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关了一天,里头的杂役下人都聚到一块一一问过,却没查出点什么有用的。
一直到快要天黑的时候,虎贲营的护卫押着个人进了驿站。
那时驿站门口的铃铛响了一下,押送的护卫接耳了会儿,就上楼去通知江褚寒了。
江世子站在二楼,颔首看着下面,“辛苦孙副将了。”
虎贲营的副将叫孙仲须,其实和江褚寒一样是个世家子弟,却想不开去了虎贲营,京城里公认的不是个好去处。
孙仲须哈哈笑了两声,“咱们世子的面子还是要给的,昨日没派几个好用的人过来看着,现在只好一起来擦屁股。”
“人给你抓来了。”孙仲须朝身后挥了挥手,就有两个护卫押着个人上前来,那人被按着五花大绑,连眼睛都给蒙上了,嘴上还绑了布条,后头的护卫往他膝窝一踢,立刻给人按得跪在地上。
孙仲须挎着腰间的刀,“你要的西秦暗探。”
他跟着“啧”了一声,“也不知道世子哪里来的消息这么灵通,这暗探说抓就抓,被昨日那事给气到了?”
江褚寒在上头故作深沉,“我好歹是个京城霸王,人自然得落在我手里。”
孙仲须道:“那你接下来什么意思?人是给你押去大理寺还是……”
“用不着。”江褚寒扶着栏杆,“燕国使臣没了,随便找个人出去交差就行了,等回了大理寺,那边的人又要过来扯些旁的,本世子哪有那么多功夫陪他们耗。”
他盯着那个暗探看了会儿,“人就丢这儿吧,这秋夜雨凉,把人冻一个晚上,嘴应当就没那么硬了。”
“世子这狠劲儿。”孙仲须感叹:“早该出来溜溜,让那些个大人看看活阎王什么做派。”
江褚寒不受,“瞧你说的,我心可善着。”
天边的残阳熄得如同吹烛,马上便是夜幕降临。
江褚寒说一不二,那被押过来的西秦暗探被绑着跪在驿站楼前,示众般地惹人警醒,驿站里的下人来往走过,悄悄议论了他的身份,偏偏是没人敢过去瞧瞧。
夜色携着寒意降临,时辰晚了,驿站里静得如潭死水。
半夜楼前的灯笼灭了,不见月光,四处都黑漆漆的,这时候就是有人值守怕是也已经打起了盹,唯有那个被抓的暗探在暗夜里将佝偻的背缓缓直了起来。
他动了动绑在身后的手,那动作不大,一边往四周张望了会儿,随后蹭了蹭眼睛上的布条,等了半晌周围没有动静,才继续挣扎着身后的绳子,他袖口微动,竟然不大明显地现了锋芒,一柄短刀在他袖口里藏着,他慢慢窸窣地割着手里的绳子。
周围还是没有动静。
绳子断了,暗探撕下眼前的布条,他揉了揉手腕,从地上站了起来。
膝盖麻了,他“呸”了一声,把袖口里那柄短刀光明正大地拔了出来,这夜里他黑色的身影藏得有些深,他四处望了望,随后将目光对向了驿站的二楼,那眼睛里带着凶狠,他朝着楼道的方向走了过去。
轻轻的脚步踩在石子路上像是野猫路过,可暗夜里忽然又极轻地响过了一道机杼声,两种声音重叠起来也不过窸窣高低,那暗探呼吸之间,倏然有道杀意冲着他的方向追了过去,他脚步一抬,正正有只弩箭射中了他方才走过的脚下。
那暗探动作一顿,接着就回身寻找踪迹,脚步间第二箭应声而来。
他抬脚躲过,对着漆黑的暗夜里四望了过去,但夜里太黑了,视野之内到处都没有人影。
“见鬼了吗?”那人低低骂了一句,脚步原地停下,周围还是跟死水一样。
但他好像猜出了什么,他弯腰从地上摸了块石子,轻轻往地上弹了出去,这点动静下机杼声又响了,那暗探耳朵动了动,拔出短刀低声笑了。
“找着了。”他身影快得像是幻影,两步之内就飞快地跃到了靠近驿站大门的树影下,那地方没火烛,一片漆黑里像是只有一团虚虚的影子,可机杼的声音在杀招里声若洪钟,那暗探偏身一旋,对着个大致的地方就拦刀刺了过去。
