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的空气都是冷的,卫衔雪手指攥着绳子,“阁下可否告知我是得罪了哪位大人?”
壮汉听了哈哈一笑,“你还不算蠢,知道自己得罪了人。”
才走了不远,那人摁着卫衔雪的手臂把他往前一推,“都是有些大人的意思。”
卫衔雪整个人直接往地上摔了下去,他双膝磕了一下,冰凉的触感立刻渗过衣服,把他下身的衣服沾湿了一半。
但地上居然是绵软的,似乎是个草场,春来的草场郁郁葱葱,被细雨浇得有些透亮。
“等着吧。”押他那人丢下一句,接着顾自走了,不远处又传来了马车驶离的声音。
等马车的声音消失,这草场就愈发静了,卫衔雪浅浅地呼吸了下,心里似乎生起了些不好的预兆。
京城外不远有队人马,正长龙似的赶回京城。
鸦青一手勒着马绳,扶了下斗笠,“这雨若是大了,世子还是回马车里吧。”
队里拖了辆马车,是给江世子准备的,可江褚寒没坐在马车里,反倒是出来骑了马,细细的雨丝牛毛似地迎面乱飞,江褚寒没戴斗笠,自己撑了把伞。
他一个尊贵的侯府世子,自己撑伞显得有些没面,他一个身强力壮的大好男儿,细雨下撑伞显得有些矫情,可江褚寒像没听到,望着远山的云雾似是出城春游。
鸦青叹了口气,往回望了眼马车后面——后面拉车拖了副棺材。
“等回了京城,世子准备如何处置?”
江褚寒这才敛了敛眉,“先,先报上去吧。”
他满目无情地道:“原本这人死都死了,埋在哪里都算一样,但给这样带回京城,怕是死后安枕的机会都没了。”
这棺材是江褚寒走了两日,从定州接过来的,去年年末户部侍郎姚春呈告老还乡,半道就遭了山匪,定州这地方多山,哪里有了匪祸都算大海捞针,定州知州查了许久,还是只能将案子递到京城。
正巧是户部出了事,事情串上,江世子便纡尊降贵,亲自去把案子接回来,连带着把姚大人的棺椁也一道运进了京。
因那尸身上有些值得推敲的地方。
姚大人告老还乡,身上带了钱财被人盯上算是正常,他随身带的行礼被洗劫一空,连牙上镶的金子都给挖出来了,但他身上的伤口实在太多,仵作验过,他死前所受的伤几乎可以算是审讯。
可他一个户部的侍郎大人,有什么需要让人如此追究的东西?
户部的烂摊子江褚寒这些日子算是看出来了,不过是少了钱,江世子托大去查了遍账册,里头可以追究的地方他这个行外人都能看出点名堂,那里头做的都是假账。
前后不过一个道理,真的账册另有所在。
此外在姚春呈的尸身里,还找着了件东西。
时日太久,姚大人的尸身已经腐化了,他半块尸骨被野物咬开,开膛破肚死得好不凄厉,但他死前吞了个东西,正正好地给叼出来了,是把钥匙。
偏巧这钥匙还大有来头——本朝初立有个机关大家,手上做的东西精巧之极,其中有一物名为天巧匣,是个容器,一旦锁上坚不可摧,没有钥匙是如何也打不开的,而且一物双锁,集齐了才可打开,本朝初立时还曾以这东西盛放护符,以求些制衡之道。
只是后来流入民间,也不知到了谁手里。
这钥匙就是用来开天巧匣的其中一把。
这样猜来户部的账本,或许还与天巧匣有些关系。
江褚寒其实有些迟疑要不要管户部的烂账,这事情说起来和他关系不大,管起来避不开要得罪人显露锋芒,这后边一看就藏着别人,并非一个小小的户部侍郎说得清楚。
可把这事情掀开来的,似乎是卫衔雪。
旁人不知道他插了手,江世子心知肚明,他怎么都不可能只是干干净净地看场大戏,但……他到底想做什么呢?
江褚寒不觉捏了下伞柄——坐在马上打伞其实有些不大方便的地方,伞面大概只能遮个头和肩膀,他身前的衣服已经有些湿湿的端倪,再过会儿……
他这思绪突然给打断了,远处正正传来赶车的声音,那马车赶得着急,轮轴飞快地滚着,压着京城外杂乱的石子,仿佛震出了些颠破马车的动静。
江褚寒眉头一蹙,他坐在马上,竟然远远认出了那马车。
是娄家的?娄元旭平日里坐的正是那一顶。
马车直直冲着车队过来,停在江褚寒面前。
江世子冲马车道:“娄少爷今日怎么有兴致出了京城?”
