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的黑猫落在他怀中。
雨势渐弱, 迷蒙细雨落在挡风玻璃,被急速摆动的雨刮扫落一旁。
车内温度升高,衣服黏在前胸后背,难受得紧, 裴景声却无暇顾及。
他单手紧握方向盘, 青筋浮在手背,他克制着自己将视线转向前方, 而非副驾那一团看不清脸的家伙。
那是他的猫, 有着罕见的蓝绿眼睛与粉色爪垫的长毛黑猫,性格别树一帜, 裴景声大概这一辈子只会养这一只猫了。
可他还是猫吗……
红灯亮起, 裴景声踩下刹车。霓虹灯光在细雨中迷蒙,落在他侧脸。
他看向绒毯中央呼吸起伏微弱的黑猫,神情微动。
青年倒入怀中, 肩背顶着手心的触感仍在。
刹那间,他来不及深思,将黑猫藏在怀中飞奔上车,胸腔内的跳动令他无法冷静下思考。
“汪!”一只耳不知何时跟上了车,终于寻到间隙探出脑袋看猫, 它试图叼起毯子好将黑猫转移到它身侧。
“闭嘴。”裴景声斥声道, 拍了一记黑犬脑袋, 记起罗闵对它的称呼, “坐好,一只耳。”
很有效, 一只耳至少没有再试图把大半个身子挤到前侧,但依旧用两只眼睛盯住男人,呲牙警告。
哈, 罗闵和黑犬,黑猫与黑犬,罗闵与黑猫的关系终于补齐了。
那个荒诞不经的梦竟是一切的事实。
模糊的幻影真实存在。
难怪黑猫能从几十里之外回到城中村,难怪没有留下任何迹象,难怪他会一次又一次逃跑、抵触与自己的亲密接触。
他不是猫,而是人。
可明知这一切,裴景声还是将他带回了自己身边。
至少该有个正式的沟通,一切不该停留在争吵与对抗。
总要解决。
车停稳了,明亮宽敞的车库温暖,隔绝一切声响。
裴景声下车,绕至副驾,手指悬停在黑猫上方。
虽然上车的第一时间便将黑猫用绒毯裹起,但一路疾驰,身上的毛还未干透,贴在身上,一绺一绺。
比人形时小了很多,也弱势许多。裴景声甚至不需要动弹手指,将他留在原地,他或许就再也醒不来。
可裴景声再也无法将他仅仅当做一只猫来看待。
手向下一抄,黑猫连同毛毯被一把端起。
仅仅是将他从座椅上挪到臂弯,黑猫的身体就因温度的变化而发抖,直到贴近裴景声胸膛感受到热源才缓和。
被留在车内的黑犬尾巴用力敲打玻璃,被放出后保持距离跟在裴景声身侧,拉长脖子昂起脑袋嗅闻黑猫的状态。
裴景声走至电梯前,动作一滞,突然垂眼看向一只耳,“你是不是人?”
一只耳无法理解男人的问话,一时间僵持着。
很快,一只耳打破了僵局,它压低身体大力甩头,带动身体将一身短毛上的水珠甩落。
大半被特制雨衣挡住,剩下的,通通甩在裴景声的裤腿上。
它抬起头,似乎在问:行了没?
只是一只很愚蠢的狗。
裴景声唇线平直,冷着脸按亮电梯,并未阻止黑犬进入。
上楼,进门,客厅还保持着离开前的模样,静静地欢迎主人回家。
一如黑猫与他一起生活的所有日子。
没有过多人打扰,安静而和谐。
风筒吹透毛发,黑猫始终安静地卧在沙发上,呼吸尚且平稳,裴景声摸了他的掌心,一触即分,没有发烧。
被罗闵碰瓷、隐瞒的是自己,还为他善后。罗闵却想用一点钱一笔勾销恩怨,哪有这么容易?
迅速冲了澡除去身上凉意,裴景声再出来时,黑猫依旧毫无自觉地睡着。
罗闵养的狗倒算机敏,除去雨衣后便用黑猫擦拭过的毯子蹭去水渍,加上毛发短,此时身上已干得差不多,头抵在沙发上靠着黑猫的腹部。
忠心的骑士。
它大概是此处唯一不在乎人与猫差别的生物,纯粹而简单。
黑犬毫不掩饰偏爱,答案早早摆在明面上,然而人脱去了过多本能,自命不凡地忽略显而易见的线索,爱什么、恨什么,都要有理由。
罗闵给不出裴景声放弃黑猫的理由,因为他的存在本就不合理。
怎么说?说什么?
