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好,人多热闹,我挺喜欢热闹的,你介意我加入吗?”裴景声诚恳道。
说到这份上,罗闵只得点头答应。
桀骜不驯翘起的黑发晃动,裴景声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
“吃饭吧,多吃点牛肉,补铁。”
年节将至,各行各业忙着收尾,再急躁也讲究和气生财,没什么是“大过年的”解决不了的。
“终于结束了!”
毛芸夸张地伸了个巨大的懒腰,结束这一场拍摄,今年的工作便圆满结束,她招招手,召来换下装束的青年。
“回去以后耳洞别沾水,别压着睡,小心发炎。来,低头我给你换一个耳钉。”
挺拔修长的青年弯腰,“还会发炎吗?”
为了配合拍摄,他垂至肩头的黑发被夹起别在耳后,黑色耳钉在泛红的耳骨上格外醒目,但青年侧过脸,便沦为了陪衬。
接触大半年,好不容易免疫罗闵的脸,又在这一眼下破功,毛芸默念老牛不吃嫩草,专心取下耳钉,“打在耳骨不容易好,虽然天冷了,但也容易出血,别不当回事。好了,起来吧。”
罗闵直起身,耳骨上换了银质的耳钉,“多少钱,我转给你。”
毛芸朝他瞪眼,“钱什么钱,这点钱我还要太不要脸了。”她转身提来自己的大皮包,好好的名牌包,里边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她边翻找边说,“我记得我放进去了,你等等啊。”
“什么东西丢了,我去问下场务。”罗闵在人群中寻找场务的身影。
“哎哎哎,找到了,快别看了,咱悄摸的。”毛芸神神秘秘地揽着罗闵背过身,“噔噔!”
是个红包,她扯开罗闵的衣兜,强硬地塞进去,“祝我们小闵健健康康,心想事成。礼轻情意重,过年我没时间给你,提前给福气也是一样的。”
毛芸说祝福时格外正经,怕不诚心不能应验。罗闵自她拿出红包就呆呆地立在原地,此时恍然清醒似的,推拒道:“我不要。”
背后挨了一巴掌,“你不要什么不要,给出去的福气哪有再收回来的。真不会说话,要说谢谢姐姐,知道不?”
红包的硬纸封一角顶着手心,罗闵却捏紧它。
毛芸看着比她高出一截的青年,见他露出几分茫然与不自在,心头一酸,又说:“过一年就长大一岁了,等你二十多三十岁我就不给了。你不好意思就不当红包,当年终奖,成年人的春节大礼包。”
“哎!毛芸,偷偷做好人是吧。”合作多次的摄影师冷不丁地靠近,压低声音,“来,偷偷拿着,别被其他人看到了,我拍过那么多模特就属你最帅,发达以后记得提我的名字啊。”
他塞了红包,一溜烟又跑了,在场地中间大喊一声,新年快乐!
众人停下手里的活,笑着回道:“新年快乐!”
毛芸还挥手招呼两声:“明年见啊!”
“新年快乐,芸姐。”她扭过头,青年带着笑意,银色的耳钉划过一道白影,总是淡漠的双眼带着笑意望向她,“谢谢你。”
“一只耳与无关人员不得入内,一只耳与无关人员不得入内……”
罗闵关闭喇叭,“陈啸,别在厨房门口放这个。”
水池盆边陈啸回过头,举起两只血淋淋的双手,死不瞑目的鳜鱼尾巴拍打盆壁,水珠四溅,落在陈啸冷酷的脸上,格外凶神恶煞。
他扬起下巴,满眼写着不忿,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分明在说:【一只耳偷叼走猪头肉你不说,不请自来的人你不说,你说我???】
罗闵沉默片刻,撸起袖子,“我来杀鱼吧。”
陈啸背过身,一屁股顶开他,气冲冲地在鱼头上又砸了一拳。
挤出厨房,狭小的客厅间暗流涌动。
“砰。”骨头应力而断,餐桌震颤,几颗汤圆跳起,落回桌面。
“周总老当益壮,力气不小,这排骨不像刀剁开的,倒像是砸断的。”
“呵,裴总说笑了,我竟然不知道裴总还有这么精巧的手艺,不去绣花在这包汤圆倒可惜了。”
周郃被罗闵让进门的喜悦尚未来得及升起,眼见不该到场的一人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自己,转为一腔说不清道不明的怒意。不过在罗闵面前,并未发作得太明显,裴景声一开口,压不住的火气就向上冒,手里的刀恨不得劈在裴景声脖子上。
裴景声也好不到哪儿去,先来后到也得有个顺序,得知罗闵根本没邀请周郃,周郃竟还反问罗闵他为什么在这,哈,真是好笑,无关人等把自己当盘菜。
听着罗闵的脚步声靠近,两个男人一齐回头,“坐着吧,马上就好。”
罗闵左右打量,摸了摸一只耳的脑袋,“哦。”
“再往上一点, 左手高一点,差不多了。”
“我看看,”周郃拉着罗闵退后几步,“贴得还行吗, 很久没贴过对联了。”
罗闵望着红彤彤的对联, 越发清晰地认识到这寻常的一天已是除夕了,轻声应道:“挺好的。”
“你没到我大腿高的时候, 路还不会走, 就会自告奋勇地贴福字了,抬起手也只到门把手那, 不让人抱, 哼哼唧唧地贴好才罢休。”周郃含着笑意轻声说。
那年任谁上门都得低头瞧瞧贴得矮矮又皱巴巴的福字,罗闵一挨夸就眼巴巴扯着周郃的衣袖要去瞧瞧自己的杰作。
“我没印象了。”太久远了,罗闵当时还没满一岁, 哪能记得住呢?
