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的夏天都热,小小的桑野忘不了当年在自行车后座上看见的、父亲湿透了衣衫的背,也忘不了父亲总是皱着的、打不开的眉头。
疲于奔命。
教职工宿舍二楼,桑野背着书包回家的时候总能看见白皙漂亮的母亲站在门口等他。她总是笑着的,像山谷里洁白的百合花。
小小的房子小小的家,一室一厅一板凳,一张书桌一墙书,堆满桌椅的翻译工作把她淹没,她的歌声就从书堆里颂出来,漂亮得像一只笼里娇养的金丝雀。
小时候桑野从没见过他妈妈和父亲吵架,一次也没有,那个漂亮的女人总是微笑着,眉眼弯弯地看着他们父子两,好像他们是这世上最为珍贵的宝贝。
也是一方木头餐桌,和现在他吃豆花的这一方桌子有点像,沁透了柴米油盐的香味。他妈妈有一双巧手,做饭非常好吃,隔壁的傅家兄弟经常带着菜来他家吃饭,因为傅家的傅妈妈做饭总能烧透了厨房。
桑野是骄傲的,他从小就骄傲得像一只雀,因为他妈妈做饭好吃,因为他妈妈告诉他:“阿野,你以后长大了要变成和爸爸一样厉害的人呀!”
那时候桑秦在学校里做古代文学的一系列研究,还出过不少书,桑秦会借阅很多很漂亮的古典连环画给他看,给他讲画上的故事,渐渐的桑野自己也能读。
可是生活太难了。
小学五年级的一个夜晚,桑野起夜上厕所,看见旁边大床上没人,吓了一跳,轻手轻脚走到门边,听见客厅里爸爸说:“跟着我太苦了你,要不我想着,你还是、你还是回去看看你爸爸?”
他妈妈没说话,似乎是摇了摇头。
桑秦也沉默,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讲:“我想辞职,去广州那边打拼。”
“你一个人?”桑野妈妈有些惊讶,“你一个人我不放心。为什么要辞职?现在我们这样也没有多难捱,以后就会越来越好的啊。”
“阿野慢慢也要长大,升初中读高中上大学,生活里哪一样不要花钱,我想我们家能过得更好一点,以后阿野不用这么辛苦,我也能在你爸面前抬起头来。”桑秦抓了妻子的手,她手上有茧,和少女时候的柔嫩完全不同了,但桑秦似乎并没有发现,他只是愁苦着。
桑秦叹了口气:“做研究……做研究能赚什么钱呢!”
那时候桑野还听不懂他们的对话,只记得一两句。
他妈妈温柔地说:“那毕竟是你的理想,怎么能就这么放弃掉?我还是希望你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桑秦拧着眉头似乎是有些生气:“理想当不了饭吃!”
桑秦最终还是辞职走了,走的时候甚至没有和儿子多说什么话,只叫他好好读书。
他妈妈哭起来也很漂亮,眼泪安安静静地掉,还强撑着笑,叮嘱丈夫说:“在外注意安全,身体更要紧。”
桑秦只“嗯”了一声。
绿皮火车、红白蓝条的编织袋,兜走了一个家全部的温暖。
教职工宿舍要空出来,他们母子两租了外边一个更小的房子,头两年桑秦也没什么闲钱能寄回家,他们紧巴巴地过日子,生活来源全依靠妈妈的翻译工作,还有响透了许多个夜晚的缝纫机的声音。
租的小房子离学校更远,桑野再没吃过一块五一碗的甜豆花。
桑秦两年都没回家。
桑野上初中的时候,教职工大院里有户人家买房搬走了,傅妈妈赶忙联系了阿野妈妈,把这边的教职工宿舍租下来,他们这才又搬回大院里。
他妈妈不再像新鲜美丽的百合,没有爱情滋养,又被生活折磨,她的脸上看起来总有一些苍白,可她仍旧会温柔地对每一个人笑,那么好看那么美。
初一上学期临近年关的时候,她脸上突然焕发起光彩,好像年轻了好多岁,灿烂的笑容又重新回来了。
桑野立刻猜到,问:“我爸是不是要回来了?”
“对!刚刚你爸爸往傅叔叔那里打过电话,他今年过年要回来了!”阿野妈妈笑着抱住儿子,开心得像个小姑娘。
桑野笑起来和他妈妈眉眼很像:“你这么开心啊?”
“当然了,你爸爸要回来了你不开心吗?”阿野妈妈还像摸小宝贝一样摸摸儿子的头,“阿野想吃什么?妈妈给你弄!”
“我想吃豆花,”桑野也挺开心,“要甜的。”
阿野妈妈嗔道:“这个我不会做呀!你怎么为难我?”
