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家惹出来的大小祸事并不少,传来传去,也早就不是秘密了。
白小荷未入宫时经常能见识到郑家人在京里那土皇帝一般的架势,也经常能看到或听到他们欺压良民的暴行。
曾经她觉得这都怪皇帝猪油蒙了心纵鼠辈横行,因此入宫后对皇帝多少有过偏见和芥蒂。
但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她发现皇帝与传闻中的形象大相径庭。他并非是个沉溺酒色的昏庸之徒,反倒很清楚宫中局势,也十分懂得隐忍谋划。
如今听闻皇帝要亲自帮郑秉烛查案,白小荷虽不知他的用意,也并不十分赞同,却信他是有自己的原因和意图。
再加上皇帝确实于她有恩,她知道的信息,自然是能给就全给了。
白小荷微微侧过脸,看了眼侯在一旁的宫人,而后稍稍侧过身,与应天棋一同缓步沿着清池向前去,边压低声音道:
“奴婢听闻,那位郑小公子出事的地点,在京城的妙音阁?”
“嗯。”
“奴婢的母亲会些针线功夫,时常做些香囊之类的小玩意,让奴婢拿去卖了贴补家用。因此奴婢时常穿梭大街小巷酒肆商铺,听过的闲言碎语便比常人多些。”
说罢,白小荷顿了顿,又道:
“大约半年前,那会儿刚入冬,京中有件事曾传得沸沸扬扬,许多人都知晓,茶余饭后经常提起,当时说的人多,奴婢听的也多,便一直记到了现在。”
“哦?”应天棋微一挑眉:
“何事?”
“具体的奴婢不知,毕竟是不知倒过几口的传言,每人说的都不尽相同,奴婢拼不出全貌。只知此事牵扯到郑小公子与妙音阁,闹得很大,似乎是出过人命。”
白小荷向来谨慎,不确定的信息不会摆出来干扰应天棋的思路。
“人命?”
应天棋喃喃:
“朕怎么不知道?”
“这事多在私下里流传,似乎始终未得实证,加上世人惧郑家权势,更无人敢在摆在明面讨论。按理说,官府当是十分重视人命官司,可是此事最后竟不了了之,像是一夜之间被压下,往后再无人敢提起了。”
白小荷这话的信息量虽然不算多,却让应天棋明确了几点——
郑秉星身上曾背过一桩人命官司,还与妙音阁有关。且此事性质应当十分恶劣,不然也不会在京中盛传。
但这件事最终也只存在于京城百姓的口中,且最后也没有得到一个妥善的处理结果,八成是郑秉星动用了郑秉烛的关系,将此事压了下去,到现在都没漏一点风声。
看来这郑秉烛在京中当真是一手遮天。
应天棋无意识地捻了捻手指。
既然有这种前情,那难不成是……仇杀?
既然郑秉烛帮郑秉星摆平过事,那应当也清楚此案内情。
所以,如果当真是仇杀,郑秉烛第一时间就该联想到这两件事然后锁定仇杀案嫌疑人,那么今日早朝就不该是求权,而是光速連收集带捏造,把证据摆出来致对方于死地。
那么,稍稍推算一下,如果半年前后的两桩命案不是巧合,那么可能的情况当有两种。
要么郑秉星在半年前的案子里只是受了牵扯而非主角,不至于直接加上被寻仇Debuff,所以郑秉烛一时半刻还未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
要么就是半年前那场案子实在太过恶劣,若被翻出来不仅得不到皇帝的怜悯还会牵連更多人,所以绝对不能提。
再或者,前后两个案子就是单纯的巧合,没有一点关系。
