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景声:“你天生就能变成猫,还是?”
罗闵:“不是天生。今年夏天开始。”
所以才变身成为猫没多久,裴景声就把他捞回了家。
裴景声想问问罗闵是什么心情,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
他们目前还没到可以探究情绪的关系。
他接着问:“你能控制变化吗?”
回答与预想的一致,罗闵答道:“不能。”
如果能随意掌控,他早该从裴景声身边离开。
“触发的机制是什么?”
流畅的回答顿了顿,罗闵想了一会儿才回答:“情绪、疼痛还有……血液。”
“但你抓伤我时没有变回人形。”裴景声回忆道。
罗闵落在他手背几道尚未愈合的抓痕,淡淡道:“变回人形的契机不一样。而且少量的血不影响。”
裴景声点点头,“所以影响你最多的是情绪?”
“不是。”
只有几次危急时刻才是。
但结合当时的身体情况,罗闵一时也无法确认。
就如昨夜,他也没能意料到会失去意识。
裴景声应该是将黑猫带了回来,如果是人,他完全可以将自己丢在原地。
“好,我知道了。”裴景声绕过床沿,“先把伤口处理好,我再说解决方法。”
桥归桥,路归路,大抵如此。
裴景声还带自己出入过办公室,如果要签署保密协议追究责任,罗闵也会配合。
至于一点小伤,就没有必要在这儿处理了。
额发垂落眼前,罗闵没去管,唇色浅淡,“不用了。”
然而裴景声态度很坚决,一言不发逼着他妥协。
抹了药,裹上纱布,罗闵终于穿上了上衣。
很柔软的毛衣,黑色高领。
即便很不适应脖子被遮盖包裹,罗闵也没说什么,他等裴景声下判决。
“继续做我的猫,我可以帮你隐瞒,替你遮掩。唯一的条件是,你变成猫以后,依旧还是文文。其余时刻,除非你伤害自己身体健康,我不干涉。”
“其他的,一笔勾销。”
“裴景声, 你疯了吗?”
裴景声和煦的语调刚落,青年微哑略带鼻音的嗓音紧接着响起。
高烧令紧薄皮肤下血液滚热,沸腾的海水淹没了他,一举一动都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即便如此, 罗闵依旧站得很稳, 眼睫上抬,眼皮的褶皱加深, 眉心蹙起。
他不满这个提议。
“为什么不接受?”裴景声不知何时靠近了, 近到灼烫的体温扭曲了屏障,即将汹涌地扑向来人。
“罗闵, 你知道这是最好的办法。”
胶囊、药片掰出放置手心, 男人低着头,显得很诚恳,“我知道你能处理好这些麻烦, 再生疏不习惯,也早晚会适应。我也一样,文文……你和我相处的这段时间,给了我很特别的体验。”
裴景声笑了一下,“毕竟不是谁的猫都能听懂人说话。就像我之前说的, 我没办法再接受新的一只猫, 我已经适应、习惯了, 你是与众不同的一只猫。”
在男人诚恳的近乎表白的述说中, 罗闵仍旧显得刚硬,不为所动。
“这不一样, 我和你的相处,都基于欺骗的基础之上。”
“是我强求的,罗闵。我不顾你的反抗把你带回来, 养着你,逼着你吃饭、睡觉,改变生活习惯。你没有讨好我……你只是在用你本来的面目示人。这不是欺骗,算我一厢情愿。但是……”
裴景声手心发热,回想猫爪搭在手掌,仰着脑袋,全身被暖阳照得发烫。
“你有没有一点动容?”
他的角度刚好能看见罗闵略长的黑发搭在颈侧,发尾略有上翘,和黑猫的毛发极其相似。
让人很想上手触碰,手感又是否相同呢?
罗闵难以理解裴景声专注的眼神,即使他知道,这是男人无往不利的谈判手段。
几分真,几分假,又有几分出于玩弄与新奇,更不分明。
他知道裴景声在刻意卖好,但一只会变成人的猫,确实罕见极了。
一个人变成猫,很可悲,但看作一只猫变成人,便是恩赐、机遇。
裴景声此生再也不会有这样新奇的体验,他不肯放手,难以舍弃这微妙的刺激,也不奇怪。
鼻腔被热意冲击得酸涩,罗闵的鼻音更重,眼睛不免蒙上一层雾气,“不一样。猫的一切都和我……”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黑猫的一切抉择都不能干涉到罗闵的人生?