就算亲口告诉裴景声,黑猫就是他,裴景声又会信服并直接放弃吗?
只有裴景声亲眼所见,才能死心。
留了几盏落地灯,不顾一只耳的抗议,将它留在客厅,裴景声带着黑猫进了卧室。
拿不准黑猫会不会突然间重新变回人形,裴景声没有贸然叫来住在楼下的王城,静观其变。
黑猫在别墅睡的提篮还在,容得下一只猫,但保不齐罗闵人身会将它压垮,届时卡住哪里反倒是裴景声的过错。
睡在沙发椅太窄,罗闵虽然清瘦,但个子不矮,摔到地上磕了碰了又算谁的?
让他睡到沙发,太远,万一黑猫半夜起烧或是罗闵突然醒来遁走,裴景声察觉不到。
思来想去,裴景声将他放到床侧,另挑了床被子盖在他身上,只露出一个猫脑袋。
应该是万无一失了。
就算罗闵变回人形,也不至于裸着让他看见。
黑猫体型小,睡在床一侧,还不如一个枕头大,占不了太多空间。
却比平时存在感更重,裴景声无法忽视另一侧浅淡呼吸声,靠坐床头,贴着床沿,眼神晦暗凝视着黑猫。
许久,才熄了灯睡下。
疲累一日又在暴雨中来回奔波,本该轻易进入睡眠,裴景声却过分清醒。
他闭着眼睛,毫无睡意,与黑猫相处的片段历历在目。
黑猫躲在抽屉里,被找到时瞳孔都缩成细缝,不情不愿地挣扎,最终还是被带走。
威风凛凛叼着灯笼椒,灵巧地躲过众人,慢条斯理地进食,抓回怀里在肩头留下一点水痕。
阳光透过一尘不染的玻璃,落在他黑色的毛发,他第一次主动地将两只爪子搭在他手心,眼珠如碧玺般夺目。
他也像现在这样,睡在自己身边,不安分地甩着尾巴,聚精会神地看毫无逻辑的动画片。
他们有过愉快的经历,但所有、所有的回忆都建立在裴景声与一只猫上。
裴景声偏爱的是一只取名为文文的黑猫,而不是冷峻着脸独立的罗闵。
可猫与罗闵,实为一体。
他究竟在乎的是黑猫本身,还是承载着罗闵灵魂的……人?
昏暗中的苍白清癯的手,直白离奇的梦境,犹如驱散不了的鬼魅,始终盘旋在眼前。
暴雨中的错愕与难平的心绪交织着,说不清,道不明。
他放不下黑猫,割舍不了难以厘清界限的喜爱,所有的决策都不作数,只能等待罗闵醒来。
是以黑猫的形态,还是以青年的形态相见更好,裴景声无法抉择。
他在无声中煎熬,等待天明。
黎明破晓,床侧陡然下陷,裴景声当即睁眼。
呼吸声更清晰,对身侧的存在感知强烈,裴景声等待许久,未察觉到罗闵动静。
还在睡么?
唯有他辗转难眠,为此焦心难安吗?
裴景声霍然起身,转过上身看向身侧。
罗闵的确还睡着,却不似他想得那般恬静。
眉心紧蹙,在睡梦中也显得不安,眼尾拖长,睫毛下垂搭在下眼睑,中和了挺直鼻梁的锐气。
年轻俊逸的脸。
可惜唯一在场的人无暇观赏,见青年嘴唇微张,两颊泛红,他已大步走出卧室。
守在门口的黑犬立刻插缝挤入,裴景声来不及将它赶出卧室,接水,取药,有条不紊地行动。
“别舔了,让开点。”裴景声挤开一只耳,将罗闵被舔舐的手掌用毛巾擦净。
罗闵的脾性果然差,几颗药死活不肯吞,裴景声只得泡了冲剂硬灌下几口,生疏地用冷水来回擦拭他手脚。
被来回折腾得烦了,青年向一旁躲去,被扣住肩头不得动弹。
只是这一下,罗闵泄出一声无意识痛哼,裴景声不由放轻动作,然而那眉头蹙得更紧了。
“哪有那么娇气,没怎么你。”裴景声冷声道。
罗闵听不见,本能地翻动。他额头上冒了细密的汗珠,裴景声想他身下应当被汗浸湿,不太舒爽,也就不再制着他。
待罗闵侧过身子,裴景声掀开被角,却见床单上印着几道血点。
嘤嘤呜呜乱叫的黑犬当即踩着裴景声便要上床,一时不察被拎着后颈丢出门外,焦急地大叫。
待处理了黑犬又取来碘酒,裴景声才剥开罗闵裹身的厚被。
线条流畅的冷白腰背映入眼帘,同时还有发白肿胀的一片擦伤,皮下渗出血丝,伤口已然发炎了。
什么时候留的伤?
