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衔雪抓了抓衣袖,他今日打扮与平常有些差别,那模样像个书童,正替尹钲之抱着一摞书卷。
见他这般紧张,尹钲之把书卷放下,“这几日崇文馆无事,我接了个出城讲学的活计,此事同宫里打过招呼,城门口的守军也认得我,这几日我都去,你莫要担心,只跟着就是。”
卫衔雪早听先生说过这个说法,可他心里还是跳得厉害,“如今生了战事,近日出城必定严查,何况我昨日从侯府出来,今日必然想到去城门堵截,如今还正是晨时,每日严查莫过于这个时候,先生实在不必急着此时带我出城。”
他始终觉得惴惴不安:“我被抓住倒是无虞,但若是牵连了先生,我定然……”
“阿雪。”尹钲之却伸出手,在狭窄的马车里拍了拍他的肩,他安抚道:“我有几句话要说与你听,你且记住。”
卫衔雪垂下头洗耳恭听,尹钲之收回手,他抚着掌道:“先生此生于世,始终只信‘因果归宿’四个字,这些年我也算偃旗息鼓、寂寂无名,可早些年的因早就种下了,所以一些事情即便知道结果,也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是我笃信的心道,所以不管今日发生了什么,也都是我自求的结局,我不会因此后悔,只觉得此生值当,但对于你……”
尹钲之停顿了会儿,他看着卫衔雪一脸有些不明白的表情,露出个隐秘的笑意,“先生做不了你的主,只能看你往后如何作想,如何抉择,以及……”
马车正驶到城门口,降尘在前头“吁——”了一声,他拉低了些头上盖的斗笠,往后吹了个口哨。
城门口守城的将士近来戒严,比往日多了许些,尤其一早出城的人多,一条长队排起,几乎算围了重重的人马。
眼见两个将士过来,降尘一手攥着马绳,一手下意识摸到了怀里的短刀。
“这马车里坐的什么人?”守城的将士挎着腰间佩刀,一边不耐烦地朝后挥了手,“今日城门戒严,凡是出城都要下车查验身份,让里头的人先出来。”
“这是……”降尘才开口,后面的马车帘子便掀开了,尹钲之伸出头来,他熟络地笑了笑:“好说好说,不敢碍了大人的差事。”
“是尹大人。”那将士见着人,这才把脸上的不耐烦收起来些许,“前几日不是骑马,今日怎的改了马车。”
尹钲之往一旁偏了偏,露出后面侧身坐着的卫衔雪与车上搁置的书卷,他摊手道:“今日有些书卷要给书塾送过去,就让家中书童跟着,我们这就下去。”
“罢了罢了。”那守城将士看了看后面排起的出城长队,招了招手,“尹大人直接出城吧,今夜闭城时辰要早些,大人记得早些回来。”
尹钲之阖起手,“劳烦将军了。”
等尹钲之坐回去,降尘这才松了口气,他收回怀里的手,拉过马绳继续赶车。
车辙缓缓滚动,但降尘才“驾”了一声,后面跟着传来一阵马蹄奔走的声音,正朝着城门的方向飞快过来,降尘先动了动耳朵,心中立刻有些不好的预料,他抬手便驱着马绳加快了速度。
紧接着一声“慢着——”急促地穿过城门。
一队人马飞快地冲着城门奔过来,几步之外便高声喊道:“世子有令——”
“城门戒严——”
这一声在城门口转了转,顿时守城将士像接了诏令,戒严一般哗哗抽出了腰间的长刀,城门尽头开路的人当即推过拦路的木障,立刻就将城门堵住了。
如今守城的差事羽林军与虎贲营一道来办,镇宁侯府的护卫守城将领都认得,当即迎候过去,赶忙叫住了马车。
马车卡在城门尽头,差点就出了城门。
卫衔雪在听到声音的时候就心跳不止,他坐在停下的马车里,还未思索几分,立刻眼神锐利地抬过眼,他飞快地朝尹钲之道:“今日是我执意出城,不惜挟持先生助我遮掩,举止大逆不道,还望先生不要为我推脱。”
他将身上的书卷全放下来,立刻起身往前要去按住尹钲之的肩膀,“先生得罪。”
可尹钲之只对卫衔雪轻轻叹了口气。
守城将领见侯府的护卫过来,走近将刀归鞘,“世子可是有何吩咐?”
鼎灰勒住马,他望着前头的马车,“这马车是谁家的?”