他很清楚地知道,黑猫的名字也是罗闵,从头到尾都只有罗闵,不可分割,无法分割。
“就当是工作。你的时薪是多少?”
罗闵报出一个数字,他身价上涨了一些。
裴景声略带惊讶地挑眉,这对于居住在城中村的人来说是很高的薪酬。
“猫的薪酬也一样,按小时算,期间吃穿住行都由我承包,好吗?”
他很体贴地询问罗闵的意见。
罗闵这时认为裴景声是真的疯了。他仰头,将药片倒入口中,喉结一动便咽了下去。
裴景声递过水杯,罗闵没接。
他没回应,裴景声没再开口,似乎是给罗闵考虑的时间。
发闷的拍打声从主卧门后传来。
一个隐约的猜测浮现心头,罗闵呛咳几声,“一只耳呢?”
见他发问,裴景声拉开房门,黑影霎时冲入。
黑犬此时半点也不矜持,它嗅到罗闵身上浓重的药味,过高的体温透过厚实的衣物传递。
无论何时总是高高立起摇晃的尾巴垂着,一只耳靠后腿站起,靠在罗闵身上仔细嗅闻。
青年顺从地半蹲,依旧是冷酷的一张脸,动作却放得轻柔。
“它没事。”见罗闵揽着它拨开毛发检查,裴景声歉意横生,出声安抚道。
黑犬紧紧靠着黑发青年,脑袋却是转向裴景声,护卫的姿态很明显。
罗闵半靠在一只耳身上,余光注意到裴景声也在身旁蹲下身,终于想起来回应似的:“我不用钱。”
冷白清瘦的手腕围着黑犬健壮的脖子,防止它突然暴起,也安抚它,黑与白,极致的对比。
裴景声动之以情:“假如一只耳也是人,你会放弃它让它独自离开吗?”
潜意识告诉他,如果此时留不下罗闵,或许他将永远错过黑猫,难以靠近。
他无法轻易放下,就必须付出更多耐心挽留。
“我知道我做得不好,我会改的。
“文文对我的意义,就像一只耳对你……”
“我没法保证变成猫的持续时间,一旦变化,我会尽可能联系你。”
不是拒绝,罗闵妥协了!
两颗悬浮的心落回胸腔,裴景声笑了一下,伸出手,“谢谢合作。”
手心相贴,灼烫的,温热的,“嗯。”
“现在不是见面的时候,您知道的。”
年轻人饱含诚意地忠告,无法动摇周郃的决心。
“那是什么时候,我已经晚了十几年,见过他长大的模样,知道他母亲去世,他一个人独自生活,除了一两个朋友,没人知道他的行踪。”
十几年的空白,足以令一个人面目全非。
更何况分离前,罗闵仅是一个稚嫩的幼童,再度重逢,他的骨骼早早定型,看不出半点曾经的影子。
他和周郃与罗锦玉长得都不像,唯独把二人性格中的淡漠承了十成十。
云层垒重,飞鸟停落树杈,叫声嘲哳。
“他认出我了。”周郃笃定道,眉宇虬结。
贺齐乐不解:“可上次他没有什么反应,之后也没有特别的举动。
“而且,他对陌生人很抗拒,不止是我,就连毛芸都没有和他建立稳定的联系。”
站在他身前的男人行至中年,身形仍然健硕,声音寂冷,“我对他来说,或许还不如一个人陌生人亲厚。至少对一个陌生人,不需要刻意躲避。”
不同于贺齐乐对罗闵拒绝合作的不得其解,周郃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罗闵的抗拒。
既然罗闵愿意接下宣传合作,没理由不满意极为丰厚的闪影邀约。
最大的变数是周郃的出现,打乱了节奏。
就如周郃对青年模糊的形象构建,在视线交织的一瞬击碎重塑。
他一眼认出了他的孩子,即便他们不相像,即便罗闵再也不是在他怀中看星星的幼童。
他迅速拔高,四肢抽长,软嫩的脸颊肉褪去,细窄的脸,坚实的骨骼。
虚幻的浓雾终于退去。
然而一同退去的鲜亮光彩,令罗闵在周郃眼中宛如黑笔勾画的线稿。
清晰、苍白。
十七年,周郃一再蹉跎,永远不知道是什么充实了孩童的血肉,令他面目全非地成长。
空荡的胸膛,终于刮起飓风。
如果不是联系上陈啸,或许他还在自欺欺人。
——母子俩过得还不错,住在小洋楼里,罗锦玉侍弄花草,罗闵有点叛逆,但俩人感情深厚,偶尔拌嘴,生活得热热闹闹,容不下旁人。
——这不过是妄想。
眼前使用良久而外墙发黑的建筑连成一片,并不整齐,期间还夹杂着几间低矮的平房,露台目之所及挤满衣架,有些衣衫不知挂了多久,已然泛黄。
拥挤的、嘈杂的。
贺齐乐留在车内,周郃一人迈入其间。
几只麻雀落在铺子前空地,啄食花生碎屑与红色外衣。
见了人来,依依不舍跳跃几步飞走。
陈啸没起身,反坐在竹椅上,花生壳从手中坠落,积了一堆在地上。
“陈啸,你好,第一次正式见面,我是周郃。”
陈啸攒了一把花生仁裹到嘴里,他说不了话,嘴空着也是白费。
他用手语说道:“你来干什么?”
