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只飞虫。
那飞虫生得小,也不知如何在那石头里活下来的,石头在桌上破开,满桌的血迹沾上了那飞虫的翅膀,原本像是死物的虫子竟然缓缓动了动,继而扑腾着翅膀,朝着沾了卫衔雪与方才永宴皇帝吐出的血上飞了过去。
扑在血迹里的飞虫浑身浴血,紧接着竟然发出了尖锐刺耳的鸣叫声,在这噤声的大殿里突兀响起,几乎传遍了每一个的耳朵。
卫衔雪怔在了当场。
他脸上的血好像也顾不得疼了,卫衔雪缓缓抬起头,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望向了那倚靠在座椅上的永宴皇帝褚章。
陛下竟然也在不可置信的望着他。
褚章脸上全是诧异,仿佛把他惨淡的脸色渲染得无比的浓墨重彩,他听着这虫子的鸣叫声,一些过往的回忆顿时随之涌起,如同奔涌的洪水掀过来,霎时就把他沉进了汪洋之中。
他想起了被他尘封多年不肯揭开的过往——差不多十九年前。
当年长公主病重,褚章身为弟弟,他不顾旁人拦阻,只从尹钲之那里听闻了祈族的些许过往,知晓这世间真有麒麟一物,就同他一道前往了燕国。
两国水火不容早有多时,褚章即便只是个无名的皇子,他只身前往燕国的消息不知为何还是走漏了出去,他才踏上燕国的土地,竟然就遭到了追杀,亲自带兵追杀他的,还是那时燕国的皇子卫懿。
褚章同尹钲之躲躲闪闪,最终还是被发现了行踪,燕国那皇子穷追猛打,不想竟和褚章一起坠下了山崖。
好在那崖上藏在云雾间有个延伸出来的平地,与个山洞连在一起,两国的皇子掉下来竟然没死,偏偏巧合地摔进了这个祈族隐居山林的地界。
他们坠崖的时候受了重伤,在山洞里昏迷了多日,褚章醒过来的时候,就看见身边有个燃起的火堆,他昏迷的时候思绪混乱,清醒的时候反应了会儿,才在耳边听到了一个明晰的铃铛声。
那火苗的另一端,悬崖边上有一棵粗大的歪脖子老树,竟然有个女子坐在那树梢上,她脚上未曾穿鞋,腕上系着的铃铛随着她的动作一摆一摆,清脆悦耳的铃铛声不绝于耳。
后来褚章才知道,这个女子是祈族的族女,名为阿鸢。
阿鸢是个未曾出世的女子,像是山林里未曾沾染俗世的清泉,她不通朝政,也不懂人心诡谲,流水一去不回,她也毫不畏惧地奔腾在山林里,来去自由的雀鸟也比不过她的灵动出尘。
无人知道褚章在满是人心算计的京城里活得多么步步为营,这个自由的女子救了他,轻而易举就能踏进他的心防,还能毫无保留地相信他所说的一切片面之词。
偏偏那个燕国的皇子卫懿要横插一脚,同他争抢着阿鸢的关照——阿鸢这样的女子大概没有人会不喜欢,她那张比春花还要明艳的脸凑上来,只要笑一笑,就能把人的魂都勾走,她说一句停手,即便有什么深仇大恨,褚章和卫懿也不敢再多加争吵。
祈族像是住在一个世外桃源,远离纷争,还有着许多世间不曾听闻的珍奇物什,阿鸢随手抓一只虫子,就喊那虫子叫“子母虫”。
阿鸢说:“这虫子看着普通,却能活几十年之久,平日里吃些露水,就只是普通的飞虫,可是这虫子会饮血,之所以叫子母虫,是因为这虫子能分辨亲缘血脉,若是吃了两个有血缘的人身上流的血,就会发出叫声,那声音……”
阿鸢只是想想就起了身鸡皮疙瘩,可她还是不管不顾,自顾自地在手上咬了个口子,然后抓着那虫子去找她家里的老父。
褚章第一次躲在门外,听到了那虫子发出的尖锐刺耳的鸣叫声。
熟悉的声音,褚章快二十年没有听到了。
他与阿鸢……三言两语说不清他都做过些什么,褚章也知道自己负心薄幸,当年冲着寻药闯进世外桃源,私心占有了那个明媚的女子,可他不可能一直都留在那里。
他想带着阿鸢离开,他曾告诉她北国风光,大梁同燕国不一样,四季如春在大梁虽然难得,可梁国冬日下雪,漫天白雪可堪白头,大雪簌簌,遍地清白,这几乎可以让每一个未曾见过大雪的姑娘心生期待。