周郃只笑笑,“那幸好我还记得,能说给你听。还有一张福字,你去贴吧。”
接过那张福字,罗闵上前两步, 复又回头, “要倒着贴还是正着?”
“按你喜欢的。”
罗闵丈量着两侧的距离, 在视线平齐处正正贴上福, 这次比门把手高出许多,和当年贴得一样完美。
“正福临门, 驱邪保吉,福字贴得真好。”裴景声从门缝钻出来,“汤圆熟了, 第一碗给你盛好了,一只耳在替你看着,进来先垫垫肚子。”
一只耳自门框探出脑袋,口水从嘴角滴落。
周郃跟在罗闵身后进门,裴景声靠在门边突然问道:“周总刚说了什么吉祥话,能说给我听听吗?”
罗闵回头,见周郃不咸不淡道:“没什么,看楼道里刷了新漆,随口聊聊。说起来,裴总是第一次来家里吧,不知道这里的变化也很正常。”
“我面子从小就薄,没有正式邀约,是不好意思来的。”裴景声淡淡一瞥搭在罗闵膝盖上的大黑脑袋,转向罗闵笑得灿烂,“幸好罗闵不嫌弃我。”
“呵。”周郃冷笑一声,对裴景声的茶言茶语嗤之以鼻。
罗闵头也不抬,舀勺吃下一口汤圆,豆沙馅,甜得发腻。
他最近没什么食欲,自然地塞给走出厨房的陈啸,转身给一只耳开罐头去。
屋里安静了,只剩下一只耳和陈啸进食的声音。
裴景声俯身擦去一只耳滴下的口水,“陈啸,你吧唧声太大了。”
陈啸扒拉声一停,敢怒不敢言躲进厨房。
离开饭还有一段时间,罗闵留在房间整理东西,说是整理,也只不过是简单地规整规整,把穿不上的衣服、用不了的东西丢了。
房间内没什么特别的布置,比课桌大不了的桌子,一把椅子,一张单人床,还有曾经的房主留下的旧衣柜。
书是最常见的,堆在书桌旁,大半是课本和装订过的试卷,被翻得卷页,罗闵没来得及丢。
他随手翻了两页,一张纸条从课本中飘出。
上边写着都是些毫无意义的话,【中午吃什么?今天太阳好大,你别去食堂了,我跑得快给你带回来。】
【我好困,待会我买杯咖啡,你要不要?】
【怎么总不理我,再装作没看见我就说悄悄话了,我昨晚看到你已经把这章学完了。】
罗闵到最后也没回,因为传这张纸条的魏天锡被老师提去了门外站着。
那天午休,魏天锡带着冒泡的冰镇饮料和打包的饭菜回到教室,得意地说:“我就知道你看到了,我跑得快吧!”
没人在学生时代为自己设困,只看着眼前大步奔去,直到必须画上终点。
手机叮咚冒出一条短信。
陌生号码,但很碰巧,罗闵认出发信人是纸条的主人。
【再见一面吧,我在你家楼下。】
房门敲响,裴景声在门外,“罗闵,有人找你。”
“新年好,我没打扰吧?”钱琳琳局促地抓着手腕,“我是来道谢的,彭虎判刑了,我和他离婚了。”
她扎着低马尾,精神饱满,说话时声调不再尖锐,喜庆的红色大衣衬得面上血色充足。
“恭喜你。”罗闵说。
钱琳琳露出一抹笑,不大好意思盯着罗闵瞧,“要不是有律师帮忙,我都不知道打人能把彭虎关起来。幸好你把他打倒了,没让他继续伤人,不然他不解气还是会回家打我。”
“律师?”
