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阔摇头:“你睡着了我再走。”
“你在这儿,我睡不着。”
“不行,我得看着你。”
闭一闭眼,叹一口气,向迩撑着床要起身,但忘了右手有伤,胳膊肘连肩膀都还疼着,力没使到家,他又噗通摔回去,脑袋陷在柔软的枕头里,嘴巴也堵住,半天没动静。
楚阔转转眼珠,怕他呼吸困难:“喂,你喘口气啊。”
“你走吧,”向迩声音闷闷的,“我能照顾自己。”
“我……”
“走吧,我想睡一会儿。一个人。”
后来楚阔还是走了,关门前看眼床上,被褥下鼓囊囊的,向迩藏在里面没有冒头。他暗地撇嘴,心想向迩这种爱在心里埋事,不肯倾诉的脾气不知跟谁学的,转念又想,除了他大名鼎鼎的闷葫芦老爸之外还能有谁,父子俩表面上一个沉稳一个好动,其实骨子里都极度排外,能吐露的多是无关紧要的烦恼,而把真正的心事嚼烂在嘴里,接着吞咽下肚,要撬开这种人的嘴巴,哪有那麽简单。
向迩头埋在被子里睡了一阵,醒来服了药,要再想睡就没那麽容易。他裹着毯子坐在画架前,盯着几天前仅有雏形的新作品,蓦然倦怠,将画布撤下来,两脚抵着画架,将它推到一边,然后弯腰把脸贴上桌面,起初被冰得浑身一抖,适应后睁开眼睛,噩噩瞧着视线中歪斜的一切。
距离脸颊不远处是振动不休的手机,他不用看都知道是爸爸,可他没有挪动的力气,只听着它嗡嗡地叫,没等一会儿,嗡鸣停止,一切归于寂静。寂静中有道声音在说:你知道我喜欢你什麽吗,因为你漂亮,像躺在男人怀里长大的娃娃,你比养在温室里的小女孩更纯洁,更剔透,只是你自己不知道,你永远看不到别人眼里的你。你都不知道,你有多漂亮,你天生依附着男人,才长成男人都喜欢的样子,你多漂亮,你多漂亮……
他竭力要忽视这道声音,皱紧眉头偏过脸,拿额头抵住桌沿,心里头像有一把锤子,对着所有内脏哐哐地敲,他难过地想呕吐,可一张开嘴,他以为的鲜血和呕吐物没有出现,而只吐出一个挟着海风的吻来。
这个吻是被所有人都遗忘的,向迩不记得,向境之不记得,更别提其他根本不知情的人。
时至今日,向迩在记忆中搜寻那个傍晚,都想它大概是一场梦,风雨的冲洗让它变得模糊不清,唯一明了的,是他想起当时十四岁的自己躲在狭小的阁楼里,楼下有他曾经吻过的女孩,但他不敢出面,缩着脑袋抱住胳膊,像只鹌鹑一样,匍匐在黑暗当中。
忽然,木质楼梯被风碾过,紧跟它行进的步伐嘎吱,嘎吱,嘎吱地响。楼顶雨水滴答,淋在他鼻尖,晕开湿漉漉的一片,碎成细线往下淌,落进脖颈。
他听到风在问:为什麽不敢见她呢?
他是想回答的,但不知道为什麽自己再开口之前会先哽咽:我想离开她,她会讨厌我的,我要在这发生之前离开她。
风又问,怎麽会呢?
会的,会的!她会讨厌我的自私,讨厌我想占有她的心思,甚至连我想要牵她的手,和我的吻也讨厌。
风还是问怎麽会呢?
她就是讨厌我的。他一再坚持,漂亮的脸好委屈。
向迩那时候不明白,像他这样漂亮的男孩,永远不必担心自己终有一日,会失去他人的耐心。他的眼泪被啄走,鼻尖挨上一滴滚烫的雨,风呼啸在他耳边,捎来一句旧话:所有人都爱你,但我最爱你。
恍然惊醒,向迩捂住胸口,仰头时额角刺痛,一照镜子,是他的额头被割了一刀。
后天天气晴朗,向迩抵达陈家大门时,门边已有佣人恭候,一见他先鞠上一躬,喊他“小少爷”,接着领他在诸多神色各异的宾客面前进入正厅。
陈冬青正和两位长者闲谈,瞥见向迩进门,笑着辞了新话题,转身迎上他,揽住他肩膀示意先上楼去:“你奶奶在二楼,先去看看她,打个招呼。”
向迩点头,在一众宾客瞩目下缓步上楼,姿态不慌不忙,走着低头发现领口纽扣松了,又抬手去扣,转眼便消失在拐口。
他这一走,留下厅内议论纷纷,陈冬青被某位前辈拦住讨个究竟,他笑一笑,只道:“家里的小孩,养得宝贝,不常见人。”
“倒是长得很俊俏。”
“谬赞。”
之前陪向境之来过一次陈家,是以大致位置向迩总还记得,他顺着记忆往走廊深处去,走近了,便听见几声笑。在一房门前停了步,他探头去瞧,老太太屋里立着几个女人,上了年纪的和年轻的各有两位,中间围着一张藤摇椅,只冒出一颗银发苍苍的脑袋。他犹豫着该不该敲门,这时听见一声女人的笑,仿佛被惊着了,便后退半步,转头就走。
楼下是不能去的,那儿虽说围的多是男人,但看着装也能猜出不是什麽普通人。就刚才进门的一小段时间,他就如同马戏团里被放进观众群的小象,叫人以各种各样的眼光审查着,浑身不自在,他懒得应付这些成年人,想起二楼有条通花房的小道,索性去那儿躲一躲。
但他没料到,那地方居然也有人捷足先登。
是个女孩儿——或者说女人,生得年轻又娇俏,单看面庞不过二十左右,但看她手心一根正燃的女士香烟,动作熟练程度少说也有几年烟瘾。
场地被占,向迩预备要走,却听背后传来一声喊:“喂,那边那个,你是谁啊?”