信息太少,可能性太多,暂时还推不出什么。
但不管怎样,只要有机会能拿住郑秉烛的把柄,那应天棋就得搏一搏,之后查案,也自然会往这个方向多留心些。
于是应天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谢了,你帮了朕一个大忙。”
白小荷垂眸颔首:
“都是奴婢分内之事。”
日头高了,气温也逐渐上升。
正是五六月的天气,虽然不是最热的时候,但古人身上这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太阳再一晒,外袍里面就是个纯天然大蒸笼。
应天棋抬手给自己扇扇风,正想招呼着白小卓让摆驾回乾清宫,抬眼时却瞧见小径前方缓缓走来几人。
宫里并不只有应天棋一个人,后宫嫔妃们每日闲着无聊,偶尔也会约着听戏串门,带着下人到御花园之类的地方逛逛打发时间也是有的。
应天棋原本以为来的是哪个不认识的嫔妃,正在脑子里转着敷衍的话术,但再走近点才瞧清楚,来的竟是出连昭。
自从三周目惨死于出连昭那盘梅香酪后,应天棋就没再见过出连昭了。
毕竟他现在一想起出连昭那柔柔弱弱惹人怜惜的模样,就能连带着回忆起当初毒入肺腑时那种恐怖的、仿佛要坠入地狱的剧痛。
应天棋实在是怕了,俗称“PTSD”,以至于看见出连昭就想跑。
“陛下万安。”
出连昭缓步近前,低头朝应天棋行了一礼。
虽然知道出连昭对自己存着杀心,但表面的功夫应天棋还是要做一做的。
因此他面上未露异样,只朝出连昭笑笑:
“免礼。愛妃今日如此有兴致?可也是听说玉华池新引了几尾红鲤,所以特意来瞧个新鲜吗?”
“是。臣妾平日里也没什么事儿做,想着正午阳光映着水波粼粼,配着池中红鲤,定是极美的。”
话是这样说,但出连昭今日这身装扮,一瞧便知定然是精心打扮过的。
发间插一朵海棠花,配一支流云步摇,一身月白衣裙倒是素雅,仔细却可瞧布料间的银丝细闪,走起路来如阳光下的湖面粼粼,衣袖摇曳出一阵芳香。
不仅对她这个人,应天棋连她身上的香都再不愿多闻。
他生怕与出连昭同框多一秒就要横死当场,只想溜之大吉:
“那朕便不扰爱妃雅兴了,过几日再去看你。”
说罢抬步欲走,出连昭见状,语气露出一丝急迫,开口唤住他:
“陛下……!”
应天棋脚步一顿:“嗯?”
“陛下……许久没来看过臣妾了。”
出连昭这人很懂如何利用自己的美貌,秀眉微微一蹙,便是一副楚楚可怜样:
“臣妾记得陛下爱吃臣妾做的梅香酪,自上次一别,臣妾日日在宫里等着盼着,时时备着梅香酪,怕陛下来了尝不到心心念念的味道。可是左等右等,陛下总也不来,臣妾……臣妾以为,陛下要将臣妾忘了。”
梅香酪梅香酪……
还敢提那该死的梅香酪!
应天棋恨得牙痒痒,却又不能真发脾气。
出连昭这明显是在试探他,他不能直接跟出连昭撕破脸,但暗示两句做个威慑,还是可以的。
于是应天棋朝她弯了弯眼睛:
“爱妃亲手制作的梅香酪,自然是极好的。也不知爱妃在里面添了什么,大约是爱妃敬爱朕的一颗真心难求,竟令朕遍尝与梅相关的糕点,都难以寻到相似的味道。”
说完这话,也不知是不是应天棋的错觉,出连昭的眸色似乎有一瞬的凝结。
不过很快,她眸底寒霜化开,又是一副温柔如出水的模样:
“陛下喜欢臣妾这点手艺,便是臣妾三生修来的福分了。”
“是吗?”
