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呢,要不要礼尚往来一下?”
“我没有逼你说。”意思就是你也不能逼我说。
周乐意眯眼“嘶”了一声:“行,够贼。”
吃过饭他们下到一楼甲板,穿过船舱时后面传来尖叫,周乐意掰正他欲往后撇的脑袋,两手往前一指,示意别去管,就往前走。可那尖叫之后又是一串混乱的笑声,中间夹着人落水的声音,向迩停步,被周乐意用力一拽,他踉跄着往前耸。
攀上甲板护栏,他问:“后面有人在开派对?”
“应该是吧。”
审视她脸色,向迩茅塞顿开:“你的那位前任,也是来参加派对的?她身边那位男士是组办人之一?”
周乐意翻个身背靠栏杆,没有挽起的头发被江风吹得乱糟糟:“可能。”
“为什麽不组私人的局,”他指指一楼和二楼,“这里很多客人。”
“有钱人嘛,总想玩点不一样的,比如说被愚蠢的老百姓怒气冲冲地过来提醒‘你们安静一点’,他们就有了新的乐子,反正他们也不缺赔人的医药费吧?欸,就你现在站的这个位置,以前出过新闻,说是有人跳江了。”
向迩不信。
“真的,那人就像只海鸥,站到这根杆子上,手撑平,跳下去的时候还在笑。”
“这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周乐意瞥他一眼,悻悻道:“你真没意思。”
向迩没搭这话,他隐约明白此时周乐意的心情,大抵是遇上旧爱一时心绪难平,总想证明自己目前过得比当时相爱时要幸福洒脱许多,又因为身体的记忆实在跟不上这场作秀,因此显得格外怪异而且刻薄。人的每次行为基本都事出有因,就像爱,大多有动机,没有谁无缘无故爱谁,也没有谁无缘无故需要被爱,它因为存在于人的身体和灵魂之上才有所谓纯净质朴,如同今晚的江水,滚滚向前,循环往复。
周乐意抬脚踩上护栏,上了一级,她挺直了身体捉夜风,没捉着,又上一级,还是捉不住。她捏着护栏转个身,一屁股坐在那杆子上,游轮轰隆往前,她跟着摇摇晃晃,自己却一点儿也不怕,还坐着笑,那样子看得向迩有些牙酸。
他喊她下来:“这太危险了。”
“我给一个女演员拍过这样的硬照,也是坐在渡轮甲板上,她长得很美,却是业内出了名的表情僵和身体僵,别说不会拍照了,连动态演戏也不会,你知道我当时和她说什麽吗?”
江面风大,向迩眯着半只眼仰头看她。周乐意今晚穿得很单薄,一条真丝衬衣和黑色长裤,头发有点小波浪卷,额角一缕扫到了她的眼尾。
她对着前方光亮和黑暗交错的城市夜景大笑:“我跟她说,如果她不笑,我就把她丢到江里去。结果我真的推了。”
“她的团队不找你麻烦?”
“找啊,我还赔钱了,可是那套杂志卖得很好,过了大概一年多吧,他们又眼巴巴来找我谈合作,”周乐意按着飞扬的头发大笑三声,“蠢货!我把当时赔他们的钱反赚好几倍,我呃啊——”
“喂!”
向迩被吓得简直去了半条命,他眼疾手快抓了周乐意就往回拉,顾不得感慨她手心都是细细密密的汗,两人胸膛一撞,周乐意疼得皱眉。
“你还好吧?”向迩惊魂未定,看她蹲着,低声问道。
周乐意揉着胸脯:“撞着了,有点疼。不过还成,酒醒了。”
看她还有闲心开玩笑,乐得露出两排牙齿,向迩一腔话都化作游轮底下的水波漾开了。他不确定自己是笑得很纵容呢,还是很无奈,总之周乐意瞧见他笑,嘴唇也越咧越开,蹬着高跟鞋却像个十八岁的高中女孩,蹲在地上笑得没完没了,两道声音都低低的,缠在一起顺着风飘远,大概是先一步回到岸上,等他们回去捉的。
游轮在回程路上,周乐意这下没心情瞎闹腾了,安静趴在围栏上看夜景,偶尔能听见二楼传来的外语小调。
她听见向迩发出一声笑,侧头看,他正低头玩手机,屏幕莹莹的光照得他一张脸柔和而朦胧,再远处是这座城市高大巍峨的知名地标,一到晚上那尖顶就像罩着层圣光似的,连带着将周边也衬得亮堂堂,而向迩就像被硬嵌在这些光芒中的唯一活物,鲜明着跃动着,眉梢勾着喜悦,多看一会儿,似乎要把那地标的光都比下去。
向迩二十岁了,这是一个介于男人和男孩之间的奇妙阶段,他不再苛求着要自己成为男人,身体里又活跃着一个好动乐观,还有点小骄傲的男孩儿,他在逐步长大,拥有一种矛盾的魅力。
周乐意想,自己大概是真的喜欢他。