短刀只刺破了一小片布料,那暗探收了点力,冷刀好像碰着了点血肉,可那暗夜里只传出苍老的一个声音。
“贼子。”骂得如同咬牙切齿。
那暗探把短刀往人的血肉里钝钝地刺了刺,好像是碰到了骨头,“十年也忘不掉的深仇大恨,怎么偏偏让我们给遇上了。”
“老家伙。”他好似撕下一层虚假的面具,“西秦干的破事,跟我可扯不上什么关系。”
降尘露出自己的真面目,朝暗夜里大喊了声:“江褚寒——”
他语气有些差,江褚寒不是他的主子,他却受了委屈在这里给他扮西秦的暗探,这一夜跪得他哪里都不舒服。
江褚寒是从二楼走下来的,他在暗夜里叹息了声,“不愧是跟着你的人,没大没小的样子跟你如出一辙。”
卫衔雪只没好气地剜了他一眼。
“世子身边那么多人,何故要拿我千里奔波的故人当靶子。”
江世子嫌一个人一个人查麻烦,非要引蛇出洞,从前布了机关的人定是恨极了西秦才连个和谈的使臣都不放过,若是那人还留在驿站,来了个西秦的暗探,他的目光肯定是要盯上来的。
可这人安排就安排,江世子手下那么多人,非得说他手下的人驿站都认识,然后不要脸地在燕国的护卫里面挑人,正正巧地选上了降尘。
也不知道他是同降尘说了什么,他还真就答应了这吃亏不讨好的破局。
江褚寒模糊一笑,“他自己乐意。”
江世子是会用人的,他记得做过的梦里边,卫衔雪身边有个叫降尘的侍卫,竟然是个难寻的好下属,那个北川不是人,后面来的降尘倒是功夫又好,人也……人也是个人。
而且他耳朵还好得很。
两人下了楼,后边接着就有护卫提着灯烛一道过来,江褚寒带着一众人往那发出动静的树影下走。
烛火明亮,涌近的灯烛将树梢落下的影子赶走了大半,这剑拔弩张的暗处,降尘手持短刀,刀尖微微刺进人的肩骨里,那触感生硬,并不像常人的骨肉。
凑近的烛火照清了人,众人的脚步忽而有些停顿。
短刀下面竟是个白发老人,他眼里浑浊得没了精神,腰背也是佝偻的,一只腿撑着,另一只腿虚虚地拖在地上,苍老的手上攥着弓弩,上面已经没箭了,脸上的表情有些狰狞。
江褚寒眉头一皱。
怎么是他?可思绪在脑海里运转,江褚寒接着自动将故事补了完全,原委还严丝合缝地在他心里排列了出来。
“发什么呆呢?”降尘看人来了,他收了刀,那老人方才被他支着才站稳,这一下摔在地上,肩上疼得他伸手捂起。
他无神的眼睛眨了下,看不见来人,但听了声音,他沧桑的喉间缓缓冒出几个字:“是……镇宁世子?”
随后那老人像是苦涩地笑了几声,在那地上嘴里念着“造化弄人。”
江褚寒心里没来由地沉了下,这人他昨日来时还见过了,那个驿站守卫,都喊他老钟。
当年与西秦一战,老钟在军营里捣鼓兵器,可机械库被敌军炸了,他断了一条腿,只能退下来做个守门的,然而就是那时候,朝廷要和西秦议和。
老钟在驿站门口迎候了这个西秦来的使臣。
“当年西秦……”江褚寒起了个头。
但他又停下了,汪帆直瞧出什么,“世子……”
江褚寒喉间动了动,“把人拿下。”
他没滋味道:“汪大人天亮前审明白了。”
汪帆直领了旨。
这日夜里像是格外凉,江褚寒坐在屋里,使唤人把窗子都关了。
卫衔雪本来是不明白江褚寒在生什么气,可他去问了鸦青那人的身份,顾自品出来点别的滋味。
当年老钟的腿断于战前,他心里定然是恨极了西秦,可是朝廷不想打这个仗,那些前线牺牲伤重的万千将士,只能一道将仇恨都埋藏于胸,和议之后,是为了更多人不再牺牲伤重。
可从前那些人的仇呢?