马车帘子紧接着一掀,从里面露头的竟然不是娄元旭,而是他身边跟着的那个小厮阿桑。
阿桑差点被马车颠吐了,他缓了两口气,“世子,少爷让小人给您传话。”
他这着急模样让江褚寒不觉额角跳了下,“京城里出了什么事?”
江褚寒和娄平修酒肉朋友,旁人可骂一声狐朋狗友,但他们各自心照不宣,京城里待久了哪有当真天真无邪的人,两人混久了一些交情也是有的。
“是,是那个卫衔雪……”阿桑忍不住想吐,强忍着道:“三殿下今日邀他赴……”
“……”阿桑话没说完,实在忍不住恶心一口吐了,仿佛把那个“宴”字也一并呕了出来。
他再张口:“诶——世子……”
江褚寒只听了一半,他将伞一把收下,勒着马绳长鞭一扬,眨眼就对着京城的方向扬长而去。
只剩漫天的细雨如丝快要追不上他的身影。
草场上草色有无。
“那个就是卫衔雪啊?”不远处一阵嬉笑,几个身着富贵衣袍的男子骑在马上,远远望着地上尝试挣扎的卫衔雪。
几人一看就出身不凡,打头那人夹了马腹,两步往前,他轻蔑道:“不过一个他国质子,也敢触了殿下的霉头。”
后头一并跟上,附和着嘲弄两声,“他自找麻烦,我们也当给殿下分分忧。”
卫衔雪试着挣扎绳子的时候听到了纷至沓来的马蹄声,马蹄践踏草场,听声有些气势汹汹,似乎是有好几个人,他蒙着眼睛听声,竟然还听出几分战场杀意的汹涌。
一些不好的回忆瞬间碰了下卫衔雪的心口,他支腿站起的动作都停顿了下。
骑马几人直接冲卫衔雪围了过去,前头那人见他从地上站起来,不悦地把马鞭一挥,眼见人就在跟前,也没停下的意思,仿佛是要直直冲卫衔雪撞过去。
“你就是那个燕国质子?”伴随一声质问,那人策马几乎毫厘,擦着卫衔雪的身旁跃了过去。
擦身的劲风像扇了卫衔雪一个巴掌,他眼前看不清,一个趔趄又摔了下去。
周围的嬉笑立刻如同惊雷,追随的马蹄声跟着前面那人的脚步,愈发近地把卫衔雪围了个圈,像把他来回碾过踩了一地。
卫衔雪背后的手紧紧攥了把草,他呼吸都重了几分,心底升起的一丝恐惧压抑不下,但他生扯着那草折断,又撑起只腿站起来。
卫衔雪咬了下牙,他尽量抬了声,“国子监四五月休场,诸位何必因为我坏了规矩。”
他这话一出,周围嬉笑怒骂的声音竟然停了一下。
可那停顿只有片刻,其中一人似乎发了什么号令,围着打转的马蹄声立刻从四面散了开来,接着又并无规律地在四周奔腾。
调笑的声音还是不断传进耳朵,卫衔雪直起另一只腿,在未知里缓缓呼了口气,“我自来京城谨慎度日,与诸位并无仇怨……”
不想他方才站起,一个重物跟着就狠狠地往卫衔雪膝盖上锤了过去,一个马球从他膝盖上弹开,又往地上滚了好几下。
那群闲散少爷锤着马球散开,竟把卫衔雪当了靶子。
卫衔雪疼得半边的腿尖锐地麻了半晌,一边膝盖重重磕在地上。
可他还是把方才的话说了下去,“林少爷何必要跟我过不去。”
周围的嬉闹声这才真的停了,一道马蹄声缓缓走到卫衔雪跟前,那林少爷正是打头那人,他拿马球杆勾下卫衔雪眼前的黑布,居高临下地在上面问:“你怎么知道是本少爷?”
