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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田喜事(Econgee)


冠寒可能也不会害怕。
因为真正怕的人是他。
半炷香之后,他们终于在这条因为节日而被众人忽略的官道上瞧见了影子。
时易之开口低声催促了一遍,车夫甩鞭子的速度又快了些。
待双方的距离拉近些许,他才得以看清——确实是辆牛车。
牛车上却只有两道稳稳坐着的身影,瞧不太出什么剑拔弩张的氛围,也不像被绑着的。
时易之盯着后头那道看了好一会儿,确认了那就是冠寒。
许是马蹄声与车轮声太响,前面的牛车似乎也察觉到了有人在追赶,立刻就加快了速度。
时易之心下一紧,赶忙让车夫追上去。
双方你来我往地牵扯了一会儿,但寻常百姓的牛车到底还是比不得时府精心喂养出来的好马,很快被赶超了过去。
车夫再拉着缰绳一摆,马就带着厚重的车厢急转了个弯,直直地拦在了牛车的前面。
牛车怕撞上来,也擦着地急急地拉了停。
益才和车夫很快地从马车上下去,将赶牛车的人给擒住。
时易之只是扫了那赶车的人一眼,就立刻朝牛车后坐着的人走去。“寒……”
哪知才吐了一个字,坐在牛车后的人就倏地跳下了车,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官道。
时易之看着那个匆匆的背影,脑中嗡地一声响,心中虽又惊又疑,但还是迈着步子快跑着跟了上去。
只是冠寒为何要跑?
是没看清人才跑的?还是因为看清了?
那今夜到底是无可奈何被人逼迫着离开?还是处心积虑了刻意为之?
才刚想到这里,时易之就逼迫着自己停止了思考。
别想了,有时糊涂也好,糊涂比清醒好。
到底是天昏黑又不识得路,冠寒最后把自己绕到了海崖边,而海崖百丈之下就是正在热热闹闹的灯海湾。
终究是无处可退了。
冠寒怔愣了一会儿,也没有再逃,站定在了高耸的大石上,慢慢地转过了身。
晚夜的风将他的衣袍吹得作响,打理好的头发被扬得散乱,像是一团融进了无边夜幕中朦胧的雾。
而在灯海湾半边灯火的映照下,时易之也终于得以看清了冠寒的脸。
——没有表情,很冷、很淡、很薄。
好似他们之间隔着虽近在咫尺却又千山万水的距离,即使有心,也难以跨过。
时易之眨了几下眼,先用视线将冠寒仔仔细细地扫了一遍,确保他真的没有受伤,才找回了一些镇静。
但他仍旧佯装没感受到异样,也佯装不知今夜随处可见的端倪。
“寒公子。”他轻喊了一声,对冠寒伸出了手。“起风了,待着这里会着凉,我们回去好吗?”
冠寒没说话。
时易之就继续道:“可能要开始舞火龙洒贡品了,你不是最爱热闹了吗?再迟一些,兴许就要错过了。”
冠寒还是没说话。
时易之没了办法,他开始怨恨起几个时辰前的自己,怨恨起昨日接下这事的自己,也怨恨起几日之前没将所有事情安排妥当的自己。
本来冠寒本来就对他没那么多感情,是他百般承诺万般引诱才将人给留下了。
如今连基本的陪伴都没能做到,或许冠寒就真的想离开了。
虽然他当初轻言承诺过可以任由冠寒离开,然而今非昔比,事到如今也还是想争取争取。
“寒公子,是我不好,这次是我犯了糊涂,我不该将你一人留在院子里,日后定不会再这样了,你再原谅我一次可好?”
大抵是这样的话他说了太多遍,冠寒听腻听厌听倦了,还是没给出回应。
时易之心中越发慌乱,再开口,说出的话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了。
“方才月竹说你不在,我就来找你了,我以为你又是遇见了什么坏事了……也是我愚钝,有了好几次的教训也不记得给你多安排些人在身边……我做事太不周到了,我……我……”
他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手,将心中的所想的话用力地挤了出来。
“寒公子,我是有些害怕的。”他说。
怕你出事,也怕你离开我。
不知是哪句话哪个词打动了冠寒,他终于做出了应答。
却只是说:“时易之,我问你,我好看吗?”