那将领回头一眼,“崇文馆的校书先生出城讲学,与宫里旨意合过,这几日都曾见过。”
鼎灰皱了皱眉,他骑着马缓缓往前,抬高了声:“请先生下车一见。”
他等了会儿,马车里并无动静传来。
卫衔雪却在马车里被人扣住了肩,“先生你……”
他本想挟持尹钲之让他置之事外,可他才微微起身,尹钲之立刻反手过来将他的胳膊抓住了,他不想先生一介文官,又上了年纪,怎的有这么大的力气,一只手就将他胳膊锁得严实。
“先生,鼎灰认得我,也认得降尘,我与他被抓也就罢了……”卫衔雪着急地说过去,“江褚寒回来之前,侯府的人不可能会动我,我最多回去被关上一阵,你不必……”
“阿雪啊……”尹钲之有些感叹地再喊了他一声,他不由分说地将卫衔雪一只手支起来,又往前掀开了帘子,帘外的降尘回过头,两人正正对视了一眼。
那一眼他们好像达成什么共识似的,看得卫衔雪霎时间心中一沉,一些不好的想法瞬间从心里闪过去了。
“不可!”卫衔雪一句话还未出口,就见降尘已然拔刀从马车上跳了下去,他身影很快,直接冲着城门出口的方向横刀砍过,眨眼将那守着木障的几个将士一刀毙了性命。
接着卫衔雪只觉得整个人腾空了一瞬,他那“文弱”先生把他往马车前头一抛,卫衔雪那轻飘飘的身子正正落在了马背上,他着急地回头一眼,就见尹钲之从那马车边上拔出一把长刀,飞快地朝连接马车的绳子上斩了过去,尹钲之一边喊过:“抓住马绳——”
“哐”的一声马车从马背后断开,卫衔雪才抓住马绳,尹钲之也立马从后面跨上了马背。
只听后面“驾——”的一声,那匹马犹如睁开束缚,飞快地冲城门尽头冲了出去。
“卫……”鼎灰众目睽睽之下的高喊哽在喉间,可那守城将领中有个人目光定定地盯着人认过,当即喊了过去:“卫衔雪——那是燕国质子!”
“不可让燕国质子出城!”
这一道喊声之下,整个城门口的护卫霎时反应过来什么,追着目光的同时立刻朝城门围了过去。
卫衔雪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在马上高高越过了摆置的路障。
“先生——!”卫衔雪被呼呼的风声吹过,他来不及心想他已经出了城门,也来不及追究他先生到底为何身负武功,只着急地回过头去,“降尘,降尘还在后面!”
他这一眼望过去,只见城门口一众围过去的身影将降尘团团围住了,他孤身一人拦住了后面的追捕,短刀飞快地穿行在喉间脖颈,但很快他的身影就淹没了,卫衔雪找不着人,只心焦地记得他身上还有伤……
“我不走了,先生我不走了……”卫衔雪看见侯府的护卫也一道骑马冲了出来,他挣了两下想要下马,可他竟然被尹钲之死死按在马上,“先生!”
“阿雪。”尹钲之冷静的声音传过来,“来不及了,先生还有几句话要说与你听,你记着——”
“先生……”卫衔雪听着风呼啸的声音,降尘的生死还在心头飘荡,他摇着头,“你别说了,我不走了……你……”
紧接着一道羽箭从卫衔雪身边擦过,飞快地刺进地里,他望着那支羽箭怔了一瞬,身后的城门上跟着有人毫不留情地高声喊过:“燕国质子出逃,城门之外格杀勿论!”
“放箭——”
哗哗的羽箭当即从城门上射-出来。
侯府那几个护卫见羽箭穿破长空,鼎灰惊诧地回过头去,“住手!”