应天棋毫无征兆抬脚近她半步。
出连昭身形微微一僵,似是下意识想退,却硬生生将身子钉在了原地。
应天棋默默将这点反应收入眼底,面上不显,只道:
“近来朕忙着国师幼弟被害的案子,暂时顾不上爱妃。待何时得了空闲,朕定然要去长阳宫,再尝尝爱妃的手艺,顺便瞧一瞧究竟是什么东西,令朕对此魂牵梦萦。”
“……”
出连昭低头垂眸:
“……是,那臣妾便等着陛下。”
言罢,见应天棋要走,她福身一礼:
“臣妾恭送陛下。”
结束这场与暗狼的短暂交锋,应天棋收回视线,打算离开这硝烟四溢的战场,回宫搬块冰好好凉快凉快。
他最后看了眼出连昭。
可是就在准备收回视线之时,他眸色一滞。
这倒不是因为出连昭。
出连昭是个优秀的演员,她不轻易露出破绽,就算有,也只是些不易察觉的细枝末节。
真正让应天棋愣住、并且通体生寒的,是出连昭身后一位贴身侍女。
那少女身形单薄,打扮普通,模样却是清秀可爱。
圆脸、浓眉大眼,瞧着和她主子一样的柔弱,应天棋却知道她挥刀时的动作有多凌厉。
至此,应天棋终于找到了四周目结束前、他面对那杀手少女时心里隐隐约约漫上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不可露太多异样。
应天棋逼迫自己收回视线,僵硬地转过身,一步步远离身后的人。
方才折磨他的正午暑热好像突然散去了,身边风吹树叶水波荡漾的杂音也消失了。
他如同坠入数九寒天,耳中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还有……
还有身后不远处隐隐约约一句:
“蓝苏。
“我们也走。”
四周目他在滟澜房中遇见的那个刺客少女, 竟是出連昭身邊的侍女蓝蘇?
明明是那么温暖的艳阳天,意識到这点后,应天棋却連骨髓都发着寒。
……不。
不可能。
在这想法出现的一瞬, 应天棋便在內心否定了这种可能。
首先,紫禁城被侍卫和军队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还有重重宮墙困着,蓝蘇出不去。
而且妙音阁在中城邊缘的位置, 離后宮少说也得有五公里。
蓝蘇是出連昭的贴身侍女, 这是被尚宮局记录在册的, 先不说各宮晚间查名不可无故缺席、宫门落锁不得随意走动的问题, 就算她武功高强能够悄无声息離开长阳宫,甚至飞檐走壁翻越重重宫墙离开紫禁城,但她要如何靠一双腿一晚上走十多公里的来回?
如果能做到,那么蓝苏的一晚就是这样的——
半夜点完名等大家都睡觉了偷偷爬起来,避开守卫冲出紫禁城, 跑五六公里去妙音阁当侍女,还要赶晨起时回宫继续当侍女。
这是永动机啊??
連应天棋都得用超自然能力才能实现的事,他不信有人能靠人力做到。
这种情况,如果要找一个合理的解释, 除非……
除非,是双生子。
这样一来, 很多事情就都说得通了。
出连昭是逻泊族, 她的贴身侍女蓝苏也是, 那么蓝苏的孪生姐妹自然也一样。
出连昭对自己有殺心,她的贴身侍女蓝苏或许也有,那么蓝苏的孪生姐妹又是一样。
那续芳呢?滟澜呢?妙音阁所有盯过他、给过他危机与不安感的人呢?
她们都是南域难民。
整个妙音阁,或许都在受南域幸存族人掌控。
他们的家乡被外族侵占, 家破人亡流离失所,逻泊娜姬也要受制于敌。
所以他们知晓应弈这位常年身處宫墙內不示于人的皇帝的长相容貌,因为他们有相当一部分人曾親眼见过应弈带兵攻占自己的家園、殺害自己的親人。
他们逃脱追殺,因为共同的灭族仇恨,隐姓埋名改头换面来到京城,从四面八方聚到一起,以青楼乐坊间点起来的灯火为保护色,收集传递消息、发展人脉、暗中计划、蛰伏许久,只为了等一个渺茫的机会,能倾尽所有,替南域万千枉死的怨魂挥出那一刀,讨一个公道。
应天棋觉得自己这个猜测合理。
这样一来,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
可这样的话,还有一个疑点——
他们杀鄭秉星是为了什么?
毕竟应天棋死在续芳手里,只是因为误入了他们的刺杀计划,又因为自己的仇恨值比较高所以得了个优先處理而已。
那一晚,妙音阁这群人从一开始要杀的就是鄭秉星。
可南域人和鄭秉星能有什么恩怨?