他为什么没发现。
裴景声呼吸一沉。
昨日给黑猫吹毛时只是随意略过,并没有细致地查看毛发之下,加上罗闵始终团着自己,他也仅仅只是举着吹风筒把表层雨水吹去,没有检查。
他的注意力始终在自己难平的心绪上。
他说着对黑猫的关心,却为什么没能发现呢?
没能察觉的伤口,在身下恶化,迅速地向溃烂发展。
是罗闵一言不发地忍受它在雨水中泡涨,怪不得裴景声,是他再一次不计前嫌地带回了黑猫。
裴景声是没错的,他只是再一次善后。
可为什么比昨晚更难忍受不规律的心跳,从舌根泛起苦涩。
泥土的湿腥气从未关严的窗缝挤入, 这雨下得格外久,教学楼几盏零星灯火逐渐熄灭,只留下这一室亮如白昼。
“回去了。”罗闵站起身,收拾书包。
强占了他邻桌位置的男生仍坐在位置上, 瞥一眼窗外, “雨还没停呢。”
见罗闵已提上书包,他立刻起身, 习题早做完了, 随手塞了几本竞赛书,忙跟上。
出于前几次提前走被埋怨的经验, 罗闵留在门口等他, “太晚了,不安全。”
魏天锡笑眯眯地快步赶上,“终于会等我了, 哥护送你回家啊,别怕。”
手搭在少年单薄的肩膀,硬质骨骼抵着手肘,不太舒服,但魏天锡不肯松手, “你走慢点儿, 我叫车呢。”
他从兜里掏出手机, 不经意地问道:“今天晚自习叫你出去的女生找你什么事啊?”
余光打量着罗闵冷白锐利的侧脸。
罗闵微低着头避开地上的水坑, 伞撑得稳稳的。
不偏不倚,立在正中间。
“……她说喜欢我。”
“然后呢?”
罗闵侧过脸:“没有了, 她说只想告诉我这件事。”
魏天锡:“她没提出要和你在一起?”
“没有。”
是以退为进还是只想趁青春年少肆意一回,不求回应,魏天锡追问:“你的想法呢?有没有一点悸动或者感动, 有一瞬间想告诉她可以试一试?”
罗闵的脸在夜里也很醒目,皮肤呈现由瓷向玉转变的质感,此时这张脸上沾着一丝困惑:“为什么会有这些想法。”
他说:“她不应该在那时候找我,会带来很多麻烦。”
“你觉得麻烦?”
“不是我麻烦。”
黑色的眸子看向魏天锡,宛如被一刀劈开的洋葱,毫无保留地展示内心。
魏天锡掩住一刹那的惊惶避开眼,“现在还不是时候,你不去想是对的。”
说话间,他一脚踩下松动的地砖,污水洇湿两人裤脚。
后脚跟溅入不少水,魏天锡低声暗骂,“你鞋湿了没?”
要不是他非要和罗闵挤在一块,也不至于一脚害了两个人。
“没事,车来了,你先走吧。”
魏天锡想拉罗闵上车,可人连同头顶的伞一并从身侧飘开,他只好看着他的背影喊道:“明天见!”
罗闵背身招了招手,一步步走上桥头。
学校建得偏僻,一道道拱起的长桥联接起回家的路。
河水很深,落了雨,颜色更暗,滚着浪,拍打在石壁。
沿途几家商铺早早歇业,唯有路灯托着树枝,照亮脚下。
离城中村不远处街道两侧栽满银杏叶,罗闵撑着伞走过,几片黄叶落在伞面。
它们没能跟着罗闵回家,这条街走到尽头被抖下来,脚步绕开。
鲜亮的色泽,独自燃烧。
“赫蒂富兹,是郁金香的一个珍稀品种,是不是很漂亮?”