“不好,是羽林军的人。”鼎灰认出了前些时日遭贬的羽林军,此事世子插手其中,如今他们有几分故意还真要推敲,他飞快地想过了什么,接着竟然勒过了马绳。
鼎灰斩过一根射过来的羽箭,于言μ他望了眼快要远去的卫衔雪,又重新回过了头。
“卫公子——”卫衔雪听见鼎灰的声音,回过头时居然看见他们一行骑马拦在了后面,前些时日拘着他的侯府护卫一道道斩过横空而来的羽箭,在愈来愈远的声音里道:“前路保重……”
卫衔雪几乎一怔,但他从远去的目光里瞥见了鲜血,更看见了倒在城门口的降尘……
倏然涌起的无力与崩溃瞬间击溃了卫衔雪的心防,他从未想过他的离开会牵连这么多人,他抓着马绳的手颤了颤,还有不断而来的羽箭从他身边擦肩而过,“先生……我……”
他牙关紧咬,一时难以接受的生死让他几乎牙关打颤,他没想过今日会有人命葬送在这城门……
尹钲之沉声在后面叹息了一道,“阿雪……先生的话你记清楚。”
卫衔雪还摇着头,他的眼泪在呼啸的风里涌了出来,他好像听见什么沉沉的声音钝声一响。
尹钲之接着说道:“这马乃是良驹,几日之前我就驱马出城,早已让它熟悉了京城之外的路,你骑着他便能到安全之所,先生,先生替你造了路引,正在马上包袱中,离京之外你可一路南下……咳咳咳……”
听着后面有些微弱势头的声音,卫衔雪心里忽然飘过些猜测的心绪,可他才害怕地想过什么,他那青色的衣领上立刻涌下来一片鲜血,“先生……”
一根羽箭自尹钲之后背插入,贯穿一般直接没进了他的血肉,一大片的鲜血从他背后的衣服洇出来,刺眼得像开了团艳花。
尹钲之口吐鲜血,在他肩颈上靠过了片刻,“先生此生,此生只为因果……”
他把喉间余下的鲜血强行咽下去,放开了圈在卫衔雪后背的手,“当初应你求得自在的话,今日所为都是为了全你打算,不论你当初说了什么,先生今日都会尽力而为……”
卫衔雪看了看自己的腰间,他自己勒过了马绳,害怕着急地说着:“先生莫要松手,我这就去给你看伤,你先,你先……”
好像有什么东西无声地在卫衔雪指尖流逝了,任他怎么抓也抓不住,他喉间哽咽,着急地往后望了一眼。
尹钲之在卫衔雪肩膀上抬起下巴,他咳了一道,又有鲜血落在卫衔雪的衣襟上,他在风中无声地摇了摇头,“先生不悔,但是阿雪……”
“你若所求为别……先生还想,还想教你些其他……”
这句话在卫衔雪耳边盘旋,他的眼泪流得满目不清,卫衔雪惊慌地朝后面抓了一把,“我错了,先生,我当初不该……先生——!”
他身后忽然一空,贴着他的尹钲之竟然整个人从马后坠了下去,他整个人偏身滚了一下,身后的羽箭好像没入了更深的血肉,但尹钲之弯起的脊背竟然又挺了一下,他撑起那把手里攥着的长刀,整个人怒目对着前来追捕的人马。
那匹良驹还是飞快地朝远山奔去了,卫衔雪满眼通红,一个个人影好像都在他眼前晃动起来,他像个傀儡伏倒在马上,整个人只剩点力气捏着马绳。
他心上仿佛刀刻斧凿过,淋漓的鲜血流淌过四肢百骸,可他已然被无尽的悔意淹没掉了,他今日就不该离开,卫衔雪一遍遍问自己为什么要走,此生的可笑与无奈好像在这一刻聚集成堆,他就不曾有过什么不牵连旁人的时刻。
卫衔雪离着刀剑声愈来愈远,好像没有谁再能追上他,但肩头的血腥味还在刺激着他的鼻息,他大口地呼了口气,连眼前也有些迷蒙不清了。
长空万里,卫衔雪往前倒在了马上。
数日之后。
京城的消息仿佛与前线断开,江褚寒回京的路上总觉得心里不安。
一队人马正到山前,雾气遮了远山,阴云仿佛同天缠绕在了一起,乌云滚滚之下,掀起了阵阵凛冽的寒风。
江褚寒骑在马上,隔空遥望着前线与京城两个方向,但他忽而在那远山之下,群山之中,远远瞧见了一个依稀的人影。
认清的那一刻他的神思好像都颤了一下,整个人还未反应什么,人马已经追着那骑马的人影奔了过去。
遥远的山间若隐若现,江褚寒不管后面的人有没有跟上,他冲那远处高喊了一声:“阿雪——”
可远处的人影并未停留,那人飞快地拐过山脚,眨眼间就消失在了视线里。
江褚寒缓缓停下,他心惊肉跳地对自己说了一声“不可能”,随即冷风呼呼地往脸上刮过去,他好像觉得脸上一凉。
