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明明是同一个生物圈的同一个物种,人类的悲欢喜怒却像是永远无法调和的电波。如果真的有外星生物能接收到我们的回答,那也应该是一锅乱炖着酸甜苦辣的粘稠情绪。
这种情绪在周云起这里分担了大部分的苦楚和一丝丝的甜意。
那一年清明节前夕,阳春三月的温度噌噌噌涨到将近三十,周云起怀疑春天这个季节其实并不存在,它只是冬天和夏天胡乱□□的产物,由于生殖隔离而不能繁衍后代,所以脾气十分暴躁,说翻脸就翻脸,一会儿像冬天一会儿像夏天。十分钟的路程走得他大汗淋漓,短袖后背贴着书包的部分已经湿透。
依稀可以看见人家的时候,顾奶奶家那一片是铺天盖地的白色就十分晃眼。再走近点,顾家门口那片空地上几个年轻力壮的男人在搭木园堂。看这架势是有白事,顾家平时就老两口,会是谁?周云起心里一紧,脑袋不禁有些发懵,直往顾家冲。
地上胡乱堆着些木板粗绳钢架,门口有刚刚烧过的锡箔纸灰烬,里屋传来断断续续富有节奏的哭声,周云起大步一跳跨过台阶,与里面走出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欸哟喂,这额头可真硬,防弹玻璃做的吧。”顾行止无端遭遇飞来横祸,出门透个气,就被那天外来客砸个正着。
“顾行止,你怎么在这里?”顾行止的出现印证了最糟糕的那种猜想,周云起脑子里的每一个神经元在那一刻都拉伸到极致,但是全部丧失了传递信息的能力,像是火山喷涌而出的前一刻,毁灭前夕的压抑与张力。
“我叔叔过世了,我当然要来。”顾行止不解地看着任要往里冲的周云起,一把拉住才发现他那手臂冰凉得诡异,“你先别进去,里面乱得很,我叔叔他…现在样子也吓人。”
顾行止两手扶住周云起,试图传递一点热量。对方也紧紧抓住了他的小臂,发狠一般掐着他,僵硬的指节像是一根枯枝,随时都会咔嚓断掉,被掐得生疼的顾行止不敢挣扎。
“是我叔叔。”
“叔叔?”两个字是一瓢冰凉的水浇上火山口。
“嗯,他自己没成家,就只能在这里办葬礼。现在三姑六婆都在里面哭着呢,你还是先别进去了。”
下一秒就要分崩离析的神经元的及时收了回来,一缕一缕的理智回到岌岌可危的精神世界。
“是你叔叔啊。”
“对啊,你别瞎想。”顾行止看周云起紧张的样子猜到了点,“…虽然爷爷现在的状态也不太好。”
周云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涣散的目光这才一点点重新聚焦到顾行止脸上。
顾行止感觉到手臂上的力气渐渐松懈,对方应该是回过神来。他反手轻轻摸了摸周云起,像是给一只惊吓过度的小动物顺毛。
周云起这才意识道自己的失态,连忙收回自己的爪子,顾行止手臂有着清晰可见的青白色勒痕,看样子待会儿肯定会肿起来。
“你刚放学?”顾行止贴心地找了个话题。
“嗯,刚回来。”
“马上就要清明节了,我请了几天假,终于能体验一次七天小长假的清明节。”
“…我先回家放个书包。”
“我和你一起去。”顾行止自然而然地搭上周云起的肩膀。
木园堂占据了大部分的空地,剩下一小条细长的走道还存放着乱接的电线、水管。两个人踮着脚走过这片雷区,迎面走过来一个脸黑得发亮的男人,手里拿着老虎钳之类的工具,后头跟着一个油头粉面的女人。
“童童你认识我们家周云起啊?”男人笑得眼角堆起皱纹。
顾行止笑嘻嘻地点点头,只有他爷爷奶奶才会叫他童童,连爸妈都不叫这个小名。而眼前这个男人在四个小时前见了第一面,却入乡随俗一般叫起他童童。顾行止对这种造作的亲昵感到难受,却也不好意思当面驳斥什么,挂起虚伪的笑容潦草答应。还有什么叫“我们家周云起”?