他回身:“那你是谁?”
女孩儿俏俏地笑,分外得意的:“我为什麽要告诉你?欸,别急着走,遇见就是缘分啊,让我猜猜,你是不是哪个小公司的艺人,趁机溜进来的?但看你很面生,我好歹也在圈里待了小三年,怎麽没见过你。你是最近出道的?演员还是歌手,或者是爱豆?”
向迩反问:“我很像这些人吗?”
女孩儿点头,两排牙齿白得晃眼:“像。”
“为什麽?”
“因为你们都好看啊,”她说得有板有眼,“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揭穿你的,我本来也有朋友想混进来,好能认识一些大人物,混个眼熟,方便以后发展,但没办法了,今天是私人宴会,管得很严,我都没办法帮他们。所以你看,你很厉害啊,居然能混进来。”
“你说的‘大人物’就是外面那帮人?”
“是啊,你难道不认识?他们很多人都上过电视,有商界的,军界的,还有政界的,”女孩儿说,“不过真正厉害的还没到呢,也有很多人因为身份原因不能出席,所以都提前送的礼,还不能铺张,未免以后有人参他一本。你说这些人是不是很累啊,算计这个,计较那个,活得多不自在。”
向迩懵懂:“你的朋友就想结识这些人?”
“对啊,”女孩儿坦坦荡荡,“这个圈子太难出头了,如果面前有捷径,总没有绕过不走的道理吧。你难道不懂,还是装傻?那你进来做什麽?”
“我不是明星。”
“啊?”
“我是……”
“耳朵,你在吗?”陈冬青拉开门走进花房,一眼便瞧见向迩背后的女孩儿,以及她手指间烟雾腾腾的香烟,他一张面孔立时变得铁青,“祝小棠,你又抽烟?!”
祝小棠忙灭了烟,急声叫屈:“我没有!”
陈冬青走近了,拎她耳朵:“你上周怎麽答应我的,戒烟是不是你自己说的?”
“是是是,是我是我,别捏我这儿啊,”祝小棠解救下自己红肿的耳朵,自己做错了事还凶巴巴的,“我刚打的耳洞,你一捏都疼死了,明天肯定发炎。”
“发炎好啊,让你吃点苦头。”
祝小棠捂住脑袋,忽然想起边上还站着一个男孩儿,还有闲心以眼神示意他赶快溜走。这小动作叫陈冬青发现,问她是不是眼疼,眨得假睫毛都塌了一半,接着他又对向迩道:“我还到处找你,怎麽到这儿来了。上去吧,奶奶在等你。”
祝小棠总算回过味:“欸,你们认识啊,那小朋友,你是谁啊?”
向迩和她隔着陈冬青相望,如第一次那样反问:“那你是谁?”
“我是这家主人的女朋友,也就是他,不过今晚之后,可能就是未婚妻或者太太了,对吧。你呢?”
“这家主人的干儿子。”
“……”祝小棠笑容僵滞,双手猛地背后,挺腰笑得甜美,“嗨,我是你干妈。”
“不是说过了今天才是吗?”
祝小棠:“……”
陈冬青失笑,点点女友额角,低声骂她干的好事,随后一看,向迩按着原路离开,很快便失去身影。
兴许是陈冬青在他之后也上楼一回,发现老太太屋里围着三四位脂粉女士,好言遣散了,才又下楼来找人。所以,等向迩再进那屋子,里头安安静静的,只藤摇椅摇晃时发出一些细微的声响。他悄声走近,蹲在椅边,仰着脑袋好奇地瞧着那老人,直到她徐徐睁眼,眼球沉重地转了半圈,往下一掉,刚好落在他的脸上。
“境之,”老太太说,“你来啦。”
向迩记得爸爸嘱咐自己,奶奶的记忆时常混乱,可现在一看,恐怕连意识都错乱。他笑了笑,握住奶奶递来的双手,护进掌心,轻声道:“奶奶,是我,我是向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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