应天棋想不到任何一种解释,能把南域杀手和京城纨绔联系在一起。
或许其中关窍,绕了一大圈,还得从白小荷提起的、半年前那场人命官司找起。
只是……
应天棋微微皱起眉。
按照现在的线索与推理,妙音阁和南域有所牵连,已基本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
可是,如果言明这点,妙音阁必然保不住,甚至出连昭都会受到牵连,毕竟南域人乔装更名藏匿于京城,一旦被发现就是“勾結谋逆”的重罪,不说应天棋自己,陈实秋第一个容不下他们,必然会让他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那他还怎么推进支线任务二?
可如果要顾着出连昭这边,任务三又没法查太明白。
难不成这两个任务原本就是不能兼容的,要想完成只能二选一?
应天棋焦虑地咬住了自己的手指。
从道德层面来看,人家南域人好好在自己地盘生活着,結果其他地方的家伙突然要求自己归顺,自己不愿意就出兵灭了自己全族……想以牙还牙想报复也无可厚非。
毕竟是应弈造的孽,出连昭和她家里这群人已经很惨很可怜了,从头到尾其实并没有做什么原则性的、不可饶恕的错事,自己真的要赶尽杀绝吗?
可是鄭秉星这个案子说不定能够令他顺藤摸瓜抓到点郑秉烛的把柄,梦做大一点或许还能为他未来扳倒郑秉烛打下坚实的基础,机会实在难得。
任务,还是良心?
这是个难以抉择的问题,哪个都难以割舍。
应天棋一时无法做出决定。
但日子还得过,走一步看一步就是。
他早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要亲自查案,一朝天子金口玉言,自然是改变不了的。
陈实秋听说此事后倒也没说什么,想来在她眼里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为了郑秉烛大动干戈在她那算是理所当然没崩人设,因此就当小孩子过家家,放纵着罢了。
案子出在宫外,应天棋这查案的人自然不能在皇城里拘着。
只是皇帝出宫不可招摇,为防心怀不轨之人暗害,应天棋只能隐藏身份微服低调行事。
正好他原本也不喜欢搞太大阵仗,毕竟应弈的名声人缘都不好,保不齐暗處还有多少狼排着队等着下刀,所以只带了白家兄妹还有其他几个无关紧要的太后眼线趁夜离了宫。
应天棋原本想寻个差不多的客栈包下落脚,没有闲杂人等,他到处走动也方便。
但郑秉烛觉得不妥。
他是此案苦主,受了皇帝恩惠麻烦皇帝出宫跑一趟,不能不有所表示,于是三請两請地将应天棋请入郑府,对外只说是亲友入京暂住,却默默加了一倍的护卫在府中轮值。
无论是正史野史,还是这些天应天棋在游戏里听到的各种传言,都说郑秉烛在京城一手遮天,其府富丽堂皇犹如皇家庭院,更是富可敌国,生活奢靡至极。
原本应天棋还不怎么在意,想着历史和流言多少会有夸张不实的成分,方南巳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直到他出了马车、从帘后探出头往郑府瞧了那么一眼,才感受到什么叫做震撼。
如果不是提前知道这地方是郑秉烛的家,应天棋恍惚间都要以为这是哪处新修的行宫。
掀开帘的第一眼,他先看见郑府外挂着一块镶金牌匾,上龙飞凤舞三字——“瑞鹤園”。
还没进去,先是门内一堵琉璃汉白玉影壁就闪瞎了应天棋的眼。
那堵影壁通体都是上好的汉白玉,中间镶嵌着整块五彩琉璃,在阳光下剔透晶莹,流转着各色华光。郑秉烛还请了能工巧匠在琉璃之上刻出麒麟祥云浮雕,应天棋一抬眸就跟那只闪耀的大麒麟来了个眼对眼。
这么多年,应天棋去过各地博物馆和園林遗址,如今也是见識过紫禁城全盛时期的人了,本以为世间再无珍稀宝物能入他的眼,直到他看见这块影壁。
还是贫穷限制了他的想象力。
“公子……?”
应天棋忙着欣赏郑府的影壁,一时没能回神。
等下边候着的白小卓见他半天没有反应,才出声提醒一句。
出宫不宜太过招摇,应天棋只做寻常打扮,一身素白圆领道袍,手里拿把折扇装一装,就像个寻常人家的富贵小公子,倒也还算低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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