“对啊,第二天律师就在医院里找到我,给我说了很多,才让我下定决心要和彭虎分开。而且直到下判决律师都没要我一分钱,说是已经结清了。我想来想去,也没人会替我请律师,律师说要谢就谢救了我的人,那可不就是你嘛!”
罗闵皱眉,“我……”
裴景声从背后搭上罗闵的肩,“楼道里冷,要不进来喝杯茶说?”
“不了不了,”钱琳琳慌乱摆手拒绝,裴景声的出现让她有些无措,将手中的谢礼塞入罗闵怀中,“总之谢谢你,没有你制止那个畜生,我可能不会有今天的好日子,之后我就要离开柳市了,你是好人,以后一定能越过越好。天冷,你进去吧,我走了。”
钱琳琳脚步声消失在楼道,裴景声关上门,拎过罗闵手中的重物,“怎么了,在想什么?”
“裴景声,是你做的。”
“做什么?”裴景声眨眨眼。
罗闵无视他的挑逗,“你请了律师,帮了她。”
“不是帮她,是我想出气。”裴景声高大的身形挡在玄关,影子将罗闵整个吞没,银质的耳钉闪闪发亮。
罗闵毫无所察,“什么?”
“他害我的猫受伤,我怎么能不生气。只是打他一顿划不来,最好用的方法还是让他在里边多待几年,才能杜绝危险,是不是?”裴景声没说即便彭虎出狱,他的后半生也会在精神病院度过,再没有为非作歹的可能。
彭虎要彰显自己的强/权,就将他永远禁锢在被迫服从的环境中。不仅是彭虎,张韬懦弱而恃强凌弱,既然他怕鬼神,就让他最怕的来教他规矩。
罗闵会手下留情,不代表他也会。
客厅空间狭小,为了不引起周郃注意,裴景声几乎是贴着罗闵耳语,过于近距离的接触,很容易激起某些不太美妙的回忆。
裴景声期盼罗闵给予他特殊的回应,以此作为他私有的奖励。
罗闵退后一步,不偏不倚对上裴景声幽深的眼,拍拍他的上臂,“谢了。”
“……”
还不待裴景声抓住擦肩离开的青年,周郃冷声喊道:“裴总,到你用厨房了。”
陈啸火急火燎地打字说道:“快快快,我的菜要凉了,早知道就最后用厨房了。”
三人谁都没商量好,各带了食材上门,谁都不肯让步,因此按抽签顺序使用唯一而宝贵的厨房,以此公平地大显身手。
一来二去,待裴景声端出最后一道菜,天边已泛起墨色。
“开饭吧。”
一声令下,一只耳叼着饭盆蹲坐在罗闵身旁,用期盼的眼神望着青年。
罗闵摸了摸它已然偷吃得滚圆的肚子,选了根骨头放到盆中,“吃吧。”
“尝尝椒盐排骨。”周郃推荐自己的拿手菜。
“喝口汤先暖暖。”裴景声站起身舀了碗汤。
陈啸瞪大眼睛,艰难放下筷子,将自己的炒菜端至罗闵眼前。
罗闵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下,拿起筷子,夹了一根椒盐排骨到陈啸碗中是,把汤递给周郃,没见辣椒,退而求其次夹起姜丝送到口中,看着裴景声道:“自己看着吃吧。”
一顿年夜饭有惊无险,其乐融融地在晚会节目开始前结束。
罗闵再度被不想与其他两人共处一室的陈啸一屁股挤出厨房,惨痛地丧失洗碗权力,只得坐在沙发间看电视。
“再吃点水果,晚上一只耳吃得比你多。”坐在左侧的周郃将苹果切成兔子递给罗闵。
“我不想吃了,你自己吃。”罗闵盯着电视屏幕有些犯困,顺手推拒右侧裴景声剥开的坚果。
看出他的困倦,左右两侧都安分下来,静静地陪他看枯燥无聊的节目。
经过这一日和谐相处,罗闵不知不觉习惯了奇怪的氛围,生不出刻意交谈的念头,维持着舒适的沉默。
这窄窄的家没在冬日迎来过这么多人,挤得寒气逃出房间,体温无声地传递,罗闵不知今天在何时结束,身旁人离开的时间,睡意侵袭了他,耳边最后的声音是轻柔的叹息。
青年倒在周郃肩头睡去,黑色睫羽印在冷白的皮肤上,眉眼深黑,轮廓锋利。
自罗闵向周郃倾倒的前一刻,男人便不动声色地调整了手臂的位置,让罗闵靠得更舒适。
裴景声的审视没能干扰他,周郃的全部注意都落在了罗闵身上,像是从未认真看过他一般,周郃细细地用视线描摹着青年的五官。
不带丝毫情欲缱绻,是比之更深刻而令人动容的眼神。罗闵醒时,周郃落在他身上的眼神令裴景声心生警惕,但此时,裴景声没有出声打扰。
罗闵似乎就该沐浴在这样纯粹而浓郁的爱里,他什么都不必想,不受掣肘,没有阴霾。
他看着周郃将罗闵抱起送进房间,他从头到尾都没能接手,待周郃关上房门,冷厉的视线落在他身上。
“裴景声,出去谈谈吧。”
吐息打在脸侧, 随之一并传递的,是逐渐晃眼的日光。
播到什么节目了,到十二点了吗?