卫衔雪扣响房门,不等里面答应就进去了。
家国仇恨在前,个人的荣辱生死与大局好似是个难以调节的称轴,卫衔雪身处其中,他其实最是清楚。
江褚寒按着眉心,“你来做什么?”
卫衔雪像个解语花,他把门阖上,“世子不开心,我自当前来探望。”
“你又懂了?”江褚寒放下手,“这事若是你,你怎么分辨?”
“杀人偿命。”卫衔雪淡淡道:“现在死的是燕国人,我当让世子给我们一个交代才是。”
江褚寒目光微冷,“你倒是置身事外。”
“世子说错了,我是局中人。”卫衔雪过去挑了挑灯烛,屋里又亮了些,他道:“如今过去这么久,世子觉得恨我的人还有多少?”
江褚寒略微挑眼,“数不清。”
卫衔雪已经来梁国做了三年质子了,可从前的事情还是有人一遍遍提起,仿佛他与那一城的百姓挂在一道天秤上,具象的仇只能往他身上添。
卫衔雪平静笑了笑,“若是当日入京,我便死在了刀下,你们梁国会觉得我死得冤枉吗?”
“那不一样。”江褚寒按了按桌,“当日那个西秦使臣死了,西秦与梁国还打了两年。”
“两年里死的,可以够上许多个使臣。”
卫衔雪道:“那世子心里就是有决断了。”
“私仇易了,家国难全。”卫衔雪往自己肩头旧伤的地方按了按,那死里逃生的滋味他还记得清楚。
江褚寒透过烛火看向卫衔雪的脸,“如果真是当年那样,你们燕国的事,你想怎么了结?”
卫衔雪偏过头,“这事我能说了算吗?”
江褚寒居然脸上严肃地说:“我说你能。”
卫衔雪苦笑,两个人竟然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当初。
当年卫衔雪在深宫里得知,燕国使臣入京的时候出了事。
陛下的意思,让江褚寒把事情办明白了,将结果呈上去。
那时候江世子查出了燕国的暗探,可这事生了意外,本来抓着人算是功劳,但没留神,给那暗探自尽了,这事禀告陛下可以这么说,跟燕国解释起来却有些麻烦,两嘴一张没有证据,怕是要闹出别的麻烦。
这事情就只好让卫衔雪出来帮着圆上。
卫衔雪出宫的时候诚惶诚恐,见到江褚寒的时候低着头半晌没有说话。
那是江世子印象里时隔多年第一回见到他,卫衔雪那时候已经长成一副文弱模样,就是在他面前有些胆小,似乎连头都不敢抬,江世子看他这样,只觉得他好拿捏,因而也没怎么费心思,就随意跟他说:“这事情的真相本世子已经跟你说明白了,说起来关乎两国,也关乎你自己今后的处境,你给你们皇帝写个折子,写些有用的。”
卫衔雪好像是偷偷看了江褚寒的脸,“世子,世子想我怎么写?”
江褚寒比划了两下,“你要说实话也可以,只是挑起了争论,你往后的日子也不好过,你去看看从前出了祸患,事情都是如何了结的?”
卫衔雪攥着手:“是……”
江褚寒这才多看了他一眼。
江世子这一眼才发现,小质子眉眼和顺,眼睛生得很是明亮,看他的目光像是试探,却又带了些不明显的期待,江褚寒把目光回敬过去,他就害羞地躲过去了,像个可以任人揉摸的圈养兔子。
似乎他现在喊他做什么,他都会答应下来。
江世子来了兴致,他道:“你去驿站厨房里给我倒杯水来。”
卫衔雪“哦——”了声,跟着就去倒了。
还真这么听话,可卫衔雪不一会儿端了茶水过来,泡的茶还是祁红,江褚寒不喜欢,皱着眉喝不下,卫衔雪颤颤惊惊地退了一步,他竟然跟着请罪。
这人怕是在宫里被吓着了。
江褚寒挥了挥手,让人退下了。
可江褚寒不知道,卫衔雪只对他是这样的,以往三皇子要卫衔雪跳进池塘,他毫不犹豫跳下去,是因为他不想求饶,他可以把伤痛咽进肚子,却不想对人卑躬屈膝。
那一次他在水里扑腾,当真体会了一把无能为力,是江褚寒从池塘里捞了他一把,这事情卫衔雪记得清楚。
卫衔雪这个人把自己和家国分得很清,哪些仇是报给燕国的,哪些仇是只为了为难他找乐子,他分得明白,他怎么不能当从前的江褚寒只为了为前线的事愤愤不平呢?