客厅里的灯还亮着,说是客厅,实则挤着餐桌、仅容一人坐下的小沙发、鞋柜、冰箱,无论站在哪儿,都能瞧见门口。
罗锦玉坐在餐桌边,身后厨房的灯亮着,投下一道影子,延伸到罗闵身前。
“嗯,买的吗?”罗闵脱了鞋,把伞撑开放到阳台。
罗锦玉笑笑,“客人不要了,又下了大雨,店里一直没人来,老板低价卖给了我。”
在花店工作后,家中花瓶总插着花,不算多漂亮的,有的缺了瓣,有的蔫了。
这倒是第一次她带回这么漂亮、完整的鲜花。
用生命绽放呈现美丽的明亮。
水汽顶起锅盖的噗噗声突然响起,罗锦玉跳起来,“哎呀我都忘了,妈妈给你带了吃的,你去换了衣服洗洗手吃。”
罗闵垂手站着,看母亲手遮着脸挡住蒸汽,裤腿滴了污水,他蹲下身用手擦了。
几滴沾着泥沙的水渍,怎么也擦不干净,越擦越多。
越擦越鲜红,不断地向外涌出。
他不得不跪身而下,用手去堵,它穿过指缝,浸染了衣袖,爬上小腿。
他被淹没在无声无息涌动的血潭中,耳边一切声音消散了。
下陷,永无止境地下陷,罗闵落在血潭之间,鲜血从四面八方坠下,汇聚在中央。
“妈妈……”
手下温热,罗锦玉躺在他膝前,眼皮半合,嘴角上扬,身上数个血洞汩汩冒血。
罗闵握着短刀,垂落双臂。
“小闵,不要欺骗……谎言早晚被拆穿,梦总有醒的那一刻……不要……”
“不要……爱……不要……恨……”
种种感情都如幻梦,困不住一生一世。
树苗于身下缝隙迅速抽条,以磅礴的姿态顶起跪坐的青年,枝干架起他的手脚。
轻轻地晃。
香樟木的香气,萦绕鼻尖。
罗闵在刺痛中睁眼。
“别动!”裴景声冷喝,“受伤了乱跑什么?”
遮盖在青年身上的新被滑落,大片苍白肌肤暴露,黑发遮着颈后。
熟悉的斥责声令他回神。
他在裴景声的卧室。
罗闵警惕的动作叫裴景声哭笑不得,和黑猫一样,翻脸不认人。
不,黑猫就是罗闵。
如果此时他是猫的形态,应该已拱起背部奓毛哈气。
但人显然比猫的需求更多,他问:“我的衣服在哪。”
裴景声丢掉沾了碘酒的棉花,“丢了。”
“丢在哪?”
“开水房旁边的垃圾堆里,现在该被垃圾车收走了。”
罗闵眼睛追着他,笃定道:“你知道了。”
裴景声拐入衣帽间,取了一件裤子,搭在臂弯出来。
他坐到床沿,靠近罗闵,把裤子递给他,“把伤口处理好才能穿上衣。”
罗闵没接。
“那先把药吃了,消炎的两颗,退烧的一颗。”
“为什么把我带回来。”
裴景声在他固执的眼神中败下阵,“遗弃宠物虽然不犯法,但是不道德。”
床头报时器显示六点整,窗帘自动拉开,今日多云,大雾。
雾气在脚下,窗外一片白茫。
裴景声的脸呈冷色调,“还下着雨,把你留在那里就是等死。”
罗闵反驳道:“我不是猫,不会死。”
“为什么不是?无论你是从人变成猫,还是猫妖化形,你都不能否认你既是人,也是猫。”
裴景声补充:“也是我的猫。”
迟来的钝痛敲打后脑,罗闵怀疑他错过了什么,要不裴景声为什么如此顺畅地接受了荒诞的事实。
甚至还将自己当做他的猫。
“我不是。”
“你是。”
“……”
“你想要什么?我昨天的提议还作数。”罗闵僵直着身体,斜坐在床上,没有任何支撑,拉扯着腰部。
肩颈到腰背,如一张绷紧的弓弦。
再次调高空调温度,裴景声随手上拉被角盖住罗闵腰腹。
“你指什么,给我钱?”
罗闵:“嗯。”
裴景声:“我不缺钱。”
手指无意识掐在手心,“昨天我们已经说过了,既然你不想谈,那就算了。”
说罢,罗闵起身下床。
“等等。”裴景声转过身,“你把裤子穿上,我们好好谈。”
一阵沉默后,响起布料与皮肉摩擦声。
“我穿好了。”
直到罗闵出声,裴景声才转回。
他的尺寸大多定制,裤子便选了一条休闲有松紧带的,即便如此,裤腰还是松松挂在罗闵胯上。
裤腿倒是没长太多,穿在罗闵身上倒像是时髦的拖地裤,腰细腿长。
“说吧。”罗闵打断打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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