但褚章要带走的不止有一个阿鸢,他此行的目的,是要带麒麟血回去给长姐治病。
麒麟是祈族圣物,这一族似乎是被上天眷顾,历来无忧无虑,敬重神灵天命,对世间一切的生灵都平等仁爱,更不容许有人伤害圣物,但褚章没得选,远在他乡的朝廷里,还有一份他一样抛不开的殊荣与……一条性命。
所以他离开的时候,是阿鸢冒天下之大不韪拦住了那些生养她的族人。
阿鸢担下了背叛的罪过,从此再也不能回她的家。
后来褚章回朝,曾派人去燕国找过阿鸢,可她已经变成了燕国皇子卫懿后院里的鸢夫人。
其中的因果,褚章也曾想过,从前那个卫懿讨厌得很,可他终究是燕国的皇子,阿鸢当时的处境,能护住她的怕是也只有他了。
后来就是知道阿鸢生了孩子,卫懿登基成了燕国皇帝,那个孩子成了当朝皇子,再往后的事众所周知……他永宴皇帝甚至不用再去打听。
可他真的不知道,阿鸢的孩子会是他的孩子。
卫衔雪是他的孩子……
褚章盯着满脸是血的卫衔雪,这孩子……这孩子眉眼像他母亲,的确是动人心魄让人沉沦不已,他那侄儿就是前车之鉴了,可褚章看他那几次匆匆瞥过,他好像是不想从他身上找到什么同卫懿相似的端倪,才没有真的好好看过他的容貌,是不是同自己……也有什么可以比较的地方。
他是怎么没有往这方面预想过呢?还让他受了这么多苦……
卫衔雪脸色凝固,他仿佛被惊讶得一动不动,四目相对的时候,一行眼泪也不知是疼还是怎的,毫无征兆地就流下来了,和着脸上的血显得他可怜万分,泛着红的眼睛里好像已经说了千言万语。
一边的余丞秋好像并没有看出什么,被那虫子分走些注意,一时停手,这会儿回过神来,他擦了擦手,示意两边要把卫衔雪再带下去。
一直隐忍不发的陛下这才呼了口气,他好像用一个眼神将心里翻起的思绪压下去了,随后沉下眼,整个人靠在了后座上,他把袖子覆上座椅的把手,“余丞秋,朕给过你机会了。”
余丞秋揣过手,“陛下这是……”
褚章眉眼忽然一厉,他靠着后座身子一撑,猝然一只脚踢过面前布菜的桌子,那一脚过去直接把桌子踹翻到一边,“哐当”的碗盏破碎声连成一片,对着御前站立的余丞秋就撞了过去。
余丞秋只好退出一步,不想接着褚章明黄色的袍子拂过座椅边角,他那袖中的手动了动,他胳膊一抬,手里抓着什么横空甩过,冷冽寒芒骤然一闪,那座椅把手里头竟然藏着一把长刀。
“你余氏不过几十年的根基,还想号令群臣。”褚章撑着座椅站起,“今夜给你机会露出马脚,你真当朕不知你早有反叛之心吗?”
“你……”余丞秋不过愣了片刻,他又笑了,“陛下重伤至此,不妨看看朝中和京城。”
“羽林军是不记得从前虎贲营的教训,今夜同你勾结是自毁前程。”褚章冷笑一声,他拿刀杵在身侧,“皇后与朕夫妻二十余载,今夜可惜……”
“递上毒酒,这弑君的罪名,朕先追究一人……”褚章手腕转过,他长刀往旁边一抬,皇后余锦秋早给吓得花枝乱颤,抱着裙摆逃到一边,不想褚章一刀虚晃,刀锋换着方向往另一边刺了过去,血红的刀子捅出后背,那一刀刺进的竟然是洪信的胸膛。
“陛……陛下……”洪信睁着眼睛,满是不可置信地望着那杀意满盈的脸,“奴才……”
褚章抽刀而出,“这老太监早有异心,留着他给你做眼线,余丞秋,你当真以为朕蒙了眼睛?”
余丞秋被震慑了一瞬,他一咬牙,去拔开了旁边侍卫手里的长刀,“到了此刻,陛下还想倚靠什么人?那镇宁侯远在……”
“你前些时日刻意打压江家,以为朝中没了褚寒就能切断镇宁侯远在南境的线,这话是没错。” 褚章擦干净嘴角的血迹,他往前一步,“朕的儿子无用,听了你这老匹夫的唆使,但你别忘了……”
“褚苑……”褚章撑刀而立,“早在半月前朕的文书就到了西境,今夜入京勤王,你当羽林军能挡住几时?”