接着他才看见迷蒙的天空里飘起了稀疏的雪,如同细细的满天尘土,混着刺骨的寒风落往人间。
江褚寒出神地想起了当年卫衔雪入京,大梁冬日寒冷无边,那一年初雪,他就是走着这条路踏上了梁国的土地,那时候举国的悲戚与仇恨全都压在他的身上,大雪里他衣襟单薄,重重的锁链加在他的身上,他差点死在了入京路上。
这就已经多年过去了……江褚寒忽而觉得心痛不已,可他回过头,出神之时不曾分辨周遭动静,一支暗箭竟倏然从远处射来,正正朝他胸口沉声射-了进去。
疼痛瞬间如同一场大雪席卷,那暗箭的刺痛从胸口晕开,江褚寒从马上坠落下来,翻滚之间整个人缓缓没入了一片黑暗。
无数的记忆都在脑海里连成一片,仿佛让人觉得真假不分。
江褚寒思绪混沌,全身的疼痛包裹着他,他在过往里沉沦下去,仿佛一个没有知觉的人四处游走,在混乱的路途里找不到方向。
他迷蒙地喊着:“阿雪……”
江褚寒从沉沉的黑暗中缓缓睁开了眼。
脑中混乱的记忆正一点点各自归位,江褚寒被一线洒下来的微弱光线晃得有些不敢睁眼,他眼皮掀动了会儿才适应了环境,眉头皱得如同沟壑。
全身都还在疼,胸口的疼痛在那场梦境散去的时候渐渐缓和了,可他感觉整个后背和脊梁骨如同一寸寸捏碎了接回去,疼得他有些神思模糊不清。
江褚寒睁着眼睛愣了许久,才对着熟悉的窗幔认清这是他侯府的卧房。
可他……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他方才……
江褚寒怔了许久,竟分不清方才是在哪里,愕然间偏了偏头,漫无目的的视线扫过一旁。
他有些迷蒙的视线骤然凝聚起来了,那床边的人影撞进眼里,让他连带着皱起的眉也消解了半分——
阿……江褚寒心里浮起的称谓好像下意识停顿下来,他重新想道:卫衔雪……他是在守着自己吗?
卫衔雪正坐在床边,他用胳膊枕过自己的下巴,趴在床沿边上,许是累了困倦,正闭上眼睛打盹。
江褚寒看着安静的卫衔雪,憔悴的脸上露出了个十分浅薄的笑意,他下意识挪了挪手,要去碰一下卫衔雪靠在他手边的头顶。
他想去摸一下卫衔雪的头。
但江褚寒才动了动胳膊,不知哪处的伤口牵动,疼得他几乎有些眼前一黑,他的手停在距离卫衔雪脑袋不过咫尺的地方,竟然没摸下去。
他把手停下了,那动作带了点谨慎小心的意味,也不知哪里来的心惊胆战,让他一瞬间觉得这一放下去,能将他的希冀打散,又会将那个如同雀鸟的人吓跑,呼的一下飞远到天边去,再也抓不回来。
江褚寒隔着这点距离,把自己的手攥起来了。
渐渐清明的思绪让他终于想起来了,他们去蕴星楼赴会,却遇到爆炸没能躲开,这才受了些伤,可江褚寒在伤重昏迷的时候,仿佛历经了一场无比深刻的大梦,一段清晰的记忆就这么生硬直接地往他脑海里塞了进去。
怎么也算一回生二回熟了,江褚寒隔着几年的岁月,将从前那段让他在意的梦续了过去,但这一次同现实比照分明,他才意识到,那好像不是做梦……
梦里那些事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他同卫衔雪一道栉风沐雨地亲历过的,并非只是一片他随口遮掩的浮云,只有这样作想,才能将许多他与卫衔雪之间的事解释通顺——
卫衔雪怕是早就知道这些过往了,所以从当年第一次见到他那个又恨又怕的样子,到往后他对自己反复无常的态度,正是经历了从前种种,那个听话乖顺的卫衔雪,才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他不想被江褚寒豢养起来,不想再被人诸般为难,所以牵着事情往后走向了不同的轨迹。
但这般这事实摆在眼前,江褚寒开始觉得有些无措,从前对着卫衔雪心神不宁的时候还能用做梦的借口宽慰自己,如今……
*抱歉 版权原因 该资源已无法下载 仅支持完本免费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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