忽然被明光照进去,卫衔雪眼睛被刺得生疼,可他微微颔起首,没眨一下眼。
他记住了面前这张脸。
卫衔雪下半身的衣服已经湿透了,他膝盖疼得站不起来,干脆跪坐在下面,他盯着那人俯视的脸庞,竟然很轻地笑了一下,“京城寸土寸金,能选僻静之地置出草场,又无人拦阻,莫过于国子监,林大人官至国子祭酒……”
早先提到国子监的时候他们停了一下,卫衔雪大概就知道是谁了,国子祭酒林睢林大人门生遍布天下,独独一个儿子没学得其中学问三成,平日都跟在三皇子身边作威作福。
四五月国子监的草场休草,四下无人,能这时候拿到钥匙把人放这儿羞辱的,大概也就这个林少爷林彧。
林彧无端觉得卫衔雪扎眼,他拿马球杆抵着人,“你猜到又怎么样,本少爷今日玩你,你还敢出去说嘴?”
卫衔雪低头看了眼胸口,“今日是三殿下宴请,如今在这里相见,也是三殿下的意思吗?”
“你也配得殿下的宴请?”林彧啐了一口,“前些日子若不是你那府上出了事,怎么会牵连到户部的事?”
“林少爷这是替殿下不平啊。”卫衔雪目光往他身后跟随的人里转了一会儿,“可这事情的苦主都还没说话呢。”
他对着其中一人停下目光,“娄小公子觉得呢?”
藏在林彧背后那人脸色一变,他胆小似的道:“林,林少爷……”
“你怕个屁。”林彧把人一拦,又骑马往前两步,“早知道你巧舌如簧,就该堵的是你这张嘴。”
卫衔雪心骂他一句“蠢货”,户部那事褚黎被责问不过几句话的事,真正被降职问责的是那个娄家偏房的公子娄平修,这娄家偏房生得多,来个小公子替兄长不平,还知道用三皇子的名头激一激林彧,撺掇人出来打抱不平,偏偏林少爷吃他这一套。
卫衔雪低下头,“林少爷要刻意为难,可也不该驳了三殿下的面子,我今日这样去赴宴……”
林彧觉得可笑,“你还敢去赴宴?”
卫衔雪也轻轻一笑,“我为何不敢。”
这草场上一时静了片刻,一道车辙滚动的声音缓缓传过来,几人挪了下目光,林彧等着马车里的人露面,一边轻视道:“刚才跟我嘴贫,是等着人来救你吗?”
可卫衔雪也不知是谁来了,他原本是想等降尘反应过来找他,但这马车他并不认识。
“你……”林彧看清马车里的人,他神色一诧,“你的本事倒是不小。”
卫衔雪竟比他还要惊诧,这人是……娄元旭?
娄元旭平日里和江褚寒有些交情,他才算是真正的娄家少爷。
“……”卫衔雪还是这辈子第一回见他,心里一时有些奇怪的复杂。
娄少爷从马车上下来,他走了两步顿了一下,就站在那儿道:“林少爷给个面子,这人我要了。”
林彧将马球杆扛在肩上,勒马偏过了身,“娄少爷怎么来了?”
娄元旭倒是直接,“我来接人。”
他示意身后的马夫直接去接卫衔雪,一边随意道:“这人说起来跟林少爷没什么仇怨吧,犯不着今天这样大动干戈,三殿下那边也放了话要请人,什么打算咱们也不好说一清二楚,留些余地总是好的。”
林彧皱着眉,“娄少爷都这么说了……”
他倒不是觉得娄元旭说得怎么清楚明白,他爹官至尚书令,林彧不好得罪他。
“林少爷大度。”娄元旭随意道了谢,但他往林彧身后瞥了眼,“娄家的事我好歹能做些主,下回自作打算,也该要想想后果。”
后面的娄家小公子脸色惨白,咬着唇不敢开口。
娄元旭并未多说,等卫衔雪被扶过来,直接带着人上了自己的马车。
可卫衔雪身后的绳子还没解开,他坐在那儿低着头,“娄少爷好心,好歹……”
他是想让娄元旭给他解开绳子,可娄少爷打量着他,那眼神里无端有些偷摸似的,卫衔雪才想起这人的名声。
他往靠门的那边挪了些座,娄元旭这才轻飘飘地说:“蕴星楼你也别去了,我直接让人送你回府,你今日怎的不报褚寒的名字,你要是说了他,林彧应该不敢这么为难你。”
卫衔雪眉头一拧,“娄少爷说笑了。”
娄元旭躺坐在垫子上,挪开的视线一时又落回来,“我没跟你开玩笑。”
他还有些皱眉,“我倒是第一次见你,你这意思,是还敢去见三皇子?”