对罗闵这个突然冒出头的父亲,陈啸没什么好感,有意叫他难堪,没想到周郃却利落答道:“我想见见罗闵。”
果仁糊在嗓子眼,陈啸起身灌了一茶杯水下去,对不请自来踏入门内的周郃比划道:“你真是他爸?”
周郃点头,从内兜掏出折叠整齐的DNA鉴定材料,“不会有错。”
已见过电子版文件,但陈啸还是将鉴定书抓在手心看了又看,没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末了还掏出手机比对了一会,问,能不能把这张纸留给他。
周郃同意了,手指轻扣柜台,“他在家吗?”
毛芸最近在捣腾工作室,罗闵插不上手停工了好一段时间,贺齐乐也没打听到新消息。
只有陈啸多日前告知,罗闵再次人间蒸发,李明正调监控也找不着。
陈啸想得很简单,他做不到的事,接触不到的途径,有钱的人不一定做不到。
这也是为什么他忍着不忿联系周郃。
可惜,结果不尽如人意。
“他不在,我不知道他去哪儿了。”陈啸单手敲字,挑了颗橙子用手扒,汁液渗入指甲缝蛰得生疼。
“昨天警局备案里提到他和别人有冲突。”
“那你昨天怎么不来?昨天他受伤了你不来看他,今天雨停了他又跑了,你屁颠屁颠地来了,你怎么总晚一步,这怪得了谁?你是他爹,比我们这儿的人加在一起还要有钱十倍百倍,你怎么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橙子砸在地上,果汁迸溅,惊起偷盗的鸟雀。
高大的男人挤在狭窄的通道内,风吹起花生红衣,沾在他整洁的裤腿,他说,“抱歉。”
陈啸激烈的动作暂止,吐出一口浊气,这次他没用手比划,唇瓣无声地开合,周郃却看得分明。
陈啸说:“你帮不上忙,就别再来打扰他的生活。他不需要你。”
车内很安静。
车载音乐首次响起, 庄重激昂的钢琴曲灌入封闭的空间。
值得欣赏,但不是在现在。
钢琴曲戛然而止。
“不方便去医院吗?”
司机被动放假,裴景声亲自送罗闵回家。
罗闵多添了一身卫衣外套,裴景声说小了, 穿不上, 套在了他身上。
毛衣加卫衣,勉强能抵御寒风。在暖气充足的车内, 就显得厚重。
“不用去。”青年侧颊透出薄红, 不知是热得还是烧仍没退。
原本他靠着椅背,侧头看窗外景象。
听到裴景声问话, 转过脑袋, 眼神随之集中过来。
这时候又很像黑猫了。
绝大多数时候,即便不一定做出回应或采纳,他都会将视线落在人身上, 似乎很认真地在倾听。
形状迥异的两双眼,竟诡异地在眼前重合。
“我把药留给你,绿色包装一天两次,一次两颗。橙色的一天只能吃一次,一次一颗。体温计也在里边, 到下午烧还没退就去医院看看, 退烧药我只放了两颗。还有身上的伤, 每天早晚换药, 出汗浸湿了就换勤一点。”
他提起副驾上的药袋递向身后。
“谢谢。”罗闵虽然道谢,手却诚实地伸得很慢。
一只耳瞧不下去, 从中截断,叼过袋子塞到罗闵怀中,用鼻子拱了又拱。
罗闵伸出的手落在了黑犬脑袋上, 从上到下拍了拍。一只耳主动追寻着手心,熟练地摇晃脑袋以让气味分布得更均匀。
主驾的男人余光不自觉观察着后视镜,好似怕黑犬不知轻重挤坏了他的猫。
不过十多分钟,城中村的轮廓已在前窗显现。
车辆熟门熟路拐入辅路,稳稳停下。
罗闵拉车门,纹丝不动。
“拉链拉上吧。”
见罗闵皱眉,裴景声解释道:“从这儿进去风很大,毛衣透风,加重病情怎么办?”
