不会看在眼里,还是只会同当初一样看他。
“我……”卫衔雪张了张嘴,他像是有些自嘲,“我想做什么都可以吗?”
尹钲之坐正了身,理顺衣袖摊在桌上,“那殿下想做什么呢?”
这个问题与前世的记忆重合,卫衔雪清楚地记得自己从前被先生问到,他有些疏离地眨了眨眼,许久才从嘴里冒出了两个字:“自在。”
卫衔雪身陷囹圄,成了个令人摆布的质子,他从前养在深宫,再怎么远眺,也只能看到远处的宫墙,然后他就被囚在了梁国的宫殿里,只能屈辱地活着。
那时候卫衔雪望了望窗外,他故作轻松地说:“我这一生还能自在地活着吗?”
然后就有了尹钲之,拼死付出性命送他离开梁国的城门。
卫衔雪如今坐在尹钲之的面前,他有些愧疚,又有些不甘,前世的记忆在他眼前打了个滚,勾着他的思绪让他身临其境地历经了大悲大喜,他郁积于心的那口气堵在胸口,他其实已经忍了太久了。
卫衔雪阖起手摆在身前,他望着先生这张和记忆里相差无几的脸,“人活于世,总是定不了出身的,我生在燕国皇室,说来比起旁人,当得上一句天潢贵胄,可宫殿中亦有三六九等,我总归没能成为留在那宫墙里的人,梁国……”
“我自踏入梁国的那日起,就见过了生死仇怨,人生大起大落,也算有所察觉,先生问我想要什么……”卫衔雪眼睛看着面前的《礼记》盯了片刻,他忽而抬起头,“有人道拣尽寒枝不肯栖,一世孤名从来空有怨恨,可我敬佩那人,孤高之外犹有志向,历经千帆不改乃是意志坚定,我……我并非是个圣人,可总有些事转圜前后,始终不能忘却。”
卫衔雪眼里印着烛光,那一刻仿佛心志坚定:“我若穷尽一生,先生可否告知,我今生的归宿,最远可以走到何处?”
这屋里的烛火早不多了,愈来愈暗的灯芯忽然一垂,屋里竟霎时黑了下去。
一场场冬雪纷扬,寒冬腊月年关将近,镇宁侯终于在新年之前赶回了京城。
侯爷入京那日,正是大雪纷纷,城门口却围得水泄不通,半个城的人都来看打了胜仗的威武将军,从入城到宫门的宽阔大街上,为着新年早已挂了彩绸,今日不知哪个商贾花了大价钱,弄来了许些花球,花球从半空里忽然炸开,飞舞的花瓣洒落下来,同漫天的大雪混了个铺天盖地的满堂彩。
镇宁侯江辞把手下的赤羽营留在了城外南衙军营里,进城时几乎只带了近卫,他往宫里述职,在里头呆了好几个时辰,就直接回了侯府。
侯府里落雪落得满地清白。
侯府的管家秦叔前些日子回老家了,这几日才回来,他撑了伞,在门口等了多时,侯爷从宫里出来的时候脸色有些不好,他只沉眼问了一句:“褚寒呢?”