所以他是期待见到江褚寒的,可江世子好像不记得那顺手的事了。
但那次的事情不了了之,卫衔雪觉得自己对不起燕国,他好像只是自私地为了自己的处境,让燕国的使臣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异国他乡。
可明明他自己根本就不曾碰过这事情分毫。
一夜过去,晨时鸡鸣。
汪帆直将口供递给江褚寒的时候有些默然,当初的事情几乎就如同众人猜的那样——
老钟当年在战前受伤,心中多有不忿,恨极了西秦,可偏偏朝廷不欲再战,起了和谈的心思,随后就是西秦使臣入朝。
从前在军中时老钟捣鼓兵器,也琢磨机关,他拖着残腿设下无缝的骗局,让使臣无声地死在了驿站。
战事又起,其实老钟并未觉得解恨,世间又多了和他一样的生死病患,他还是一日又一日地恨了下去,恨得他眼睛也瞎了。
十年光阴,他做了十年的守门人。
事情竟然还有查出来的一天。
清晨的时候好像露了点晨阳,接着又被云层掩盖了过去。
人夜里是在驿站审的,这会儿还是得押回大理寺,老钟残了腿,只给人手上套了锁链,被人搀扶着等在驿站楼下。
江世子差人去找辆车过来,若是带着人一步步走回去,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
老钟散了头发,他手里握着锁链,一把年纪受此磋磨,站在那里让人看了生怜。
江褚寒看了画押的供词,朝他走了过去。
老钟一向耳朵好,他听着脚步,对来人偏了偏方向,后面两个押送的护卫张口行了礼,他也就知道是谁过来了。
老钟挽了挽锁链,他低下头,江褚寒道:“行礼就不必了。”
“世子。”老钟沉声喊了句。
江褚寒看他白翳般的眼睛,问道:“当年的事,你曾悔过吗?”
老钟年纪大了,脸上横着皱纹,他笑起来皱成一团,“当年燕国与我朝开战,世子当时又是什么心境。”
江褚寒面无表情,“大局为重。”
“是啊……大局为重。”老钟沧桑地望了望天,“可人总是要糊涂的,怒发冲冠就是错的吗?”
他叹了口气,“旁人都说是错的。”
老钟摇了摇头。
外头车辙滚动,江褚寒撤了一步,“咱们去大理寺再唠。”
老钟被搀着往前走了一步,他又问:“前两日死的那个,是燕国的使臣?”
这话无人应答,他顾自又笑了。
他脚步往前挪了下,分明看不清,却还是往周围望了几眼,像是分辨周围的动静,又被人推搡着往前走了。
江褚寒这回是要回大理寺了,这几日他简直没怎么闭眼,他揉起眉心,汪帆直立刻关照地凑了过来。
“世子这两日辛劳,可是有些不适?”
江世子不掩饰,“本世子出去喝两天酒也没这么头疼,你们大理寺的活儿可真不好干。”
“汪大人。”江褚寒侧了侧身,“改明儿我走了,下回在大理寺碰着你,你还有现在这么好说话吗?”
“世子这是说哪里的话。”汪帆直诚惶诚恐地拱起手,“世子身份贵重,下官向来是敬仰有加。”
江褚寒笑了笑,“汪大人倒是会做人。”
汪帆直跟着一道笑,就是笑得有些苦。
“对了。”江褚寒神色一敛,“卫衔雪呢?”
“卫公子?”汪帆直伸着脖子望了望,想起什么,“今日早上宫里来了人,好像,好像是他身边一个什么太监。”
“是北川?”江褚寒眉头微皱。
汪帆直一怔,赔笑道:“下官怕是不认得,但宫里那人在外面等了好一会儿了,现在卫公子出来,怕是也在外面。”
卫衔雪正站在驿站门口,昨夜发生了那事,降尘也不藏着掖着,直接跟在了他后面,北川过来的时候,降尘还打量了他好一会儿。
他很轻地问了一句:“是明皇后的人?”
卫衔雪“嗯”了声,“人暂且留着。”
北川望着场面还不知发生了什么,见到卫衔雪才赶紧凑过来,他脸色着急,“殿下,您怎么出宫都不和奴才说一声,早知道您要出来,奴才肯定就跟过来伺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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