“周云起你好好和童童玩,两个人不要吵架。”男人故意板起一张脸,渲染出慈父的威严。
“我和他现在去顾老师家里相帮,晚上我们都到顾老师家里吃晚饭。你们乖点啊。”周彩霞夫唱妇随,脸上有着与葬礼格格不入的得意神色。
在一旁的周云起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匀速与那个男人擦肩而过。准确地说是周云起的肩擦着男人的手肘而过,男人亲昵地想要抚摸周云起的头顶,手指甲里有经年劳做积累的灰垢,周云起嫌恶地躲开。
田丰收和周彩霞回来了,臂弯里还抱着一个满脸褶皱的小女婴。去年十月份的时候就回来了,生米煮成熟饭,户口本上有了房主和女儿。这个男人有手段,凶狠起来放出一张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过几十年的臭脸,用不着刀疤也足以吓退那些找事的亲戚。
这新上任的房主对藏污纳垢的小平房进行了彻底的整改。本来和周彩霞住在一间屋周老疯子搬到周云起的房间,田丰收和周彩霞住主卧,收拾出隔壁的一间小房间留给尚在襁褓里的女儿。
本来屋子前面空旷的水泥地上现在堆满了他从各地收回来的宝贝,废旧的太阳能热水器、抽水马桶、衣柜橱子,这些东西霸道地支撑起他在家里地位。这些旧货也占据了晒衣服的地方,周彩霞苦恼地像田丰收抱怨。田丰收根本不把这些屁大的事情放在心上,呵斥道你不会借隔壁家的地方晒一下吗。横的怕楞的,楞的怕不要命的,田丰收大概是站在这条食物链顶端的。隔壁人家不开心来找麻烦,正在劈柴的田丰收斧子一提,愣是和人讲道理,把占地方晒衣服说成邻里友爱帮助。隔壁人家连一个横的都没有,敢怒不敢言,装个缩头乌龟吧。
圈地运动为资本主义的发展提供了自由的劳动力,推动了社会的工业化进程。田丰收没有读过几年书,但是深谙其精髓。他逐渐扩大了周家的地盘,先是隔壁的一小块空地,后是那块正在休养的菜地,再到废置的水稻田,全部归于他的麾下。依靠这种违反基本道德精神的做法,周家一家人越发过得有模有样。
“你叔叔怎么…”
“好像是死在戒毒所,具体什么情况现在也不清楚。”顾行止显然对这个便宜的叔叔没有多少感情,与其为之哀怜还不如在周云起家里玩找不同这个游戏有趣。
这个家的表面似乎并没有多大变化,桌子依旧是那张桌子,墙上周云起的奖状也还是那么多,灰扑扑的布满蜘蛛网。怎么最近两年周云起都没有得过奖状吗?是因为他妈妈的出走的缘故吗,现在周阿姨又回来了,那么刚刚看见的那个男人应该是……
顾行止的余光在周云起身上晃了一圈,还是那副小大人的样子。突如其来的会面并没有给对方带来多少欢乐,虽然这个情况也并不适合欢乐的情绪,但是周云起的不快乐像是从骨髓深处溢出来的,像只无形的手要把人拉向地狱。那么他真的有快乐过吗?
顾行止的重点轻易被自己拉偏,回忆起这几年与周云起相处的点点滴滴,试图从中找出一点快乐的证据。
“你现在不去那边没事吗?你爸爸和奶奶会不会找你?”
“没事没事,我在那边才是添乱。”
“那你先坐会儿,我去洗把脸。”
顾行止挥挥手,示意他自便,现在的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眼前的大活人一点儿也没有记忆里的少年重要。
周云起就让顾行止一个人在客厅呆着,他也丝毫没有不好意思的感觉,这里也算不上他的家,最大的意义在于晚上睡觉的时候有一个床铺。那个终年不见天日的城堡在田丰收进入这个大门的那一刻开始一片片塌陷,剥落的墙砖迎进直射的阳光,肮脏灰暗无所遁形,诚惶诚恐惴惴不安。这个地方被重新占领改造,再也没有他的一席之地。
几年前顾行止到访时,扭捏羞怯的情绪还历历在目,只不过更像是雾里看花,现在的周云起看那时的自己,感觉就像看到一个小气的上不了台面的深闺小姐,恨不得嗤笑一声以完全否定。曾经认为是最安全的地方,其实也不过是一片任人宰割的封地。周云起现在学会把一切收回心里,只要没人能剖开他的心室瞧一瞧,那就永无忧患。
卫生间在小平房的最后头,终年不见天日,比其他地方稍微凉快些。周云起直接把头伸到水龙头下面,水流带走头上的汗水也冲走刚刚的狼狈。
挂上水龙头的一刹那,周云起隐约听到里间有拍打水花的声音。卫生间被隔成两半,外面放着洗衣机、马桶和洗手台,里间是浴缸。他拉开移门,只见他那个长得像小老头似的妹妹独自一人脱光坐在浴缸里,水堪堪漫过小孩子的肚子。小姑娘拿着一只漏气的橡皮鸭,一个人玩得不亦乐乎。她没有意识道她的妈妈已经将她遗忘在这里。
周云起厌恶地看了一眼,就想转身走人。在他一脚刚刚踏出里间的时候,一个想法钻进了他的脑子里。
很多时候,人脑会产生一些神奇的想法,根本无从追溯其起源,是逻辑上空前绝后的。就像此刻的周云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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