“好看。”时易之赶忙点头。
“那你当初买下我?因为我好看吗?”
时易之顿了顿,“当时会在人群中一眼看到你,确实是因为寒公子你容貌出众,但也绝不仅因为此,还因为我……我对寒公子一见倾心……”
“为什么第一眼就喜欢上了我?为什么喜欢我?”
时易之怔愣住。
他该怎么谈喜欢?又要怎么说喜欢?
冠寒问他为什么,好似喜欢也能够列出条理清晰的缘由。
然而时易之却给不出。
在谈及喜欢的那一霎,他想到的是高悬于空、映照于水的明月;是簌簌坠满衣襟的桂花;是阳春烟雨笼盖下的茶香;是广源寂静流淌的湖泊;是清州随月起伏的海潮。
是潮湿的、是寂静的、是清冷的、是缱绻的,是所有美好画面与悸动瞬间的总和。
可他要如何说?
那些汹涌的情绪在心口震荡,那些满溢的情愫在纠缠。
如此澎湃繁冗的一切,他要如何才能说得清楚?
他嗫嚅几番,想尝试着解释。
但还没等开口,冠寒忽然就高声呵止住了他。
“你别说了,我不想再听了。”
语罢,冠寒抬手,不堪重负般用掌根托住了额头。
“因为容貌出众”——时易之很坦诚,可冠寒此刻却恨他的坦诚。
他希望时易之能再狡猾一些、再卑劣一些、再装腔作势一些,好继续隐瞒继续欺骗继续引诱,继续让他沉沦在由无数幻想与自我说服编织而成的爱情错觉里。
而不是在他深陷其中信以为真后,再让他知道一切浓情蜜意不过都是巧言令色。
“寒公子……”
时易之又开口轻唤了一声。
冠寒痛苦地闭上了双眼,湿冷的风从耳边刮过,他听见了时易之尾音的震荡,也听见了自己心的空响。
“时易之,你是喜欢我吗?”他问,“你那是喜欢吗?
“我与你挂在墙上的字画,摆在房中的屏风,置在架上的花瓶有什么区别?你当时会买下我,现在会留下我,不都是因为我这一张看得过去的臭皮囊?
“如果没有这个,还会有你现在给我的一切吗?”
他不想说,可他只能说。
太多年了,冠寒在沉默与喑哑中沉浮了太多年。
放弃逃跑后他糊涂地过糊涂地活,以为在时易之身上看到真情后,他囫囵地度日囫囵地揭过。
可他现在不想再这样了。
宁可把话说得伤人一些,好过用自我欺骗的钝刀慢慢地磨。
想到这里,冠寒用力地睁开了眼,用力地看着时易之,用力地说:“时易之,你应当也很瞧不起我吧,我这样的出身我这样的过往,其实你也是觉得我配不上你的吧,所以才会想方设法地隐瞒那段过去。
“也不对,那些过去也还是有用的,起码能教我弹中阮取悦你。
“其实这也没什么,你若是真的将我当作玩物也没什么?我生来就是这样的命,我怎么会接受不了呢?
“但你为什么要说喜欢我呢?为什么要做出一副对我情根深种的模样呢?
“像你们这样的大少爷就如此贪心吗?非得把人的心也玩弄了不可吗?”
他话音落下,站在风中的时易之晃了下身体,“我怎么会……怎么会瞧不起你呢?
“世道艰难,并非你一个人可以承受,因此我从未觉得你的过往有何不妥。而我也从未想过让你用中阮取悦我,只是你喜欢,我便一直小心对待着……”
“我怎么可能会喜欢啊,有谁甘心自己被当做一个观赏的玩物啊!!!”