一只耳不知听懂没,也歪着头看人。
穿戴整齐,罗闵两手空空下车,药袋被一只耳叼在嘴里,无论如何也不肯松。
风掀起额发,青年面如冠玉,五官立体无可指摘。
裴景声降下车窗,感受着外面的温度,话说得简洁,“记得通过好友申请,保持联系。”
“再见。”罗闵说。
两道尾灯亮起,汇入车流,罗闵双手插入衣兜,踩着不合脚的拖鞋跟在一只耳身后向里走。
好在给陈啸留了钥匙,手机也留在店内,去一趟就铺子能带着一只耳回家。
陈啸坐在铺子前捏花生壳,身旁攒了一堆花生仁。
“不是当年货吗,怎么拿出来吃了。”眼见一袋花生去了一半,罗闵问道。
陈啸不理他,上臂搭在椅背顶,两指一捏,三颗红皮花生滚落手心。左手搓去红衣,白嫩果仁丢进嘴中。
咬得嘎嘣响,张着嘴声音响亮,故意和罗闵作对似的。
熟花生吃多了上火,罗闵绕去柜台取了东西,张口想提醒,被凉风灌了嗓子,一时间呛咳不止,好似要将心肺都咳出来。
听得人胸腔闷响隐痛。
一只手抚上他肩背,施了些力气揉,很热,握在他上臂的手掌尤其烫。
罗闵想问陈啸手擦净没有,别趁机在他身上蹭。
然而沉稳男声与须后水味一并刺激感官,“不急着说话,缓一缓。”
紧咬牙关,止住咳嗽,罗闵直起身,被一道大力扯过身后。
他越过陈啸后肩,与周郃四目相对。
罗闵在他眼里看到自己的倒影。
“汪!”一只耳屁股挨了一脚踢,抬头见陈啸提着下巴向它示意。
去,咬这个老男人。
垂起的尾巴在录入男人气味后稍显疑惑地摇摆两下,黑犬跑回罗闵身边,眼珠在他与周郃间来回。
“周总。”
周郃愣神,随后颔首。
很近,比第一次见面更近。
这次罗闵没带着妆,面部线条锋锐,还是没笑,然而下眼睑连带着侧颊泛红,别样的乖顺。
强壮而明显带着残缺的黑犬依偎身侧,紧咬着布兜。
晃动间塑料撞击纸盒窸窣摩擦,布料凸起的形状方整。
周郃想问,为什么又病了,怎么穿着拖鞋从外面回来,听说你受伤了,身体还好吗?
今天吃过饭没有?
为什么住在这里?
这十几年你就在这里,从没走远吗?
你和妈妈过得辛苦吗?
她又为什么离开……
第一次带走了你,第二次留下了你……
有太多话想问,却无从问起,没有立场。
一句生疏的称呼回绝了所有关切的试探。
周郃挂起笑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得出来:“现在回家吗?”
罗闵不笑也不抵触,唇角的弧度丝毫未变,“嗯。”
话很少,没什么可交流的。
这世间大部分父子都不曾有过真正的交流,何况他们?
陈啸拉着罗闵转身,隔断了眼神。
周郃看得懂手语,但看得很慢。
陈啸问青年,你去了哪儿,怎么没穿鞋,还有猫怎么找到的。
他们毫无阻碍地交谈,将在场的陌生人搁置一旁,
厚重的云层压下来,沉重的,堆在四肢百骸,压得喘不过气来。
呼吸,漂浮的水汽争先挤入肺腔,周郃即将溺毙在陆地。
“罗闵!”口鼻窒闷,他不得不大声呼救,可对上罗闵的双眼,却没由来的退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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