“世子……”秦叔扯着伞避开风口,有些担忧道:“世子知道侯爷回来,一早就去跪了祠堂,其实世子也……”
江辞知道秦叔想说什么,他跨上台阶,抖落了靴上的雪,“先把鸦青给我叫过来。”
“是……”秦叔收了伞,往走廊另一路去了。
江辞去屋里换衣服的功夫,听鸦青说了会儿话,随后就奔着江家祠堂过去。
祠堂森严,烟火缭绕,烛火长明。
江褚寒跪在祖宗牌位前,许是列祖列宗在上,江褚寒不敢随意糊弄,脊背挺直了,目光虚虚落在了前头,面色有些正经。
他前些时日醒了才出宫,带了一大堆赏赐回府,却也得了个禁足的密令,陛下觉得他是真的有些出格了,此前他只是为难为难这个质子,还算是国恨家仇蒙了双眼,可他要把卫衔雪要回去,不管是为了欺负还是被他迷了心窍,都太过不合礼法。
江褚寒禁足府中,一直等到了父亲归来。
江世子耳清目明,听到身后踩雪的动静就知道是父亲回来了,他没回头,还规矩跪着。
江侯爷换了常服,历经沙场的骇人气势似乎同铁甲一齐卸下了,他手里端了盆冬日的金桔,走进祠堂放在了案前。
江辞先没理江褚寒,他取过几根香烛,站在牌位前拜了三拜,然后将香烛插了上去。
他对着前面的牌位微微笑了一下,侯爷的脸上还有道没消的刀痕,这一笑似乎把他脸上的肃杀全压下去了,他轻轻说了一句:“芸儿,为夫回来了。”
褚芸是长公主的名讳。
江辞从放下的盘子里拿了个金桔,这才转身过来看倒霉儿子江褚寒。
江褚寒接着就往地上磕了,“拜见父亲。”
江辞许久没见到儿子了,他先端详了会儿江褚寒的面容,然后就开始剥橘子,“说说吧,最近都做了些什么错事。”
江褚寒有些蹙眉,他张了张口,“我……我不该不听父亲的教诲。”
江辞模糊地“嗯”了一声。
“回京之前,父亲告诫我看好卫衔雪,就算拦不住手下折腾他,也要留住他的性命,可我还是,还是让他受了重伤,但他那伤……”江褚寒想起卫衔雪重复的伤痕,他肩头的口子分明有一道是自己刺的,卫衔雪当时的眼神凶狠极了,像是要反过来给他一刀,但他想来说给父亲听,他怕是也不信,“算了……伤他确有我的一份。”
江辞敛眉,抬首了一刻,“我要是不提醒,你也觉得燕国那个质子该死吗?”
“他当然该……”江褚寒嘴硬惯了,但“死”字没说出口,他又沉默了道:“举国上下,应该没谁不恨他吧。”
江辞继续剥着橘子,“两军战前,此番梁国军士死伤数万,你猜燕国死了多少人?”
江褚寒没回话,江辞等了会儿,“那你觉得燕国的百姓会恨你吗?”
“我又没……”江褚寒明白什么,他喉间微涩,“我知道。”
“我也,我也没有真的想杀他。”江褚寒被溅了滴橘子皮上的汁水,他抹了下侧脸,“他说的实话太多了。”
江褚寒盯着跟前晃动的烛火,“他说我不敢算计朝中人,只敢在他面前逞英雄,说我亲父在外,不敢木秀于林,说我身在京城……”
他顿了会儿,“我在京城张牙舞爪,也不过是个徒有虚名的镇宁世子……”
“这不是他说的。”江褚寒垂下头,“这是我自己说的。”
第17章 :刀枪
江辞剥完橘子,他将那橘子从中间掰开,分了一半放在褚芸的牌位前,然后将剩下的一分为二,自己尝了一口,又伸手把最后的一半递给江褚寒。
他似乎叹了口气,“让你一个人留在京城,你怨恨我吗?”
江褚寒看着那瓣橘子落在镇宁侯满是老茧的手上,去接的时候犹豫了一瞬,“父亲征战沙场,在我眼里世上英豪无出其右,我就是恨所有人,也不敢恨镇宁侯江辞。”
“这是实话。”江褚寒手上也有些许茧子,却远比不过江辞,他把橘子塞进嘴里,“可是这次,这次去前线,京城外面还有广阔天地,父亲和母亲当年走过疆场,原来见的东西是这样的。”
这次前往和谈,是江褚寒第一次去了边疆,久久居于京城的世子身上流淌着父母的血性,却只能心甘情愿地呆在一方天地里。
江褚寒怨恨不了父亲,他只能怨恨旁人。
江辞将最后一瓣橘子吃了,他缄默了会儿,弯腰去拍了江褚寒的肩,“跟我去试试你的身手。”
江褚寒有些诧异,“你还,你还受着伤呢……”
祠堂里立着杆长枪,是当年长公主用的,江辞拔出来握在手里,江侯爷身姿挺拔,睨了儿子一眼,“收拾你还是够用的。”
江褚寒眉梢微落,他站起来,今日像是白跪了……
外面还下着雪,鸦青听吩咐把佩刀给了江褚寒,“庭院外面都喊人围住了,世子,世子小心。”
“……”江褚寒掂量了刀,脱鞘走进了庭院。
脚下的雪一踩一响,江褚寒看了眼立在院子正中的父亲,好像许多年前,江侯爷就这样站在他面前,他横着一杆长枪,整个人高大威猛,江褚寒拿着一把刀反复锤炼,怎么也越不过父亲,怎么也打不过镇宁侯。
大雪扫过了利刃,冷锋更变得寒意逼人。
江辞横枪一扫,示意江褚寒动手。
江褚寒身上的外袍累赘,站在雪里已经脱了,他孑然地握着冷刀,身上的慵懒好似一时扫除了,起手式一起,直截了当地冲江辞一刀砍了过去。
江侯爷长枪一扬,挑着那刀就擦出了火星,两人身影一错,瞬间就过了几招。
江褚寒天生的力气大,他从江侯爷手里走过,竟然没见了败势,但他半点也不敢松懈,长枪从他身侧刺过,差点擦了胳膊,他偏身一轮,对着江辞又是一刀。
枪尾顶过锋刃,江侯爷似乎在对战里笑了一声,“你这一招,是跟鸦青学的?”