于是桑野借了傅家兄弟的自行车,载着他妈妈去吃甜豆花。
她的棉布裙子飘在秋冬交错的晴天里很美,一手扶着车座,一手轻轻搭住遮阳的碎花宽沿帽,仪态优美像个富家小姐。
桑野的校服被风扬起来,他听见妈妈在背后叹说:“我儿子长大了。”
下车时候阿野妈妈眼睛还是红的,可怜可爱的模样仿佛仍旧是少女时候。
甜豆花他们只要了一碗,阿野妈妈笑得很好看,她说:“我不吃,我喜欢看着你吃。”
桑野只吃了一半就把碗推过去:“他们家没有以前做得好吃,我不要了。”
于是阿野妈妈笑起来:“我还不知道你?儿子长大啦,学会心疼妈妈省给妈妈吃了。”
少年未褪稚气,红了面颊朝妈妈说:“你胡说什么,谁省给你吃!”
她舀了一勺,笑眯了月牙儿似的眼:“真甜!谢谢宝贝!”
桑秦回来的那天,阿野妈妈做了一桌子的好菜,她和桑野口味都清淡些,桑秦则是苏河本地人,喜欢吃辣。
满桌子红红火火。
他妈妈穿着她最喜欢的裙子,打扮得很漂亮,还描眉化妆,抹了淡色的口红。
她有一种惊人的天真无瑕的美。
桑秦回来的时候也很高兴,和妻子拥抱许久,坐下桌来,看着一桌的菜却突然愣住。
“怎么了?”阿野妈妈问。
桑秦在妻子满怀期待的目光里犹豫着,尝了一口妻子做的菜,却剧烈咳嗽起来讨水喝,忪怔好一会儿才说:“我吃不惯。”
碗底的豆花有些太甜了,桑野一边吃一边想。
那年冬天阿野妈妈为丈夫学做粤菜,笑着捧给丈夫的时候,桑秦吃了口饭菜头一句竟然皱眉挑剔说:“你这做得太不正宗。”
他从来不会多看一眼别人的付出。
阿野妈妈攥了把手,桑野少年气盛,当时就和他爸翻了脸:“我妈做给你吃就不错了!”
桑秦的文儒修养随着两年前的辞职也一并磨淡,子不可逆父的讲究噌一下冒上火气来,一开始还憋着些:“桑野,你就这样和爸爸说话的吗!”
妈妈扯了扯他的衣角:“阿野……”
桑野摔开手说:“我要怎么和你说话?我该怎么和你说话?你走了两年,回来三四天,这个也不习惯那个也不习惯,只会念念叨叨广州有多好多好,你不习惯家里你就走啊!广州好你别回来啊!凭什么给我妈气受!你对得起她吗!我妈通宵踩缝纫机的时候,你在广州不知道哪里玩儿呐!”
“胡说什么!我出去不是为了这个家?我不是为了你和你妈我要辞职?我在外面日晒雨淋你又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我知道我妈看了好几天的粤菜菜谱,我知道我妈因为你要回来高兴了大半个月,我知道她整夜整夜的做事为了付房租,我知道你走两年家里什么都不管!你为了我和我妈?好笑!”桑野涨红了脸和脖子,脖颈上青筋都暴起来,“我还知道你现在看不起你自己的这个家!”
桑秦愤怒地扬起手,阿野妈妈惊叫一声挡在儿子面前,眼泪唰一下夺眶而出,桑秦的这一巴掌拉足了怒气的弓弦,顿在半空数秒,到底没落下来。
桑秦迁怒瞪着妻子说:“你看看你教的好儿子!”
阿野妈妈咬了嘴唇倔强地看着他。
于是桑秦甩手摔门就走,头也不回。
他妈妈这才像是没了精气神,垂下眼睛捂脸哭起来。
桑野眼眶也红了,但他受不住,他对于父亲的记忆模糊了,从前教他看书讲典故的那个父亲和现在面前站着的这个人之间区别太大。
桑野心疼妈妈,哑着嗓子喊了她一声:“妈……”
他妈妈哭了好一会儿才歇下来,眼睛红通通地伸手摸摸儿子的脑袋,哽咽着温柔地说:“以后你还是……别和你爸爸吵架了。”
桑野不服气想要争辩,他妈妈说:“你爸在外面也不容易,好不容易回来一趟……”
她攥着衣角,闭了闭眼:“能让他在家多待几天就好了。”
桑野没了言语,他想起来那碗甜豆花,想起来他妈妈看着他和他爸爸,眼睛里好像盛满了全世界一样的笑容。
桑秦对这个儿子十分失望,各种意义上的失望,他看着他考了全班第五年级前二十的成绩都失望,更不要说瞧不上桑野的脾气。
桑秦向来有些眼高于顶,此后就不怎么正眼看他。
桑野的叛逆期也早早的开始,初高中直到现在他都是叛逆的。
曾经看着他爸寄回来的那些零食糖果进口巧克力,桑野也有过想要妥协向父亲低头,他总希望自己也是被父亲爱着的,可回复他的却是父母婚变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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