冠寒以为自己可以很镇定,可话说到这里,还是不免低吼着打断了时易之的话。
不知是风太大了,还是天太冷了,他的身子在微微地发颤。
“你知道我是怎么学会那个中阮的吗?”他问。
又在时易之没回话的时候答:“我弹错一个调子便给我一耳光,我记错一个琴谱就将我饿着关一整日。
“我是这样学会的,为了活下去我是必须要学会的。”
冠寒下意识地握住了自己的手,被踩住手掌的疼痛好似从那时传到了现在。
掌心痛,身体的每一寸皮肉也随之开始发痛发烂。
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我恨那把琴,恨身上洗不掉的香气,恨南风馆富丽堂皇的一切。
“现在我也要恨你。”
冠寒说恨。
冠寒还没说过爱,就先笃定地说了恨。
这个时候,时易之才迟钝地意识到,原来那些动听的阮声、馥郁的香气、华美的衣袍……一切看起来美好的东西共同构成了广寒仙挥之不去的阴霾。
他活在一个完全颠倒的世界里,因此给得越多就越是抵触和胆怯。
然而时易之愚笨,事先没能读懂这些,塞给了冠寒太多自以为是的实际是伤害的爱。
他被恨也应该。
蓦地,时易之心中也有团火燃了起来,烧得他的血、他的皮肉、他的理智一起沸腾了。
任何话都没说,他很忽然地朝冠寒跑过去,用力地攥住了冠寒的手腕。
然后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立刻带着人往马车的方向奔去。
什么得体、什么端方、什么体面,通通都不要了。
时易之变得任性自我、肆意妄为、冲动莽撞。
“时易之!”冠寒惊呼一声,被攥住的手挣扎了几下。
时易之紧了紧手,拉着人跑回官道后立刻让车夫卸了车厢,然后将冠寒半托半抱上没有马鞍的马背上,接着自己也翻身上了去。
“时易之你要做什么?!”
他仍旧不语,拉着缰绳甩着马鞭,立刻调转了方向。
冠寒刚开始还在说还在骂,但到了最后也跟着他一起沉默了,仿佛是想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其实时易之也不明白自己的心,只是心底的冲动在催促着他。
他拉着冠寒回到了那间院子里,院子里幽暗寂静,灌入的冰冷海风在院中呜呜作响。
风很冷,他的身体很热。
房屋的门被用力推开,月竹离开之前点着的灯已经有些昏暗了。
时易之站在门口巡视了一圈,率先看到了被冠寒翻出来的衣物。
从湄洲出来后他为他添了不少,然而其中还是掺着许多从南风馆带出来的。
他顺手拿起了放在多宝格中的剪子,大步地走向衣物成堆的地方,不做纠结地对着那些衣物剪了下去。
布帛被一寸寸地撕裂,完整的衣袍一点点成了碎布,它们零零散散地坠在地上,成了一堆斑斓的碎屑。
“时易之……”
冠寒走到他的身边,轻喊了一声,好似有些无措、好似有些迷惘。
时易之抿着唇,将最后一件衣袍撕开后,丢下了手中的剪子,转而去翻出放在妆奁当中的首饰。
冠寒也再次跟了过来。
最先碰到的是一根玉簪,他想到自己第一次见到冠寒时,他发间别着的就是这支。
对着烛光看了几眼,时易之也没再犹豫,直接高举着砸在了地上。
玉簪应声碎裂,乳白的齑粉散了一地。
妆奁被完全翻倒出来,那些曾经与冠寒一同见过南风馆中岁月的首饰成了一堆废物。
最后,时易之扭着头看向了那把曾经断裂过,又被他特意拿去修复好的中阮。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过去,迅速将中阮中琴囊中取出。
新换的琴弦崩得很紧,漆面在烛光下泛出近乎耀武扬武的光泽。
时易之紧咬住牙,举着它狠狠地、用力地、不顾一切地砸在了地上。
“铮”的一声锐利弦鸣,中阮四分五裂。
如此反复几次,它彻底不成模样。
屋内一片狼藉,时易之却仍觉不够,转身抬手端起了烛台。
而后用力一甩,将烛台重重地摔进了中阮的碎块中。
微小的火舌舔舐到木制的碎块,很快就高燃了起来,火星往四周迸溅去,整间屋子倏地就变得亮堂了。
做完这一切,时易之喘息着艰难地吞咽了几下,随后扭头看向冠寒,说:“没有了。”
冠寒站在烈火中,也偏头看着他,与他对视上的双眼泛着比火更亮的光。
如此相视着站了一会儿,冠寒忽然哑声问:“没有了吗?”
“不会再有了。”时易之承诺道。
冠寒近乎慌乱地收回了视线,嘴唇抿了好几下,喉头也在滚动着。
几息后,他又问:“时易之,你觉得我好吗?”
“好。”
“那你喜欢我吗?”