罗闵睁开眼,是一颗贴得过紧而畸变的狗头, 黑漆漆的眼珠眨也不眨地瞧着自己。见他醒来, 湿润的鼻子拱在他侧脸,把脸颊肉挤变形。
“怎么了?”张口, 才发觉嗓音的沙哑, 罗闵咳了两声,坐起身, 黑犬占据了一半的床, 将青年圈在身后,脑袋埋进罗闵的胸口。
平常一只耳虽黏人,但也极有分寸地不上床, 更没有一早就粘着他不肯离开。
还不待罗闵想清楚缘由,陈啸端着碗闪现在门口,热气腾腾,单手比划让罗闵快吃。
罗闵接到手里,碗里盛了两颗团子, 戳开糯而软的外皮, 笋干肉沫的油香便透出来, 沾在糯米皮上, 咸香且鲜。
好事成双,罗闵坐在床边将两颗团子都吃下肚。
这是柳市的习俗, 新年的第一天早晨要吃团子,家里长辈提前做好,一大早煮一锅等小辈们起床, 吃团子时要说两句吉祥话以表祝福。
“团团圆圆,吉祥如意。”
罗闵倏然抬头,陈啸嘴角挂着不好意思的笑。
不是冰冷的机械声,是陌生而熟悉的声音,发音很蹩脚,语调不准,嗓音也嘶哑,但的的确确,是陈啸的声音,是他亲口说出的祝福。
他蹲下来,在一只耳好奇的打量中艰难地开口:“罗闵,新年好。”
这句更模糊,与其说陈啸在说话,不如说他在拼凑音节,从喉咙中尽最大努力挤出声响,这是现阶段陈啸能做到的最好。
他对着镜子练习了很多次,尽量让自己说出这两句话时显得很酷,但在罗闵凝注的目光下,仍然泛起了几分紧张。
罗闵的目光一瞬不瞬地聚焦在陈啸的脸上,笑意渐渐从眼底升起,他也慢慢说:“新年好,陈啸,财源广进,万事如意。”
他一笑,陈啸就跟着傻乐,一只耳听不明白,为了应景,也仰头叫了几声。
落在脑袋上的手心温暖,暂时驱散了黑犬本能的不安,它目光追随着面带笑意的青年,这一刻,仿佛成为永恒。
新年穿新衣,陈啸年前强迫罗闵和他互选一套新衣。于是在大年初一的早晨,罗闵套了一条厚实而鲜亮的红毛衣出门遛狗。
出门前,他在书桌边发现了周郃留下的纯金打制的长命锁,比起它的重量,样式并不繁琐,周郃手腕的烫伤找到了源头。
罗闵把长命锁与银行卡放在了一起,锁进了抽屉深处。
同在抽屉深处的,还有一只格格不入的雪人玩偶。
他昨晚睡过去的时间太早,不清楚裴景声与周郃离开的时间,陈啸也说,一眨眼,两个人就没见了影,只有他留在客厅过了夜。
两个看起来没有私下交集的人,从合作中的相互尊重到莫名敌对,无论如何都令人想不明白。
难道就为了一只黑猫?
可能不会言语的动物更讨人喜欢些。
*抱歉 版权原因 该资源已无法下载 仅支持完本免费试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