“还是说……”娄元旭自己“嘶”了一声,“你和褚寒没我想的那个关系?”
“不可能。”娄少爷自己品着,“他江褚寒想要的东西,哪有不千依百顺的。”
“……”卫衔雪竟一时插不上他的话,可娄元旭是两句都说错了,他沉着眉,“今日解围之事我铭记于心,可娄少爷应当是误会了什么。”
娄元旭打量的目光凝在卫衔雪那双眼睛里,他忽而一笑,“你生气了?”
“本少爷好歹也是给你解了围,你怎么也没理由记恨上我吧?”娄元旭琢磨着想了想,“不过若是本少爷被人绑了出去羞辱,现如今也是生气的,前些日子的事我也听闻了,娄家旁支的事在我看来有些自讨苦吃,兄弟情深的戏演起来没意思,还不如看寒世子这边的苦情戏。”
“怎么?你对他江褚寒没意思?”
卫衔雪从前只听说娄元旭是个纨绔少爷,同江褚寒做戏的成分不一样,可他这人出奇的通透,能洞悉人心似的——卫衔雪今日确实是生气了。
走在街上也能被人绑了带去羞辱,他蒙着眼睛听到四面涌来的马蹄声的时候,过往的记忆无一不在脑海里奔涌,事到如今他也还要被人绑在马后拖着游遍长街吗?
可现在他的恼怒都还只能藏在心里,到了最后靠上一点他和江褚寒不清不楚的关系,不明不白地把仇怨重新咽进肚子,他怎么可能不生气。
卫衔雪一双眼睛其实生得水灵明亮,藏起情绪来几乎信手拈来,他有些轻巧地对娄元旭笑了一下,“娄少爷觉得我和世子是什么关系?”
那一笑娄元旭无端觉得后背发凉,他心里只生起一句:他江褚寒是不是疯了?
“算了。”娄元旭撑了下腰,“没苦硬吃的人本少爷还真劝不了。”
他从坐垫下边摸出一把匕首,示意卫衔雪凑过来,娄元旭帮他把手上的绳子割断了,“方才不敢给你解绳子,是怕江褚寒误会我动了你,这会子看你对他没什么意思……”
娄少爷风流地笑了笑,“你要不要试试跟我?本少爷可比他解风情多了。”
“……”卫衔雪揉着手上留下的红痕,“娄少爷可以和江褚寒试试。”
“你……”娄元旭竟然还给卫衔雪噎住了,“一句话也口不留情,来日若是得了势,得罪你的人还不知道要死在哪里。”
卫衔雪置之一笑,“娄少爷说笑。”
“你这身衣服湿了吧?”娄元旭目光指了下卫衔雪座位旁边的箱子,“里边有套衣服,你拿去换了,我明日找江褚寒要银子。”
卫衔雪几乎在草场上打了滚,衣服何止是湿了,他没有法子,只好去拿了衣服,“这事劳烦不了世子,银子明日就给娄少爷送过去。”
卫衔雪捧了衣服起身,要从马车上下去,娄元旭还想拦他,动身的时候却不觉“嘶”了一声,“你衣服……”
卫衔雪必不可能当着他的面换衣服,他的目光落了下娄元旭的腰间,“少爷身子不便,就不必送了。”
“……”娄元旭没拦着了。
卫衔雪从马车上下来,眼见着娄家的马车离开。
他沉下眼,眼里的冷意也就不必藏着了,卫衔雪抱着衣服往前走了不远,正巧遇上了降尘着急赶着的马车。
近来算是多事之秋,酒楼装点气派,却也已经将上头装饰的彩绸撤了。
临近午时,楼上雅间人差不多齐了,林彧那伙人出门教训了人,这会儿还都赶过来赴宴,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林彧坐在三殿下身侧给他倒了酒,“殿下,这时辰都要到了,人不会不来了吧?”
“他敢?”褚黎被人捏着肩,撑了下身,“从前看着点别人的面子,这会子他可是连给他撑腰的人都没有。”
林彧心里头动摇了分,“殿下所说的是……”
“这你都不知道吗?”褚黎几乎翻了半个白眼,有些无可奈何的,但他刚要开口,雅间的门被敲响了两声。
一个尖锐的声音在门口道:“殿下,人到了。”
随即雅间的门打开,门口剔透的水晶帘子被只手拨起,一个些微单薄的身影跨进了门,席间顿时望过眼去,有些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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