“大公主……”
陛下膝下第一个女儿名为褚苑,年纪尚浅就入了军营,她久不入京,陛下不提,众人都快让人忘记四境之内镇守疆土的还有这样一个女将军了。
此时宫门之外。
江褚寒一支箭直指羽林军的将领,那一弓拉开,他一身的伤才撑不住了,“孙副将,虎贲营的来日可就看你了。”
“冒着杀头的大不韪,就为了世子那一杯酒,不值当啊。”孙仲须跨马上前一步,“世子都伤成这样了,可要卑职派人送您回刑部大牢里歇息?”
江褚寒前些时日入狱之前,开了万华楼宴请京中世家少爷,用他一贯贪欢的表面荒唐遮掩他在满京城地翻找卫衔雪的踪迹,但同时他那递出去的酒,一杯给了尚书令的少爷娄元旭,一杯给了虎贲营的副将孙仲须。
江世子被鸦青扶着从马上下来,他还豁然一笑,“羽林军想拿我的性命要挟,把我从狱中劫走,可是孙副将特意相救才让我没落入敌手,现如今真相大白,我还回什么大牢。”
“世子这说瞎话的本事……”孙仲须扶了下额,“也罢,今日成了,世子说是怎样就算怎样。”
羽林军将领倒下,整队的人马瞬间哗然,孙仲须一声令下,带着身后的人马就冲了上去。
原本紧闭的宫门要与羽林军接头,缓缓打开口子欲放人入宫,不想突然之间将领殒命,还有旁的人马冲了过来,守门的小将见情况不对,立马又要拉门阖上,不想口子一开,刀兵相接的砍杀声已经溢进了宫门。
想要逼宫的羽林军一会儿反应过来,哪怕此刻进不去宫门,也先转过刀刃对向了虎贲营入宫的路。
虎贲营自从当年被扣了乱臣贼子的帽子,几十年被羽林军死死压着,多年不得吐出的气好像在今夜才找着了缺口,成王败寇,哪怕只为了私仇,今夜也要把这点场子找回来,这一仗打赢了,往后这乱臣贼子的骂名可就山水轮转了。
士气一起,两队人马间一时难分伯仲。
那守宫门的小将审时度势,没见着哪边起势,赶紧先趁着鹬蚌相争把宫门阖上,城门厚重,一线的缺口仿佛过了无边漫长才终于闷声闭上,里头的将士赶紧推着门闩,不想外头忽然闷声一响,仿佛有什么东西沉沉撞上,“砰”的一声重新震开了宫门一缝。
一根长枪穿透黑夜,越开众人横空飞过,其上系着的红缨在半空里就被利风卷下,落在打斗里同满地的流血映衬一处,那长枪沉声一响,深深没入了宫门之中。
跟着才是由远而近的马蹄声,那长枪后系着一根长长的绳子,由那绳子牵引,一个飞跃而过的人影拉着绳子飞向宫门,那人影矫捷,一跃而过的影子还没让人辨清,就已经一脚踏上城门,靠着这一脚又将城门踏开了一条缝来。
跟着一匹烈马穿过打斗的人群,那人影一脚后回旋退开,拔住长枪末尾,生生把那没入宫门的长枪拔了出来,往下跳过正正落在马上,那人跟着一勒马绳,烈马长嘶一声,前蹄高抬,她坐于马上犹如神兵天降。
“平西军前来勤王护驾——”清亮一声如同破开沉夜。
“阿姐……”江褚寒原要上马车歇息,听到动静又坐在马车前面停下,“是大公主回来了。”
大公主褚苑是这一辈最年长的,江世子从前就喊她阿姐,这许久不见的身影在眼前晃悠,江褚寒竟然有过片刻追忆从前的念头。
他跟着闷声咳了几下,鸦青忍不住扶过去,“世子可要先避一避。”
“阿姐没什么好避的,我也好久没见过她了,可她回来的意思是……”江褚寒瞬间明白了什么,他目光微冷,望着宫门,“是宫里那位早知今日有难,由着余丞秋折腾,也是故意想要唱今日这一出戏。”
鸦青:“世子……”
江褚寒按了下自己胸口的伤,疼得他在寒夜里吸了口寒气,“我这子侄的性命在他眼里……罢了,我的性命历来不算什么,可惜了我们阿雪的伤。”
“世子先看看自己的伤吧。”鸦青数着日子今日去牢里劫狱,看见江褚寒时差点不敢相见,可江世子咬牙揣着块玉佩塞进怀里,只让鸦青给他拿件干净衣服过来,也就鸦青不敢违逆世子的意思,他还敢今夜拿弓……
“余丞秋没想让我死,我的伤上过药了。”江褚寒靠在马车门边,固执地说:“吃了亏没人知道也怪委屈的,我好歹试试能不能从卫衔雪那里换块糖吃。”
宫门口涌动的人马终于安定下来,褚苑久不归京,在西边吃了好些年的沙子,女儿家的容貌蹉跎得快,瞧着多了许多英气,铠甲披上有些雌雄莫辨,做将领却是格外服众。
宫门大开,羽林军给按下了,虎贲营知道过犹不及,大公主带着人马入宫,虎贲营只有孙副将同几个中郎一起进了皇宫。
昭明殿中。
余丞秋听到褚苑的名字恍惚一阵,“你……”
“陛下还真是用时则存不用则亡,大公主这些年身在西陲,朝中可有过她的一席之地?如今倒是想起她来。”他干笑几声,“依臣看来,陛下对这女儿这般不喜,是把她当了旁人吧?”