江褚寒盯着身影没有回话,他平日练刀都是避开人的,能和他交手的只有鸦青,江褚寒回忆着刀法,追着父亲的动作,江侯爷久不归来,江褚寒长到这个年岁,不想再在父亲面前丢了颜面。
他拆解动作,眼前一空,立刻撞着父亲的枪就进了一步。
可他这一步往前,江辞的动作一转,凌厉的半圆在半空里划过,他胳膊撤了些,错开刀锋的枪尖正正扫了下江褚寒的衣领,江辞摇了摇头。
江褚寒太着急了,江辞枪花一舞,退步间点道:“正面向前,护不好胸膛,就是把生门交给别人。”
江世子下意识咬了下牙,他挥着刀顿了片刻,又一步追了上去,偏偏江辞像是等了他,那一枪横着撂过,与刀刃撞上,江褚寒的手劲太干脆,长枪转过一挑,他脚下就飘了一瞬,一瞬的功夫交给江侯爷,他枪杆一挥,毫不留情地一杆打在江褚寒的腿上。
江褚寒闷哼了声,吃痛间半边膝盖跪了地。
膝盖上的凉意立刻往全身蔓延,江褚寒抬头望向父亲怔了一瞬。
江辞把枪立在地上,他同儿子对视,“万般凶险,你没有把握就追上来,只会失得更多。”
江褚寒握刀的手攥了攥,微微听出江辞嘴里话中有话,他思忖了会儿,另一只膝盖也跪了下来,“可是刀剑到了身侧,我脖子都感觉到了寒意,也还要一退再退吗?”
江侯爷摇了摇头,他一枪划过,差点扫断江褚寒的发丝,“你若不退,方才那一枪我不收手,断的就是你的脖子。”
江褚寒衣襟单薄,被雪冻得清醒,“退避锋芒,伺机而动……”
他心里有些杂乱,“我知道父亲的意思是伺机而动,可这些年父亲受的委屈……”
江褚寒别过头,他觉得这些年镇宁侯府已经够委曲求全了,他心甘情愿做了这么多年的纨绔世子,有朝一日江辞不再执掌兵权,这一脉就只是沾了皇族血脉的旁支亲眷,江家这么多年的将门传承,就在此断在他的手里。
可就是这样,还有人要在战事当前给镇宁侯使绊子。
江褚寒有些自嘲,“就连那个卫衔雪都能看出朝中有人忌惮侯府,我除了为父亲不值……”
他自问:“又能做什么呢?”
镇宁侯府的大旗高扬在绛京城的顶上,明面上人人仰望,后面却不知有多少人在觊觎,江褚寒就在这觊觎里过了整整十六年。
镇宁侯喉间一哽,他伸了伸手,“褚寒……”
江褚寒却长舒了口气,接着竟往地上磕了个头,他心里波澜壮阔地闪过了无限恨意,可这么多年都忍了,一场风雪刮来,江褚寒冷静地将恨意凝固,生生压着不忿藏进了心间。
父亲说得对,他若是没有把握,贸然向前只会丢了性命。
“是我……”他喉间微涩,“是我这些时日糊涂了。”
江侯爷定在那儿,眼中有些不忍,他仿佛比面对敌军还要踌躇不决。
他觉得自己是亏欠褚寒的,这些年他一个人呆在京城,半大的孩子看着母亲离世,还要强迫自己收起锋芒,在勾心斗角里露出自己最软弱的欲望,明明江褚寒出生时就天赋异禀,上天的馈赠让他这辈子就该是力挽狂澜的将才。
*抱歉 版权原因 该资源已无法下载 仅支持完本免费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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