向迩倒退一步,拍了一张江上夜景,照片右半边黑沉沉,隐约有波光粼粼的江水浮动,左半边则是城市的光芒。像交换信息,他将照片传给爸爸,得他三分钟后发来一张饭菜图,多是清汤寡水,最靠近镜头的位置摆着一碗黑乎乎的咸菜。
“你们晚饭吃这些?”向迩问。
“第一天来得匆忙,这边离农庄太远,都是每天定时间供食,过几天就好了。”向境之回复。
向迩噼里啪啦打字,向境之那头的聊天框底下忽然跳出来一张照片,两张脸挤在镜头前,一个照得只剩额头,一个留下鼻孔和嘴唇,他看着发笑,过后传来一条语音,点开贴在耳边,里头声音不是向境之,而是陈冬青和程健。
约莫离得有些距离,向迩只能听见陈冬青的叫喊,又是骂程健长得难看,又是骂他不要脸,背景中掺着一声沉沉的笑,笑声连绵不断。
呼啦一声,向迩一颗心都变得软趴趴的。
向境之其实很少会笑得这麽开心,他一向自持稳重,很自律,虽然溺爱孩子,但仍保持着某些必要的距离,他很少严厉,可像这样开怀大笑的次数也寥寥无几,用十根手指都数得完,最近却格外频繁,不仅因为陈冬青,还因为他另外的老朋友。
向迩第一次觉得,也许回来是对的。
同时,他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他意识到自己和爸爸的老友是两件砝码,他知道自己重若千钧,可面对这样自己被隐隐排除在外的情形,即便是惯常被捧在掌心的宝贝,也难免还会有些小情绪。
游轮渐渐靠岸,周乐意下甲板时险些扭脚,被后头向迩扶了一把,她大咧咧推开,踩着几公分高跟鞋继续如履平地。
让江上夜风呼噜噜地瞎吹一通,走上岸还有点儿晕乎,周乐意以为自己照着沙滩走了道直线,在发觉身体不由自主往左偏转才停下,又转换方向往前走。走了没一段路,她有点冒汗,问向迩热不热,他摇头说不热,还有点儿冷,可她摸摸自己后领,果然湿了一片。
“不行,我要脱个衣服。”她下结论。
身上只有一条真丝衬衫,底下还能剩什麽?
向迩当即脑袋一热,抓着她手不给动,他问:“周乐意,你是不是还醉着?”
“我没醉,我酒量还成,刚才那麽一点量灌不倒我,”她试着去掰他的手指,然而男女力气到底悬殊,她又冒了一层汗也没掰开,“干嘛呀,我就脱个衣服。”
“你里面还有衣服吗?”
“有啊。”她猛然拉下衣领,露出一片锁骨和一道浅浅的沟线,里头一件打底白t被她揪得领口发皱。向迩怀疑她真醉得不清,简直不像周乐意本人,一松开手她就把衬衫当套头卫衣似的从下往上撸下来,胳膊一撞风,还满意地叹了声“舒服”。
有了脱衣服的前兆,到后来她干脆把鞋子也脱了,拎在手里踩沙子走,有时被涌来的浪扑到脚尖,她停下来看,猝不及防抬脚一扬,沙子顺着风直往周边飞,吓得向迩慌忙窜逃,故作气急败坏地斥她坏心眼。或者就是她抓了一把沙子追赶着要塞进他衣领里,一人跑一人追,向迩最后被她堵在沙滩边一个绿化盆栽边,两手挡在身前阻止她靠近,又趁她忙着喘气和得意洋洋的空当灵活出逃,绕着行人往来纷纷的夜晚沙滩跑得浑身热汗。
最后是周乐意实在没了力气,手一松,细沙穿过指缝混进一地同类中,她往地上一坐,望着江景,胸口细微起伏。
向迩跑得有些远,慢慢走回来,在离她两三米远的位置坐着,两人像互不认识,说的话又能连贯。
周乐意说:“我发现,我是真挺喜欢你的,你就不打算考虑考虑我?”
“不打算。”
“为什麽,因为我也喜欢女的,还有过同性恋人,你觉得不舒服?”
“不是,不过我很感谢你能告诉我,虽然从某种程度来说,这对我可能是种困扰。”他笑道。
“那就是对我不来电?”
“……”
周乐意歪头:“你不是在国外长大的吗,怎麽做事对人还这麽婆婆妈妈,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要拒绝我总该给我一个理由,例如你觉得我不好看,性格烂,或是根本就不喜欢我这种类型的。”
“你很好看,”他强调,“真的很好看。”
“嘁,”她竭力压住蠢蠢欲动的嘴角,两脚踩着沙子微微分开,手撑着膝盖挡住半边脸,“那是什麽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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