“喜欢。”
可这一次时易之却再多回答了一些,他说:“而我喜欢你,是因为我爱你。
“我爱你,因此哪怕你不喜欢我,也想竭尽全力地留住你。”
冠寒没看他,却倏地笑了起来。
接着,用很低,低到近乎呢喃和缱绻的声音说“我相信你”和“我原谅你了”。
屋中的火越燃越高,越烧越热,完整的、破碎的、华美的、腌臜的都成了哺育烈火的干柴。
时易之眨了眨眼睛,用力地咬住了下唇,接着快走过去再一次牵起了冠寒的手,带着他逃亡般朝屋外奔去。
灯海湾的插满线香的火龙在烧,身后的小院也在烧,天被映成了一片火红。
噼里啪啦的声音愈来愈大,不堪重负的横梁断裂砸落,火舌卷出了屋外——这是热。
湿冷的晚风在呜咽嚎啕,如刀般的冰冷刮在人的身上——这是凉。
他们在热与凉中奔跑,从火光奔向昏黑,从昏黑奔向如昼的灯火。
最后,两人站定在了火光侵蚀不到、黑暗席卷不来的大石上,俯瞰着灯海湾的热闹。
时易之抬手把冠寒散乱的发捋到耳后。
冠寒侧着脸贴了贴他的手,接着,将脸埋在了他的肩上。
他轻叹一声,闭上眼用力地圈住怀中的人——如嵌入骨血般用力着。
“时易之。”冠寒突然低声开口。
“嗯?”
“你以后不许再说我不喜欢你这样的话了。”
时易之顿了顿,“好。”
“因为这是错的。”冠寒说。
他这样说。
时易之身体一颤,猛地睁开了双眼。
睁眼的那一霎,昏沉的夜幕中忽然坠下了一片雪白的东西,它飘忽着、旋转着、轻舞着,最后落在时易之的脸上——有些凉。
时易之怔怔地抬手,用指尖抚过那一寸,却发现整张脸都已经湿了。
“时易之,下雪了。”
时易之重新闭上了双眼,更加用力地抱紧冠寒,又颤着手轻抚着冠寒冰凉的头发。
然后回答道:“嗯,是下雪了。”

第56章 第二十四簇 话本
天启四年的清州,冬天比以往来得更早一些,十月十九的雪下了一整夜,直到二十日天青也未停歇。
白茫茫一片盖住了火烧后的灰烬,也盖住了灯海湾一整夜的喧嚣。
在灯海湾时还没有什么,住在客栈时也活蹦乱跳的,然而一回到时府,冠寒就生了病。
整个人烧得迷迷糊糊,连坐也坐不起来。
虽是如此,可他嘴上还在不停地嘟囔念叨,说自己命不久矣;说清州的天是个坏脾气;说时易之一定是故意的,要害惨他然后另寻新欢。
绝口不提自己偷偷跑掉这件事。
看着他难受,时易之连冤枉都不敢喊,只顾得上忙里忙外地伺候着人。
不过病着的冠寒也不总是在发脾气的。
“时易之,时易之!”
时易之刚踏入西厢房的门,就听见了自个儿的名,也不知道冠寒喊了多久了。
“我在,我在这里的。”时易之脚步匆匆,立刻赶到了床边。“方才去唤人拿药了。”
冠寒的眼迷蒙地半睁着,因病而含着几分水雾,脸颊也被烧得绯红。
听到时易之说的话,他就很不满地抱怨,“你干嘛总是走来走去,害我不能随便就可以看到你,真是的。”
然后不等回答,就拉起时易之的手贴到了自己发热的脸上。“你不可以盼着我死,然后另寻新欢知道吗?你也要想着让我快快好起来。”
“什么死不死的,这些话可不能乱说。”时易之皱着眉,帮冠寒轻呸了几声。“只是吹了些凉风受了寒,喝两帖药就能好了,寒公子莫担心。”
但生着病的冠寒哪里听得进去这些。
他用滚烫的脸蹭了蹭时易之的手,很小声地指责,“时易之,你让我喝那么苦的药,你对我一点也不好。”
“良药苦口利于病,喝药才能好的,对不对?”时易之也超小声地为自己辩解。“还给你准备了很多很多的蜜饯和果脯,喝了药就立马吃,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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