“放肆——”褚章怒目而视,他往前一步砍开那不敢对他动手的侍卫,对着大殿道:“今夜余氏叛乱,禁军不过遭人蒙蔽,现如今生了悔过之心,堂下何人拿下乱臣,朕既往不咎!”
此言一出,堂下侍卫竟然面面相觑几分,这会儿一直沉闷不发的二皇子褚霁忽而审时度势,见他身后持刀威胁的侍卫犹豫片刻,二殿下顿时一胳膊拐过去,杵着人胸口就是一击,他把人手里的刀夺过来,往后就是一刀,他冷静一喊:“父皇,孩儿护驾——”
满朝文武方才听闻城中有勤王的人马过来相救,被二殿下这动作一记敲醒,纷纷哗然地反抗起来,昭明殿的大门正正好地有人撞过,有人慌张来报:“太师——宫外……宫外……”
“咻——”的一声羽箭过来,那报信的人身子一僵,跨着一半门槛倒了下去。
余丞秋脸色这才变了,不想一刀横着过来,若非他身旁的护卫拦住,差点就砍上了余太师的胳膊,形势变得太快,余丞秋抓着刀还要砍回去,又被护他的几个侍卫拉住,“太师今夜形势有变,属下,属下护送太师离开!”
“不可能!”余丞秋一脸狰狞,他往回一看,他那不顶用的侄子已经缩成一团,“今夜,今夜怎么会……”
“太师!”几个侍卫拉住人,一边拦着砍过来的刀锋,这殿里已经乱成一团了。
大殿的侍卫几乎反水了一半,这会儿打在一起,余丞秋不知想过了什么,“回……回府!”
身边几个侍卫一听,赶紧架着人强行开出路来,还有人拉过三皇子褚黎,可三殿下人都在发抖,根本不顾拉扯,只好丢下他退出了大殿。
这混乱的处境里卫衔雪摔在地上,他伤得太重,这会儿无处可逃,不想忽然间两只手分别拉过他的胳膊,卫衔雪两边一看,才发现一边是宫里的小太监启礼,一边是娄元旭娄少爷。
娄少爷这辈子也没这么虎过,他一边骂骂咧咧,“我真是信了他江褚寒的鬼话,今夜他欠本少爷的多了!”
卫衔雪迷迷糊糊有些说不出话,只囫囵说了句“多谢”。
两人像是要把他拖到一边,拉扯间卫衔雪疼得几乎要昏过去,可不想接着一只手覆上他的肩,两边的动作顿时都停住了,接着一只手挽过他,卫衔雪只模糊地听见一句:“让朕来。”
第96章 :怜惜
卫衔雪有些神志不清了,但他撑起眼看过这混乱的大殿,很是嘲讽地勾了下嘴角,只是没什么力气,笑得模糊牵强,神色仿佛是悲伤。
接着一双手把他搂着抱了起来,卫衔雪靠上了一个肩膀——是一双他从来没有倚靠过的臂膀,又疏离又遥远,冷冰冰的,让他觉得陌生。
听到声音,这条路终于算是走到一半了……从当年先生告诉他身世的时候开始。
最早知道这事情的时候,即便卫衔雪已经尝过了生死离别,可面对这无稽又可笑的真相,他还是不忿过、伤心过、仇恨过,倘若他并非燕国皇子,那他一辈子的无人待见与百般磋磨,天下人强行加诸在他身上的人命仇恨,这些都算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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